蔡蓉接過話,說:“陳老師,名字起得不錯。如果大家沒反對意見,我可以開始填《民辦學校許可證申領登記表》了。”
我父親說:“行,早點準備好材料。辦學條件一項,就按學校小樹林麵積寫。土地證一到,我們就送去教育局批。同誌們,離換屆選舉還有179天。要分 秒必爭。散會!陳老師,小蔡,你倆等等走。”
其他人離開了會議室。我父親說:“五點多了。小蔡,如果你晚上沒什麽事 ,就去我家吃晚飯。剛才你劉阿姨打電話過來,說要請你。”
蔡蓉低頭想了想,點了點頭。我在一旁幹著急,想,我晚上還要與殷晴去看電影哪。
“陳天,你直接送小蔡回家。我得再去忙點事,我會六點半前到家。” 我父親說完,走了,留下蔡容和我兩人。
我領著蔡容向縣委大院外走去。半道上,我給羅警官發了我手機上的錄音。羅警官回短信說,送省裏翻譯完了,會發我一份。我倆到了哈雷車旁。我給了蔡蓉備用頭盔。她小心地將短發弄齊,戴上頭盔,說:“陳天。我們走吧。”
我鼓起勇氣,對她說:“蔡蓉,你是好女孩。我不想耽誤你,我想讓你知道。我現在跟殷晴在談朋友。我很愛她,她也很愛我。”
蔡蓉的眼馬上蒙上了一層霧,低頭說:“我知道。” 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說:“陳天哥。我有個請求,你能不能讓我開一開哈雷。”
我對她提出的要求很震驚,問:“你行嗎?”
“行!”
我不忍拒絕她,就把車鑰匙給她了。
她兩手扶把,嬌小的身子跨上碩大的哈雷,將車鑰匙插進鑰匙孔,解了鎖,車的龍頭可以轉動了。我正擔心她能不能將這笨重的車身扶正,隻見她先將車龍 頭斜置,猛地打正,車身自然就正了。她用左腳收起車撐腳,收離合,放空檔,按下車把上的啟動鈕,哈雷車在她胯下轟響。我看得目瞪口呆。
她一擺頭,說:“快上車!”。我跨上後座,怯生生地用兩手扶著她的腰。她的腰很硬,胯很寬。她掛上一檔,轟油門,鬆離合。我上身向後一仰,哈雷竄 了出去。一路上,我倆頗引人注目,用不少司機用喇叭嘀我們。到家下車時,我在她腰上留了兩個濕手印。
蔡蓉還給我鑰匙,說:“我一直想騎這輛哈雷,我舅舅不讓。今天如願以償。謝謝你。”
盧老板是他的舅舅?難怪這車賣我這麽便宜。
蔡蓉一到我家,就縮進了廚房,一麵做飯,一麵與我媽在那竊竊私語。
我看到桌上有個大紙箱郵包,一看收件人是我,沒有寄件人地址。我進廚房,問我媽。我媽埋頭切著菜,說:“下午來了個快遞,是你的。”
紙箱雖大,但不重。我晃了晃它,裏頭有個硬物。我用手撕開它的封口膠帶,用力過猛,手指被什麽東西紮了一下,流了點血。我將流血的手指放入口吸了吸,打開 紙箱。紙箱中充滿了泡沫粒,我從泡沫粒中撈出一把小提琴,它被有氣泡粒的塑料膜層層包裹著。我這才想起早上花一百塊買了個垃圾提琴。
我抱著紙箱郵包和垃圾提琴進了屋,小心地解開塑料膜。塑料膜一層層地褪下,我又聽到了那熟悉的呼吸,從音孔中傳出。我定睛一看,這不就是我朝思暮 想的瓜奈裏麽。我渾身的血液湧上頭,差點暈過去。
這略焦的琴頭,是高成曉留下的,被細砂紙仔細地打磨過。這琴側板的小缺口,是高葉民留下的,現在被一種高分子樹脂補得齊齊地。指板光光的,沒有一根弦。謝 天謝地,這個試圖修琴的人沒有進一步魯莽舉動,就把琴賣給我了。我迫不急待地想知道,它的音色變了沒有,隻有再去殷晴的琴行一趟,裝上弦,試一試了。我把 這瓜奈裏放進琴箱,背上它,騎上哈雷,直奔殷晴的琴行。
我到殷晴的琴行時,天色變暗,已快六點鍾,離打烊時間很近了。琴行裏隻有一個看上去三十出頭的端莊女人,穿一身高領黑色長裙,坐在一架大三角鋼琴 前。 她見有人來,沒起身,隻瞟了 我一眼,又低頭看鋼琴上架著的樂譜了。
我熟門熟路地翻找出小提琴琴弦,G,D,A,E地一根根地安上,定好音。我的手在顫抖,我的心在顫抖,這瓜奈裏從垃圾箱裏滾過一 回,還能有曼妙的音質嗎?
懷著重逢瓜奈裏的喜悅,我拉了一曲Fritz Kreisler的《愛的喜悅》。我拉得很糟糕,有很多錯,全因為我缺了小指,每到該用小指的地方,就要用無名指代替,如真的要拉好這曲子,指法要打亂 了,重新安置。回去好好練習吧,我想。這瓜奈裏的音色依然曼妙,但的確有點變化,變好變壞,我說不準。就像重逢多年不見的昔日戀 人,它的音色容貌依舊,但其言行舉止間偶然流露出的許許陌生,禁不住我去遐想,想去探個究竟,它與我分隔天涯的那些日子是怎麽過的。它遇見了哪些人,那些 人對它好麽?
“這琴聲好耳熟啊。”三角鋼琴前的女人說話了,“小夥子,你拉得一塌糊塗,不配用這把琴。如果不是聽你右手功底不錯,我會把它從你手中搶下。”
一聽她要搶琴,又是識貨的主,我馬上把琴放入琴箱,合上,落上鎖。應道:“這琴不是我的。隻是經手一下,請不要說配不配。”
“你是新來的夥計麽?”
“不是,我是殷晴的朋友。您是?”
“我是殷晴的媽。”
啊!這是殷晴的媽!看上去這麽年青!不可思議!
“商阿姨好!我是陳天。麻煩你告訴殷晴一聲,我取了幾根小提琴琴弦,改日會將錢付給她。商阿姨,再見!”
“等等,我可以收錢。”
她看了價,算出總帳,我付了款。她看到我左手的斷指,嚇得哆嗦了一下。我取了發票,提著琴箱,落荒而逃。
當我回到家時,我父親,我媽和蔡蓉已坐在餐桌前等我了。
他們三人在我來之前肯定談了好多事,見我背著琴箱興衝衝地進來,也不問我去哪兒了,隻說快吃飯。
蔡蓉神情恍惚地扒著飯,根本不看我。我則心情大好,風卷殘雲地吃吃吃。我父親幾次想開口說話,我都借口給他們端湯,離開飯桌,給他們一人一碗地 添。當我一人把五菜一湯吃個底朝天時,我媽和蔡蓉都擔心地看著我圓鼓鼓的肚子。我打了個飽嗝,說:“今晚,我有話要說。”
我媽和蔡蓉一齊麻利地將桌上的碗筷收幹淨,與我父親一起齊刷刷地坐在我對麵,等候我這個犯人的坦白。
我拿出瓜奈裏,展示給他們看,說:“這把琴改變了我的命運!我查過,它產於1741年,也就在製琴師瓜奈裏去世前三年。 如果把它拿到倫敦拍買行去,至少3百萬英磅!”
我父親聳了聳眉毛,我媽睜大了眼,蔡蓉吐了吐舌頭。
“這琴是高葉民的遺物。高葉民,你們都記得吧?”
他們三人一起點頭。我媽說:“是你高中的體育老師。”
接下來,我開始講我為何要去買小提琴,如何在琴行遇上殷晴,如何從地攤上用250塊錢買得這瓜奈裏,如何修理這琴,林鬱音如何求我 給她這琴,我如何拒絕她,我如何因為寂寞去找殷晴,如何與殷晴一齊演奏,以及在她家過夜,一一講給他們聽。
蔡蓉聽著不安,叉開話題問:“這琴不是在你宿舍被偷了麽?”
“不錯。我在網上亂找,居然找到了。我花了一百塊錢將它買了回來。”
我媽說:“你跟這琴挺有緣份。你告訴我,這琴還曾從樓上掉下來砸在你頭上。”
“沒錯!曲校長跟高葉民老師吵架,她一氣之下從窗戶扔下來的,落我頭上,再砸在花圃上,才有了這個小缺口。如不是我再那,這琴早就粉碎了。”
我父親歎道:“這麽好的琴在我們縣城這個小地方埋沒了。”
“埋沒了?我看沒有。很多人在打它的主意呢。高葉民老師之死可能與之有關。父親,1996年的案子查得怎麽樣了?”
父親回答說:“有點眉目,隻是追溯時間太長,很多當時的銀行賬號被注銷,很難找到確鑿證據。”
我媽說:“你得將這琴還給曲校長。”
“當然!今天晚上,我要用它給你們拉幾首曲子紀念一下,然後將它送到曲老師家。第一首是《愛的鬱愁》,也就是小樹林裏的鬼琴聲。”
我正要拉弓演奏,我的手機響了,是殷晴的電話。
殷晴急急地說:“陳天,我媽突然提前回來了。我好不容易從家逃出來,就在你家門口,你快出來,我們看電影去!”
“好,我就來。”我掛了電話。
“你們等一下。”我把琴放在桌上,出門了。
殷晴的車停在我家門口。我上前去,拉開駕駛室的門,對她說:“殷晴,進去坐幾分鍾。我父母想見你。”
“改天行不行?”
“就今天吧。” 我不由分說地拉她下車,她有點半推半就地出來,關上車門,猛按車鑰匙上的電子鎖多次,還激活了防盜設置。
我邊走邊道:“我們小區這很安全,用不著這樣吧。”
她咬牙切齒地說:“我不為防小偷,就為防刺蝟。這次就算他鑽得進去,也出不來了。明天,曬他一天,不熱死他,也要將他偷聽的大耳朵熱化了!”
“這麽恨那刺蝟啊?”
“當然!今天傍晚,我在路上看見一輛突突響的小車,上麵有一個小刺蝟帶著一個大刺蝟。”
“喲,你看見我,為什麽不叫我?”
“大刺蝟的耳朵突然變聾了。聽不見有人正用車喇叭嘀他!”
我開門請她入內,關上門,拉她進屋,說:“你要有麵對小刺蝟的準備。”
在我父母的目光注視下,殷晴的臉紅了紅,大方地打招呼:“陳伯伯,劉伯母。你們好!”
“這位是蔡蓉。”
“蔡小姐好。” 殷晴的眼光落在蔡蓉略略粗糙的手上。
“殷大姐好。”蔡蓉的目光掃過殷晴眼角的淺淺細紋。
女人之間的交鋒真可怕,我想。
“殷晴,你看!我找回這鬼琴了!”我不無得意地拿起琴給她看。
殷晴也很興奮,說:“沒想到,你這麽快就找回它了。看來,這琴非你莫屬!”
“不!根據高葉民的遺囑,這琴是高誠的。來,我要用它拉幾首曲子,你幫我錄下來,作個紀念。”
“好!” 殷晴用手機開始錄像。
我從沒有將《愛的鬱愁》拉得這麽糟過。我每拉錯一個地方,就頑皮地笑笑,修正了指法,磕磕巴巴地繼續。我媽看得直流眼淚,我父親也歎氣。等我拉完,我媽擦 著淚說,我兩歲半的時候,愛偷爬院子的小柴門,說要出院門玩。有一次我爬了一半,從門上掉下來,斷了一個門牙。止了血後,我又去爬,被我媽發現,衝我媽 笑,臉上的表情與我剛才一模一樣,長這麽大了,一點沒變。
說真的,我並不擔心我拉不好琴,因為我發現總有辦法不用小指。小提琴最多能同時拉響兩根弦,兩指按弦,一指用於轉換,足夠了。我擔心的是,這瓜奈裏的音色變差了,拉F和B#音時,音孔中傳出絲絲的雜音。
我也歎氣。 殷晴問,怎麽了?
“這琴有雜音,毀了,不值錢了,” 我沮喪地說。
“啊?真的?” 殷晴急了,按我所說的,一拉F 和B#音,果真如我所說,連呼糟糕。
蔡蓉聽了聽,說:“好像有紙片在音箱內響。摩托車的空氣過濾器老化了也是這麽響的。讓我看看。”她接過提琴,眯著一隻眼向音孔內看去,抬頭說:“我要一個小手電,和一小段鐵絲。殷姐,借我你的小化妝鏡一用。”
我跑去拿來手電和鐵絲。蔡蓉小心地將小化妝鏡探入音孔,用小手電照著,將鐵絲彎鉤狀,伸入音孔。不一會兒,她從音孔的側板下刮下一個紙片,在音孔 處露出一個角。蔡蓉將它抽了出來。
這是一張發黃的紙,上麵寫滿了娟秀的小字。左邊是人的名單,右邊是銀行賬號和金額。我一看,1996年在任的丁縣長赫然在裏頭。現任薛縣長的名字 也 在內,他當時隻是一個科長。
我連忙用手機給這紙片照了相。
我父親接紙片一看,說:“讓高葉民丟命的不是這琴,而是這紙片!。蔡蓉同誌,你立了大功!我要召開緊急會議,先走一步。”他小心地將紙片夾進他的 筆記本,放入公文包,急急地打電話給他的司機。
我拿起瓜奈裏,又拉了拉F和B#音 ,那雜音完全消失了。殷晴的眼眶有點濕潤,說:“我們也走吧,將這琴送到曲校長家。”
我說:“你一人送瓜奈裏去就可,我不去了,我見不得他們一家痛哭。”
殷晴點點頭說:“也好。”
“我送蔡蓉回家後找你。”
“哼!你們兩個刺蝟又找機會摟摟抱抱!當心相互紮出血來。”
“殷晴!蔡容是我父母硬扯進來的。我今天跟她說清楚了。”
“哦!你們今天吃分手飯啊。”
“殷晴!別鬧了。我隻愛你。我和她根本沒開始。”
“反正,不要被我抓到你們摟摟抱抱!否則按第四戒條論處!”
“騎摩托不算啊。”
“騎得多了也算!”
殷晴上車前抱著我又要索吻。我說:“這一片有閉路監控電視的。”
“我不怕留下證據!”
“你當著人家的麵親熱,刺激人,太沒人性!”
“哼,搶老公不能談人性!”
我隻好給她幾個熱吻,心想,從法國留學回來的女人是不是都染上了索吻癖?
殷晴帶著瓜奈裏開車走了。
我媽給蔡蓉找了件厚外套,又加了條長褲。蔡蓉跨上哈雷車,坐在我身後,手扶在我腰上,輕聲說,“走吧。”
開到半路,她的左右兩手伸進我的皮夾克,貼著肉,使勁掐擰著我的腰。她的手勁很大,弄得我痛死了。我覺得對不住她,就咬牙忍著。到了她的家門口, 她一摘頭盔,用它在我背上 狠狠地砸了一下,將頭盔塞進我懷中,不說再見,跑進家門,乒地撞上門。
我看看懷中的頭盔,發現它的側麵漆畫著兩小簇雪白的杜香花。一朵杜香花上有一栩栩如生的露珠。這露珠畫得好真實啊,我用手指去拂它,它卻消失在我的指尖 上。我又想到這頭盔戴在蔡蓉頭上萬般合體的樣子,心中暗想,我也對不住盧老板。我還記得他留給我的話:“要善待它。給它加最好的油。”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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