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醫生麵對的生與死
文/蓮子清如許
我所在的神經內科,是全國首屈一指的重點科室,當年大學畢業分來這裏覺得專家個個都是牛人,崇拜得五體投地。慢慢地在臨床上輪轉,當住院醫師,我的確得到了相當嚴格和高端的神經內科醫師培訓,患者都是全國各地慕名來求最終診斷的,專家們的診斷水平跟國際相差無幾,甚至超過國外(中國人多,病種多,所以在這裏見識也多)。但是這僅僅是診斷,神經內科能明確診斷的病大概三分之一,在這三分之一裏能治療的估計是三分之一,神經科往往可以運用各種先進的診斷技術來確診病因,但由於疑難雜症多,往往隻能獲得一個籠統的治療方向,而難以建立個體化治療,所以有著所謂“重診斷輕治療”的行業傳統,治療捉襟見肘。我時常胡思亂想,號稱科學先進的現代醫學就是這樣治病救人的嗎?
我永遠記得當一年住院醫輪轉內科遇到的那個肺癌患者,30歲女性,晚期肺癌,胸廓變形了,頭上有兩處顱骨轉移,包著白紗布,像“小龍人”。她整整三個月沒有平躺著睡過一覺,隻能抱著枕頭端坐間或眯眼打盹。她那位可敬的愛人同誌,沒日沒夜的守著她。我值班的那天,她愛人來找我,說她疼的厲害。我忙去看她,情況已經是相當的慘烈,血壓全靠藥物維持(醫學上就是臨終狀態了),每日幾乎不進食,整個人都浮腫了,是一種透明的白淨,可以透過菲薄的皮膚看見她孱弱的血管仍在頑強的搏動。我聽了她的肺,全是痰鳴音,她卻沒有一點力氣咳出來,隻能靠護士吸痰,但每吸一次都像是要她命的痛苦。真正要命的腫瘤讓她疼痛的神誌不清,普通的止痛藥無濟於事,隻能打度冷丁,至此我才相信書上記載的癌性疼痛有多厲害。我給了她一支,不是很管用,仍疼得迷迷糊糊,我也不敢再給,不知如何是好。他愛人從冰箱裏拿了支冰棍給她,臉上表情極其複雜,在這個寒冷的深夜,暖洋洋的病房,喂她一口一口的冰棍,她像個孩子一樣,慢慢的吮吸著,奉如甘飴。於她而言,每一次進食,每一次看見第二天的太陽,都是一種奇跡。我每天都會知道她還在消耗維持著,直到那個早已料到卻不願到的中午,搶救現場氣氛竟是一種無奈的從容,她愛人不停地打電話“我媳婦快不行了,你們打車來吧……”泣不成聲,那種極度壓抑悲傷的聲音讓我簡直要窒息了。她已經完全昏迷了,臉腫得厲害,呈現出一種灰白色的“死氣”,輕輕地喘息,終於可以平躺在久違了三個月的床上了,她就在這張她趴了三個月從未躺過的床上永遠睡去了。年資高的大夫在從容地臨終搶救,大家都明白這於她及家人都是一種解脫,但我沒法看完整個過程,也許是年資太低,工作還短,心裏還留著一條縫——一條醫生不該有的縫,我的整個心都憋得很疼。這是件令人沮喪的事,我拿這件事盡我所能與他人輕描淡寫聊了半天,掩飾我這種不符職業情感的心理,而結果卻是愈加鬱悶。
工作了十年,見過的各種死亡場麵,感慨良多。很多病人在急診室去世時,身上被插著各種管子:輸液器、胃管、導尿管、氧氣管,甚至是氣管插管。最後的那一刻,真的是慘不忍睹,既增加了臨終者的痛苦,也增加了世人對死亡的恐懼感。親屬盲目的追求延長患者毫無質量的生存時間,有時候其實隻是為了世俗的所謂“盡孝”。我進了NICU隻3天,我就特別沮喪,每天就是在討論用多少營養液,用什麽抗生素,怎麽對症治療,延長這些昏迷患者的生存期限。我不知道醫生到底是幹什麽的,難道就是這樣無休止地維持病人根本沒有意義和質量的生命嗎?
還管過一個患者,女 72歲,腦腫瘤,高顱壓,慢性腦疝形成。我們神內隻能用藥降顱壓,但是時間長了很快會腎衰的,根本問題(腫瘤)不解決,好轉不了。所以我們確診腫瘤之後讓家屬盡快轉科,但是從來不出現的兒子兒媳一聽說要出院,就馬上來跟我們交涉,似乎把老太太扔在病房,就是保險箱,他們就盡到了孝心,老爺子被這兩對小夫妻弄得沒了主意,也想賴在神內。其實轉往神外,盡快手術,老太太還是有救的,至少不是目前的等死狀態。最後我把嘴皮子說破,終於同意了轉科,這樣太極推手又拖延了一周左右,我心裏都恨不得大嘴巴抽那幾個矯情的子女,這是為老太太好嗎?我現在想明白了,普通人對死亡是很恐懼的,他們未必能真正理解死的含義,那是生命最後的尊嚴,每個人都應該得到死時的尊重和人文關懷,而不是因為生者害怕死別,害怕背上不孝的罵名,就硬要醫生盲目延長臨終的過程。有希望救的,就應該盡百分百的努力去做,但是無意義的搶救,該舍棄還是應該舍棄。
我想起我第一次搶救病人時忍不住濕潤的紅紅的眼圈;想起我見過的最孝順的兒子簽署放棄有創搶救他爹後,在地上“梆梆梆”磕的響頭;想起患者走後家屬慘烈幹嚎後在門口冷靜攤派喪葬費用;想起無恥“醫鬧”老爹死後不及時入殮,開始盤點醫護失誤準備官司,麵對生死真是眾生百態,人性畢現。
我那英年早逝的大師兄,氣度非凡,大高個子,聲如洪鍾,是我見過的最博學的神經內科醫生,他理解力、記憶力都超強,專業知識(神經解剖、神經病理、神經生理)和社科知識都超強(曆史、政治、文化、藝術)。我簡直沒見過比他更神的神經科醫生。他看病,我們這些小字輩的在旁觀摩,覺得簡直就是一種享受。從查體到診斷、到治療,從健康指導到心理疏導,讓病人覺得寬慰,讓我們覺得到位。他給大家講課,旁征博引,口吐蓮花,思路清楚,特別實用。他沒出過一天國門,但是用英文作講演時,那種地道和流暢,讓很多海龜也汗顏。45歲他查出肝癌,做了肝移植,一度還複出,鬆散地出門診,經常跟我這個閑雲野鶴的人聊,他說他是提前進入而耳順階段,準備進入隨心所欲不逾矩的階段。我們探討過工作的目的,他說最低級,工作是為了生存;高一些,工作是為了獲得成就感、獲得快樂;最高境界,工作什麽都不為,就是工作。移植後1年癌細胞再度擴散,他還發消息跟我說不要擔心,他這一型擴散後最高生存期是7個月,他要試試挑戰紀錄,至今他的這些短信我都舍不得刪去。在八寶山,他靜靜躺在鮮花中,我悲不能已,他應該沒吃什麽苦頭,他愛人也是醫生,放棄了一切有創搶救,師兄總算可以安靜的走了,我後來想通了,默默地跟他說:師兄,你先走一步,大家都會再見麵的。
人沒有選擇出生的權利,但是應該有選擇死亡的權利。生如夏花般絢爛,死如秋葉般靜美,是我願。
(作者是北京宣武醫院主治醫師,新浪微博帳號是@蓮子清如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