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冬天的晚上,父親突然被送回家來了。聽送他的人講父親可能生病了,送回來觀察一段時間。我媽一看就明白了,頓時同他們吵了起來。隻聽我媽說,你們不能把人逼瘋了就不管了,如果他犯病了我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怎麽辦!我當時很害怕,看著陌生的父親一句話也不敢說。他對我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好像是問我知不知道他是誰,不過我真的記不清了。後來他們答應留人守在我家門口,我媽才放他們走了。過後聽我媽說他們是怕父親裝病,所以才放回家來繼續監視。
睡到半夜不知幾點鍾,我聽到有人跑出門去,又聽到我媽呼救的聲音。我感到很恐懼,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等待著事情下一步的進展。好象是過了一個世紀以後,父親才被幾個人帶回來了。事後才知道父親幾天前已精神分裂,但軍宣隊的人不相信是真的,所以拖了幾天以後才決定放回家試探一下,沒想到當天夜裏就出事了。父親甩開看守,一股做氣跑進了西直門城牆邊的筒子河裏,並一路喊著要找周總理申冤。冬天的冰水沒過了他的大半個身子,回家後整個棉褲都濕了。這回我媽不幹了,又和他們吵了起來,質問他們是否見過不要命的裝病者並要求他們盡快送父親去醫院治療。不久以後父親住進了德勝門外的精神病院,開始了漫長的住院治療。我媽則帶著我們姐弟倆每隔一個周末就去醫院看望父親。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接觸到如此多的精神病人。每次我們去醫院,除了和父親散會兒步,說會兒話以外,我和弟弟就到處走到處看。午睡後的病人全都在外麵曬太陽,有說個不停,見人就抓住不放的,有唱歌的,有哭的,有笑的,還有拿眼睛瞪著你,讓你心裏發毛,恨不能立刻逃走的。剛開始我還怕,怕他們會傷害我。看著那些古怪的眼神,我還是不能明白到底發生什麽事情才會使人變成這樣。有時候我突然會想到,如果一個人真能有本事裝瘋,在那樣一個年代裏不就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了嗎?醫院裏有一排杏樹,我每次去都會摘兩個青杏,又酸又澀很難吃,但發現後來居然都被人摘走了,一個熟的也沒見到就一個都不剩了。
父親開始拒絕治療,堅決不承認自己有病。 每次護士送藥他都假裝吃了,但卻把藥藏在舌頭底下,等護士走了以後再吐掉。不記得是怎樣識破他的計倆了,也許他不是第一個用此計倆的人吧,反正後來父親願意服藥,病也終於開始好轉了。我們在醫院還見過軍宣隊的人,安慰父親的態度道還算和藹。至於他們是在看望還是在監視,就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