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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北京人的無家可歸

(2016-01-02 19:37:38) 下一個

一個北京人的無家可歸

2016-01-02 楊毅 紅色邊疆荒友家園

這是星期一的下午。我和蘋果,我媳婦洪子淇,在一位三亞當地朋友的私家遊艇上。乘風出海,在大海中間海釣。蘋果坐在上層的甲板上,海風吹動了她的秀發,抱著她的小熊,眼睛裏閃亮的發光。我給她錄了一段小視頻,發在朋友圈裏。她是那麽好看,讓我沉醉。我和朋友們釣魚的時候,她高興的滿船亂竄,問每一條魚的名字。

在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在幻想,我要是還能和她們在一起有多好。

如果我不走,我們本應該在沙灘上。麵朝著大海,看那朵朵雲帆。隻有在我牽著她的時候,蘋果才敢到海裏去。上一次,她戴著遊泳圈在最淺的海裏漂浮,高興地衝她媽媽大喊。

可是,周二,就是昨天,我必須得走了。回到北京,正如你們能在上一篇推送最後的本周工作預告上看到的那樣,從周三開始,有很多很多的活兒必須得幹。這篇推送推出後的不久,我已經坐在中央電視台體育頻道的演播室裏,準備和楊健開工。不光是各位能看到的這些活兒,公司和家裏都有更多的事情要處理,該辦的事兒得辦,該交的錢得交。作為一個成年人,你了解生活的瑣事有多少。所以,我得回北京,向著從昨天又彌天而起的霧霾前進,呼吸。

這不是我們帶蘋果第一次去三亞,但這一次和以往都不同。我們每一次出行,都有長期的計劃,而這一次,是一場突然的逃難。我和蘋果她媽,一直最看重家庭的團聚和完整,在冬天——我最繁忙的時節,通常我們不會外出。蘋果也已經開始上幼兒園,她對環境越來越熟悉,和老師、小朋友相處的越來越好。可是,我們實在無法讓她再在北京繼續堅持下去了。

冬日的北京,是一座無邊的寂靜嶺。看著窗外,令人毛骨悚然。無邊無際的霧霾,像電影裏的毒氣,籠罩住整個城市。蘋果每次外出,都被巨大的口罩罩在臉上,她已經太久沒在室外自由的奔跑過了。即便我們晝夜不停的開著空氣淨化器,也無法本質地改變呼吸的質量(最多把窗外500多的pm2.5值淨化到200左右),更無法讓蘋果像她原本應該的那樣快樂地生活。

最近一個月以來,蘋果開始了咳嗽——像我一樣,你們一定也聽到了我在轉播裏的咳嗽聲。不,她比我更厲害,孩子的抵抗力,比大人弱小的多。不久之前,我們帶她去上海參加我妹妹的婚禮,她的症狀在離開北京兩天後迅速轉輕了。但隨著我們回到家裏,咳聲和痰音重新加重。她開始夜裏會咳醒三四次,她媽媽幾乎整夜都睡不著。

而蘋果,還是不算嚴重的孩子——她僅僅是咳嗽而已。在蘋果的幼兒園同班的小朋友裏,隻剩下三四個依舊保持健康的小朋友,大多數孩子都在咳嗽,其中不少發燒了,有幾個小朋友轉成了肺炎。在北京,所有知名的兒科醫院都已經人滿為患。有的發出了通知,隻診治接收急診的孩子——醫院的人力、空間、病房,都已經超出了負荷。

在幾天之前的一個夜裏,當我們再次被蘋果的咳聲驚醒之後,我們迅速地做出了決定,必須立刻逃離這裏。我先把蘋果和她媽送出來,安頓好,然後我再一個人回來,完成必須完成的工作,處理必須處理的事情。

三亞的景色還是那麽春意,樹葉是那麽綠,海水衝刷出的珊瑚和石塊是那麽有趣。在濕潤清澈的空氣裏,蘋果的咳嗽,再次迅速的減輕了,她開始能夠整夜安穩地睡覺。可是,在我心裏,這依然不是一次美好的旅行。我從未想過用逃離的姿態,離開北京。

因為那兒是北京。而我,是一個北京土著。

請不要誤會。但我想,你們都能理解,即便都生活在北京,都工作在這裏,或者把家安在這裏,北京對於北京土著而言,依然是不同的。就像你的家鄉對於你而言,一定是不同的。如今這座城市裏的大多數人來到這裏,是為了機會和夢想,是為了更好的生活,是人生裏重要的選擇。而北京土著不一樣,我們生在這裏,成長在這裏,我們在記憶在這裏,我們的靈魂在這裏。

北京對於我們而言,不是自我的選擇,而是命運的安設。我們不是在北京、上海、廣州、深圳中挑選了這裏,不是在這裏追求什麽,而是心屬於這裏。我聽汪峰的《北京,北京》——當我走在這裏的每一條街道,我的心似乎從來都不能平靜,除了發動機的轟鳴和電器之音,我似乎聽到了他蝕骨般的心跳。我也覺得好聽,可是我是不會有共鳴的。因為從來在這裏,我的心便是平靜。

我心裏哼唱出北京的歌,是不說那,天壇明月,北海的風,盧溝橋的獅子,潭柘寺的鬆……

或者,我自己哼的:我奶奶家住在東四頭條,家裏有個院兒;院裏有北房、南房和西房,東邊是棵黑棗兒;後身兒是東便門的城門樓子,春天裏柳絮兒飄。

我想說的是,對於一個北京土著而言,你是沒有逃離之所的。你從來都不會想,這裏不行就去別的地方看看運氣,實在不行就回家。因為這裏就是家,不隻是物質上的,也是情感和根脈上的。我理解那些來到北京追尋的夢想,我也理解這城市裏日新月異的變化,這是全世界大城市共通的命運。但與此同時,每當我看到從小玩耍的地方拔起千仞的高樓,心裏總會默默地傷悲。

北京這座城市如今變成了什麽樣兒,各位住在北京的都清楚。交通,簡直難以描述的可怕。如果你在早上8點走進北京的地鐵,你將麵對一場貼身的肉搏。馬布裏在剛剛來到北京的時候經常坐一號線去石景山訓練,當他從地鐵裏下來,訓練都不用熱身了。而如果你開車,恭喜你,環線交通每天10小時以上擁堵狀態,我每天用在開車上的時間,是三到四個小時。每個清晨,如果我要去國貿的央視或者更遠的位於北三環外的騰訊解說一場9點的比賽,我6點半就要從位於南五環外的家裏出門。

是的,我住在南五環外。我奶奶的院兒拆遷了,拆成一堆三環沿線的房子,分給了我的叔叔們。我父母的家在三環,到我買房的時候,隻好去五環。一說五環,就有人說,準是大別墅!北京的孩子準有錢麽?北京的孩子準是靠父母麽?12年前我買房的時候,剛工作了三年多,二環裏的房子8000塊一米買不起,沿著環線往外劃,到了五環外,4500一米,我終於買得起了。每次跟開長途車似的進城幹活兒的時候,我總是想,我足夠幸運了。如果我晚畢業10年,即便北京修出10環路來,修到河北省外麵,我也沒法在畢業三年多就買得起房了。

可即便是這樣,即便20年來北京已經變成了一座沙漠逼近,河湖幹涸,水源枯竭,交通絕望,人口膨脹,房價飛漲,文化消失,北京人不知故園何處的城市,生活在北京,已經讓太多人迷失的毫無樂居和幸福感可言,我之前也從未真正地想過逃離。我的工作在這裏,我的家人和朋友都在這裏。想挖出你在家鄉裏的根脈,是那麽艱難的事情。我和我老婆聊過,等蘋果長大了,等我們老了,也許我們會去哪裏。我們會去一個交通在15分鍾內隨處可達,讓你自由生活的地方,但不是現在。

籠罩住城市的霧霾,是擊破我心理防線的最後一顆子彈。當健康的呼吸都已經成了奢侈品,你就像隨時感覺到高懸在你頭頂上的利劍。即便成年人能用你的健康去賭命,你也絕不會想用你孩子的健康做賭注。我們沒有什麽太多的規劃,也沒有什麽太完整的想法,我隻是覺得一天都不能再拖了,先逃出去再說。

我們先住在三亞的文華東方酒店——這裏是我們全家最喜歡的地方。她背靠著山,擁有一座獨立的海灣;她的裝飾和氛圍,都是那麽沉靜,安然。我喜歡在這裏和她們安靜地散步,帶著蘋果在海邊的恒溫泳池裏,一邊遊一邊眺望大海。她喜歡這個暖和的泳池,也喜歡在兒童俱樂部裏玩一下午。服務員叔叔和阿姨看到她的時候,都會笑著和她打招呼;也會對我微笑著說,楊先生,歡迎回來。

我和她媽媽商量著,在這裏住些天,然後也許我們會在三亞租房,也許我們會轉移到博鼇的朋友家裏去,但聽說那邊最近一直陰雨。

在奮力工作了16年之後,我贏得了我該贏得的東西,也有了一些積蓄。我們住得起很好的酒店,也租得起不錯的房子,這些於我都不是問題。但並不是你有了房子,就真的有了一個家。一個家,是關於全家人都在一起;一個家,是關於溫暖和記憶。經營了十多年的一個家,你知道你記憶的觸感都在哪裏。這就是我為什麽常常說,她們才是我的家,她們在哪裏,家就在哪裏。周二晚上,我來到蘋果的房間門口,打開燈,看她的小桌子,小椅子,床,和床上的那些玩具,想象著她鈴鐺般的笑聲。每一個小動物,她都起了名字,而這一次,她隻抱了一隻小熊走。

蘋果是那麽喜歡她的房間。她會對別的小朋友說,我的陽台上還有月亮燈呢。她並不知道我們為什麽會突然出來,她對我們說,我會想北京的,我們什麽時候回去?

這一次,爸爸媽媽也不知道。我必須安頓好她們先回來,完成我必須完成的那些事情,然後盡快去和她們相聚。此時此刻,在我即將寫完這篇推送的時刻,北京的家裏是如此寂靜,沒有家的聲響,隻有鍵盤的敲打聲。我從未陷入過這樣的茫然和未知裏。

對北京這座我已逐漸生疏的城市,我不知還應該懷有多少信心。倫敦治理霧霾治理了30年,洛杉磯治理了40年。北京呢?

蘋果和她媽媽,什麽時候才能回家呢?

如果她們一直不能回來,我不斷地飛行著去探望她們的狀態,能夠持續多久呢?我是否應該放棄一部分工作呢?

除了躲避在遙遠的南方,我們是否應該有別的更清晰和主動的打算呢?

北京,還會一直是我們的家麽?

等我再去,和她們在一起。在大海邊的落日下,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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