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Google地圖,在唐山市鳳凰山公園南側的版圖上,已經找不到“西山路”。 西山路在地震重建中永遠地消失了。
但西山路會永遠駐留在我心中 . . .
忘不掉那幹淨,寬大的水泥板路;那路邊兩排百年老槐樹;忘不掉那白色槐花掛滿枝頭的五月,幽靜的西山路永遠是通往溫馨的家的路。
忘不掉那鋼磚砌成的路兩側整齊的排水溝。記得每天上小學的日子裏,我們這些頑童,從來不走鋪得整整齊齊的水泥板人行路,偏要左一腳, 右一腳在排水溝兩側的磚上跳來跳去。奇怪的是,整整五,六年上小學的日子裏,卻也沒有聽到有誰掉到排水溝裏,也沒見水溝兩側的磚被誰踩掉過。
從西山路22號到26號(當年的開灤托兒所)是有30到40度的大上坡。冬天一場大雪過後,路麵被一層冰雪覆蓋,那段路是我們下學後的娛樂場所。隻要站在坡頂,不用任何力氣,你就可以輕鬆地滑到坡底。當看見有誰摔了個大跟頭,歡笑聲會隨之而起。西山路永遠是和快樂的童年連在一起的路。
當年的西山路小學位於西山路28號和開灤公墓(外國墳)之間。記得一個參觀團結束對西山路小學訪問時問唐兆翎校長:“你們的孩子怎麽不說髒話,不罵街?” 唐兆翎校長回答說:“我們的孩子們不說髒話,不罵街。” 參觀團的成員很不解。唐兆翎校長解釋的很坦然,:“西山路小學的學生來自西山路,新開路, 鳳凰路, 工人醫院家屬宿舍和河北煤炭設計院的家屬宿舍。在整個這一帶住宅區中,沒人說髒話,罵街。我們的孩子可能從來都沒聽過罵街。”西山路是一條文明的路。
忘不掉半夜被電話鈴吵醒,“井下出漏子了。”父親放下電話總是簡短地告訴母親。 然後拿起衣帽,開門向等著他的汽車快步走去。父親一般是要三,四天後,把事故處理完了才會回來。西山路上住的全是開灤煤礦行政與技術的主管人員。父輩們對工作高度的責任感與認真態度,深深地影響了我。我告訴自己:“長大一定要做一個像父親一樣,能承擔責任,為人類有貢獻的人。” 西山路是一條讓我懂得“責任”一詞含義的路。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沒有放過西山路。我不知道住在西山路上的有哪幾家曾幸免,沒有受到過衝擊。在1966 年的那段日子裏,遊街,抄家,批鬥,掃地出門,幾乎天天會看到。在西山路上,我明白了,“無產階級專政”就是可以不講理,就是可以隨意侮辱人格,侵犯人權,侵吞私人財產。在西山路上,童年的我明白了“無產階級專政”的反義詞 “ 自由,民主與人權“ 的含義。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整個改變了西山路的麵貌。造反派搬進了花園洋房,在地板上砌灶,燒煤,做飯。砍掉花園裏飄香的果樹與長長的紫藤蘿架,見縫插針蓋樓房。西山路不再安靜,不再美。那曾經文明的西山路不複存在。在西山路上,我看到了造反派當權者如何摧毀美好的事物與家園, 如何摧毀傳統的儀禮與文明。
文革中,得過癌症的母親一直在被強迫關在離家六七十裏之外的學習班裏,不能回家。 即使母親做過大手術,她還被強迫用鐵鍬和其它三個像她一樣有病的女性,每天必須卸完一個火車貨車廂的煤。 母親終究沒能挺過文化大革命。她去世時沒有合眼。在母親還能說話的日子,每當有同事來看她,媽媽隻有一句反複重複的話:“請你幫幫我,把我女兒從農村辦回來。”母親和中國那個時期千百萬個父母一樣。半夜醒來,一想起自己在農村下鄉勞動的子女,便睜眼到天亮。母親離開了我,但她的話卻一直在我耳邊響著:“女人要自立,要潔身自好。”“做一個有知識的人,做一個對人民有用的人。”
從那以後,同樣是在西山路上,十幾歲的我,每當看到同學與她們的母親依偎在一起的時候,我會悄悄地走開。我清楚地告訴我自己,這份人間親情是不屬於我的。在西山路上,我變得獨立,堅強。
在文革那些年代裏,書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不管造反派白天如何批判我,隻要我找得到書,晚上我就會躲起來學習。白天在水稻田裏被螞蟥咬的滿腿是血。晚上,滿背的痱子化了膿,痛得如針紮無法躺下。 我潑一盆涼水在席子上來降低溫度,躲到被單裏, 拿著手電筒繼續自學。我自己學完了初,高中的數理化。又求父親教會了我國際音標,堅持每天學英語。那是讀書無用論盛行的年代。但我的腦子裏,每天都響著一個強大的聲音:“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1976年,經曆了十年文革的中國,政治空氣已經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任何人隨便說一句話都可能被武裝部追查。十年的上山下鄉運動,使年輕一代荒廢學業,沒有職業。幾乎每個城鎮家庭都有沒工作吃閑飯的年輕人。十年文革導致的停工,停產,把中國經濟已推向崩潰邊緣。中國往何處去?年輕一代的希望在何方?西山路上的空氣壓得我透不過氣來。
也許是上帝真的再也不看不下去那荒唐世道,1976年7月28日 早上三點多, 那一道強光,與緊接著的40幾秒鍾的地動山搖,以三十萬唐山同胞的生命為代價, 震撼了無產階級專政。中國從此改變了治國方向。
西山路上的房子除了25號的一棟日本式房子,其它的房子全倒了,不管是百年之久的英國洋房,還是造反派蓋的水泥預製板樓房。我從倒塌的牆下把自己拔出來,和家人及所有唐山人一起度過了,沒水,沒電,沒有食物,在風雨中找不到躲藏之處的日子。那是按戶口每人每月發25斤糧票的年代。沒有糧食,沒有交通工具,無處投奔,我們根本不知道是否能活過第二天。我最好的朋友, 她曾與我同一個班上開灤托兒所,西山路小學和唐山十中, 我見到的她,是一雙沒有生命的,壓在兩層水泥預製板下的腳。我從地震的第二天就參加了恢複電力的救災工作。正是在堆滿屍體,充滿腐臭的西山路上, 我告訴自己,無論發生了什麽,都要活下去。
一年後,1977年,在我和弟弟親自蓋的簡易房裏,那座落在兒時每天踩踏的人行道水泥板和排水溝邊上的簡易房裏,弟弟與我同時考上了大學。成為文革後第一批,77級的大學生。接到入學通知的那一天,我跳上自行車向家奔去,騎過西山口,路過郵電局,當進入西山路時,我右臉上的肌肉不自由主地被往上抻。我在笑,我在從心底裏笑。從1966年起,我這個“反對技術權威的狗崽子”, 整整十一個年頭,被人歧視,欺辱。在無望中修理了七年地球,扛了三年50公斤重的水泥袋。那一天,是我生命的轉折點。從此,我開始主導自己的命運。從此,我從西山路走向世界。
西山路啊,西山路,你包含著我人生中的多少甜酸苦辣。艱辛坎坷。你是我生命的見證。
隨著時間的逝去,痛苦永遠會淡化,留下的是總是美好的記憶。西山路在我心中,永遠是一條幽靜,整潔,綠蔭籠罩,飄滿槐香的路。它永遠是我心中最美的路。
後記:多少年來,寫西山路的回憶錄的想法一直壓在心頭。無奈每次拿起筆,痛苦的回憶總是使我淚流滿麵而寫不下去。但我明白一定要寫,不然對不起自己,對不起那曾住在西山路上的幾代人。昨天和今天,用了兩天的時間(2014/11/28-29)寫完了這篇短文。雖然,一邊寫,一邊一把一把地抹眼淚, 但我終於走出了第一步。謝謝閱讀。
60-65. 能在文學城找到西山路小學校友太難得了。如果願意進一步聯係,請送悄悄話。謝謝!
我是在 80年代在北京認識一個幾代在唐山的原籍廣東人, 才知道清代北上河北的廣東人都落籍唐山, 所以唐山有廣東巷。
這北京原籍廣東人(都已不懂廣東話, 一口地道京片)帶我去西山看他親戚, 一個原廣東香山女性, 晚清時12歲隨家人搬去唐山, 後來成為張宗昌一個小妾。 張宗昌死後嫁去北京西山, 現在估計已去世。
當時, 她還能說幾句香山話(龍都話)。
是的, 大地震後, 廣東巷沒再重建, 這段曆史廣東人北上也隨之而去。
上海幸好永安公司還在, 四川北路原來廣東人聚居地還在, 大部分也是香山人。
廣東巷在路南區。全部震平了。死得慘極了。整個路南區已修成南湖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