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最深的“美食”
最初題目就是美食,但我感到範圍太大。因為“美食”一詞本身就是一個很個人化的概念,一個人難以入口的食物可能是另一個人“當掉褲子”也要吃的美味。所以加上“印象最深”這一前綴,把範圍縮小一些。然而有了這個前綴,問題又複雜了。對於一個人來說印象最深的美食,當然可以是鮮美得難以形容的珍餚佳味,但也可能食物本身並不出眾,但當時的情、景、人在自己的記憶中曆久彌新,回味甘甜。故此我把美食一詞打上引號,使各位朋友對此題目心有戚戚者也能共享盛舉,獻一美文。
古人有雲“文以載道”,但能載道的何止文章,“食”難道不能抒情載道?當年高考得中,離家出門的那個早上,母親親手擀了一碗雞蛋麵為你送行,那碗中盛得是母愛。和初戀情人第一次相約吃飯,普普通通的食物,至今回想起的是甜蜜(和惆悵?)。第一次吃西歺,刀叉嗑嗑碰碰,出盡洋相,回憶中的青澀。一去故國五六年,第一次回國,當年的同學發小盛情招待,別出心裁的安排,品嚐的是友情。父親節當日,兒子送上一杯鮮榨的橙汁,兩個煎蛋並一張手工繪的卡片,在嘴裏廻旋的是親情。久病床頭,食欲全無,妻子遞上一碗鮮美的雞湯,舌尖上圍繞的是體貼。把酒臨風,持螯賞菊,吃的是瀟灑。水陸雜陳於席,霞?齊飛於景,欣賞的是環境。一聽說有好吃的,就一頭栽進髒兮兮的路邊攤,蒼蠅館,體現的是一個老饕的執著。連吃三天兩夜,和土豪們一起吃滿漢全席,證明的是饞鬼的胃口。食豈無情乎?何況,中國曆史上與食物有關的曆史事件更是屈指難數:專諸刺吳王(刺殺用的劍得名魚腸劍,因其被藏在魚肚子裏端上桌),鴻門宴,杯酒釋兵權,等等,那一件離得了吃?七十年代裏,周恩來在乒乓外交裏,用茅台烤鴨打動了千萬美國人的心,開啟了中美關係的大門。從外交到國事,“治大國如烹小鮮”道盡了“大社會,小政府”無為而治的真諦,怪不得裏根總統當年在國情谘文也引用了這句話。而在中國文學裏與吃食有關的成語、詩詞、文章也是汗牛充棟,附拾皆是。“食不厭精”,“庖丁解牛”(庖丁即為廚師),“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原是形容一個桔子),都與吃食有關吧。詩詞中的例子:“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充滿了對人生的無奈。“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又洋溢著對生活的喜愛。“橫行公子卻無腸”(賈寶玉的螃蟹詠中的一句)是對無賴小人的嘲諷,“皮裏陽秋皆黑黃”(出自於薛寶釵的螃蟹詠)則是對陰險狡猾之徒嘴臉入木三分的刻劃。食以載道乎?大哉道也!
以上是為八股文中的“破題”,現要開始“main dish”了。
正文
要說我印象最深的“美食”,我想從一個桔子說起。1967年,正是破四舊抄家高潮期間,家徒四壁,絕無誇張,造反派連家中棉被都抄走了。毎歺吃的是醬油拌飯,因為實在沒錢買菜,家裏連限量供應的油票都拿去與人家換米了。就在這種條件下,我迎來了我的十歲生日。那時的生日願望是造反派快搬走吧(當時某個造反派組織在我家“安營紮寨”,我家成了他們的司令部了)。生日當天也就在惶恐無奈中渡過,生日願望當然也沒有實現。然而在臨睡前,老爸突然從褲兜中拿出一個桔子,對我說:這是給你的,今天你過生日。這對我實在太驚奇了。因我小時老爸對我管救甚嚴,在我心目中老爸一直是以“嚴父”的形象出現。何況當時的社會環境和家裏的經濟條件使得桔子成為根本無法想象得到的奢侈品。而現在老爸居然給我一個桔子,這桔子也就成了我的生日大餐。桔子的滋味,平心而論so so,但這卻是我記得的唯一生日大餐。事實上我己經不記得我的廿歲,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生日宴上吃過些什麽。絕不是因為菜餚不鮮美,蛋糕不香甜,而是缺乏那種刻骨銘心的感覺。
年歲漸長,文革雖然還在進行,社會上還是一片亂轟轟的景象,但小孩如我,卻不太有人管了。當時學校裏也沒有什麽好學的,更無高考壓力,所以自由時間特多。而社會上也有一些“毒草”書籍在私底下小圈子裏暗暗流傳。本人在那段時間裏可是讀了一些名著。而與“吃”有關的印象最深的來自二部小說(奇怪的是紅樓夢中的茄鯗並沒有給我留下印象,可能當時我年紀還小,情竇未開,所以對紅樓夢還不懂欣賞)。一部小說是法國作家莫泊桑寫的《羊脂球》,其中對主角羊脂球所攜帶的picnic basket描寫,“......羊脂球活潑潑地彎下了身子,在長凳底下抽出一個蓋著白飯巾的大提藍。 她首先從提籃裏取出一隻陶質的小盆子,一隻細巧的銀杯子,隨後一隻很大的瓦缽子,那裏麵盛著兩隻切開了的子雞,四麵滿是膠凍,後來旁人又看見提籃裏還有好些包著的好東西,蛋糕,水果,甜食,這一切食物是為三天的旅行而預備的,使人簡直可以不必和客店裏的廚房打交道。在這些食物包裹之間還伸著四隻酒瓶的頸子。她取了子雞一隻翅膀斯斯文文同著小麵包吃,小麵包就是在諾曼底被人叫做“攝政王”的那一種 。......提籃的東西都搬出來了。它還盛著一份鵝肝凍,一份雲雀凍,一份熏牛舌,好些克拉薩因的梨子,一方主教橋的甜麵包,好些小件頭甜食和一隻滿是醋泡乳香瓜和圓蔥頭的小磁缸,羊脂球也像一切的婦人一樣, 最愛生的蔬菜。.....”。讀後絕對令人饞涎欲滴。再讀一部小說是美國小說之父歐文的某一短篇,書名已忘,但其中有一小情節印象頗深。話說主人公趕了一晚的路,饑寒交加,大清早一看cafe開門,衝入坐下就大聲吩附待者,香腸鹹肉火腿雞蛋,雞蛋要煎得嫩一點。本人當時肚裏半點油花全無,讀到這一段就禁不住大聲朗讀起來,全家人聽得大笑,說這孩子饞瘋了。我祖母不識字,就問我在看什麽書,我就把書中情節講給她聽,並評論說美國人的早餐多麽豐富,我祖母聽了也不勝唏噓。其實現在看來也就是一些最普通的早餐,而在當時的想象中,天堂裏的早餐也就如此。如果說“畫餅充饑”一詞是成語,“讀餅充饑”則是本人的生活經曆。而這兩個文學情節也成了我印象中的“美食”一部分。
提起祖母,就不能不提深留印象,至今無法忘懷的祖母的拿手菜—蟹粉獅子頭,在揚、鎮一帶,獅子頭被叫作“斬肉”,因做此菜時,需在砧板上把豬肉斬碎,“呯呯”之聲不絕於耳,周圍鄰舍一聽就知這家在做“斬肉”了。斬之一字,道盡了做此菜的關鍵。先選上好的五花肉,要“七分肥,三分瘦”(對,你沒看錯,是百分之七十肥肉,百分之三十瘦肉。總之就是白多紅少)。然後就要“細切粗斬”。千萬不能用絞肉機。據讀過生物化學的朋友講,絞肉機通過強力擠壓把肉絞爛,在這一過程中細胞壁被擠破了,蛋白質結構受到破壞,所以絞肉做的肉丸子吃起來沒有彈性(不知此論是否正確)。而所謂“細切粗斬”就是先把肉切細,整塊五花肉要切成綠豆粒大小,刀工差點的切成赤豆粒大小,再差的切成黃豆粒大小,再差就達不到“細切”的標準了。然後在砧板上斬上寥寥幾刀就成了。這寥寥幾刀既不可缺,亦不可多,“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矣”。當年祖母一手一刀,上下翻飛,“呯呯吧吧”,一氣嗬成,大有“溫酒斬華雄”的氣概和速度,一眨眼的功夫,一大盆肉醬就成了。再把事先準備好的大閘蟹肉拌入肉醬,蟹肉和豬肉的比例大概在一比四左右,加入鹽,料酒,薑汁,生粉和水,用筷子順著一個方向攪和,等肉醬“起膏”即可。取一頭號大砂鍋,我家當年那砂鍋直徑與我家現在洗菜盆直徑不相上下,在鍋底鋪上二層青菜葉子墊底,然後雙手沾滿生粉水,撈起一團肉醬,在兩手之間來回倒騰,嗶哩吧啦,一個肉園就成了,放入砂鍋中,在肉園頂上中間嵌入一塊黃燦燦的蟹黃,整個肉園立刻就“光芒四射”,形象就成“高大上”。就如鑽石戒指,那塊小石頭一旦鑲入小園環,整個戒指馬上就晶瑩剔透,儀象萬千了。一層獅子頭鋪滿後,在頂上再鋪一層青菜葉,然後第二層肉園又鋪上去,如此層層疊疊,差不多塞滿砂鍋,以青菜葉封頂。放上爐子,先中火,後小火燉著。一點點從廚房開始,然後整間屋子就被蟹香味肉香味充滿。大約三四小時,砂鍋上桌,掀起菜葉,那一陣香氣直衝鬥牛,叫人恨不得一頭紮進鍋中。再看一個個獅子頭在砂鍋裏玉體橫陳,香汁四溢,抖抖謔謔,不勝嬌嬈之狀,我見猶憐。這獅子頭用筷子一夾就散,得用大號湯勺把它移入碗中。因這肉園用料是肥多瘦少,所以吃上去其嫩無比,但是一點又不覺油膩,仿佛吃肉豆腐一般。而鍋裏的青菜葉,則吸盡了所有的精華。拿這菜葉和鍋裏的肉汁拌飯,更是“南麵王不易也”。周恩來是淮陰人,這菜是他當年的favorite,中南海小廚房的出品就應更精至了。江澤民是揚州人,應該也知道這菜,不過好象不見提起,極有可能是保健醫生不讓他吃了,因為這菜的脂肪膽固醇含量太高。如今的瘦腰美眉們見到這菜恐怕也是要逃之夭夭的。我卻是“夢裏尋它千百度”,而今隻能是流不盡的歲月,想不盡的相思...
1977年恢複高考,生活就一點好起來了。以後又隨家人一起去了香港。初到香港,被朋友們帶去吃大排檔,即路邊攤也。大排檔的衛生條件實在是不敢恭維。吃過的碗筷就在一盆灰蒙蒙,油花花,麵上一層肥皂泡的水中洗一洗,然後又在旁邊一盆清不清,混不混的水裏晃一下,就拿去盛菜給下一位顧客。環境雖差,炒出來的菜水平卻不差。尤其是其中一盤幹炒牛河,令人驚豔。牛肉的鮮嫩和河粉的柔滑完美地結合在一起。特別是河粉炒得很“散”,幾乎每一片河粉都是一個獨立存在,沾滿了作料,沒有那種五六片河粉粘在一起,成為一個河粉團的現象。再加上油足火旺,一筷入口,就有一股油香(廣東人稱“鑊氣”)在口腔中爆發。這裏非“爆發”一詞不足以形容這感覺。舌頭好像和河粉一起經曆了油鍋中的熬練,在“烈火中永生”一般。如今本人在灣區居住多年,吃過的中歺館不計其數,幹炒牛河也是一個常點的東西,但再也沒有吃過如此“靚”的牛河。可見美食與人也有緣分,把臂而過,芳顏一昝,以後往往就是天各一方的事了。
美食如同美色美景,惟其美才能存留與印象之中。但與“可遠觀而不可近玩”的美色美景不同的是美食是要親自品嚐,才能體會其“美”所在。在品嚐美食的同時,我們怡情養性,也在品嚐生活。各種食物的酸甜苦辣鹹,不也象征著生活本身的豐姿多彩?讓生活中無處不存的美成為我們印象中源源不絕的“美食”,民以“食”為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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