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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女思 - 秋之三部曲三晚秋

(2013-11-09 13:02:11) 下一個

鬼節一過,天氣立刻就冷了起來。風開始吹,雨開始下,葉子落得更歡了,像是在提醒我,十一月又到了。校園裏,人們縮在大衣裏,躲在雨傘下,踩著落葉,趟著積水,在風中,在雨中,在飄零著的葉子中加快了腳步。在世界的這一個平凡的角落,一副大勢已去的樣子。

那晚下課歸來,從教室步行到停車場隻有幾步路,卻第一次感到了寒風刺骨。因為沒有心裏準備,早上竟被一幅風和日麗的景色所迷惑,居然還穿上了短裙。此時清冷的寒氣通過薄薄的絲襪,直入雙腿,傳遍全身,居然侵入了我全副武裝的心上。心莫名地一陣淒涼,被很久沒有的孤獨感所占據,有些悲觀。還好, 這種情感隻是像夏天裏的雷電一樣在腦海裏閃了一下,這股傷感惆悵隻湧上來十幾秒便在雷聲傳來的時候退潮了。等我進入車內,打著車子,我的身心隨著車溫的上升,也開始變暖了。

就在這短暫的十幾秒鍾裏,在昏暗的路燈下,在我掏出鑰匙,按下按鈕,車燈一個閃亮車門打開的一刹那,我想到了她,生命和死亡。我毫不奇怪為什麽,此時,草木皆衰,悲涼肅殺的晚秋時節,風雨中我想起了死亡和死亡的話題。自古逢秋悲寂寥,我原諒了自己再次不可救藥,沒出息地觸景生情,杞人憂天。要想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要有怎樣的修行?還是那其實隻是文人的一種願望。

三年前的十一月的一個陰雨天,和今天一樣,也刮著風,也下著雨,她走了。我參加了她的告別儀式,這是我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告別。病魔奪走了她年輕的生命。

她是我的同事,四十出頭,英語係的講師,主講俄國戲劇。那年她在學漢語,帥氣的短發,明亮的雙眸,穿著上隨意中流露出幾分考究;她侃侃而談的樣子,爽朗的笑聲立刻就吸引了和她 年齡相仿的我。

她的家在離大學不遠的一個老社區,總是看她騎自行車上下班。至今每次路過她的房子都會想起她。她的房子是極為普通的Terrace house, 從外部看很不起眼,門口停著一輛小破車兒,但進去卻別有洞天。非常喜歡她改造後的廚房,那是將原先的小廚房向後院延伸,如今的廚房寬大,明亮。廚房中央有一個操作台,英文稱之為island, 我們曾在上麵包過餃子,直接在黑色花崗岩上和麵,擀皮兒。明亮反光的黑色花崗岩台麵配白色的整體櫥櫃,爐灶一邊的牆上一排吊櫃下,有五顏六色的馬賽特圖案;天花板上有個天窗,入夜時天花板上的一群射燈和天窗外的群星交相輝映。和她的穿著一樣,她的餐具樣樣都非常的漂亮、獨特、講究、有品位。衛生間一塵不染,雪白的浴盆和洗手池擦洗得明亮耀眼。我發現我們的趣味相投。

那天為她送行,我穿了件黑色長大衣,雨水淋濕了我的頭發,淚水打濕了我的麵頰。走進告別室,裏麵已經坐滿了人,有她的家人,同事,朋友和她的學生們。室內中央的台子上,靜靜地她躺在一個長長的草編的籃子裏。旁邊擺著她的照片,她的帽子,和一些她生前遺物。她的麵孔比平時蒼白瘦削但很安詳,就像是在睡覺。那籃子和裝嬰兒用的一模一樣,隻是大了許多。籃子帶她來到人世,又將帶她離開人世。人世終歸不是家,今天她要回家了。

她的親屬圍繞著她坐在前麵,送行的人坐在他們的對麵。我上前和她的同性愛人 握手後,一一向她的親屬問候。她的愛人也是本校的講師,她們在一起已經多年。她年邁的父母,白發人送黑發人,一對兒英國醫生老夫婦,沒有我想象的那樣悲痛欲絕,眼神中流露出更多的是對失女之痛的從容和對前來告別的人的謝意,我的淚水奪眶而出。其後的一個小時裏,我見證了更多的人們麵對死亡的從容不迫。

她是無神論者,遺體將火化,所以沒有葬禮,隻有告別儀式。她的生前好友代表一一上前發言,其中也有她的學生。人們用語言,更多的是用詩歌來憑吊她,時而傳來她的學生悲痛欲絕的哭聲,時而又爆發陣陣笑聲,那是發言人提到她生前趣事時,引發的大家的笑聲。詩是這個告別的主旋律,是英語係的人特有的詩和語言的情結,還是這裏的風俗呢。最後發言的她的愛人 向大家回顧了她的生活態度,和她們在一起的日子,並講述了她最後的一個星期是如何度過的 。人生的最後七天, 她給她的愛人和自己的父母做了一頓晚飯,陪她的愛人還有自己的父母去鎮上看了場話劇。走的那天,她安詳地躺在自己愛人的懷裏睡去了。

有時在街上開車,很少堵車的小城卻堵起車來。這時肯定是前麵有靈車。靈車長長的像個旅行轎車,裏麵放著棺材,緩慢地向墓地開去。墓地在市中心,在平常住戶的小區旁,西方人似乎不太在乎。送葬的隊伍長長的行走車後,這隊伍裏有死者的親屬,朋友,同事,甚至是子女的同事,一個教區的教友,任何一個相關的人都要通知到。

記得開始恐懼死亡是從十一歲起,現在還擺脫不了對死亡的恐懼。女兒五、六的時候,一次洗完澡,我在給她擦幹的時候突然問我:‘媽媽,人會死的嗎?’一邊八歲的二兒子跟著問‘die forever? 人什麽時候死?’  ‘一百歲。’我盡量樂觀地說。‘那媽媽現在你幾歲呀?’ 女兒眼裏充滿了淚水說:‘我不想死’。兒子也說:‘我不想過生日了。’

人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但麵對死亡,人類是無能為力的。人來到世上,各個都被判了個死緩,隻是緩期的時間不同。有宗教信仰的人比沒有宗教信仰的人要更能坦然麵對死亡。朋友曾經說過人要是老不死其實也很沒有意思。對於這句話我有些茫然,搞不清她當時的心境。我想,死亡對老年人來說比對孩子來說更可怕,所以我們應更加善待父母,善待老人,善待身邊所有的人和物。十二年前奶奶走了,我生命中最親的人,我卻沒來得及去 送,成了我終生的遺憾。但總覺得奶奶沒有走,就在我身邊。她在我的記憶中,在保存的照片裏,在我的心裏。歲月流逝,死訊不斷,有年邁的親屬,有父母的同事,一個個阿姨叔叔,兒時熟悉的麵孔相繼離去,我感到恐慌,我害怕那一天的到來。但使我欣慰的是人們懼怕死亡,但在麵對死亡的一刹那,就像在秋日黃昏落日餘輝裏,看落葉那樣的從容。今年春天公公去世了。走前,親朋好友們把他抬到他的墓地,他看後很滿意。我看到了這種從容,這種坦然,這種悲壯,是掙脫了病魔帶來的痛苦後的解脫,是視死如歸,這何嚐不是一種回家的心情。自然法則,周而複始,大勢已去,無所畏懼。

告別儀式結束後,我和大家一起起立默哀,最後向她注目告別離去。外麵雨依舊下著,風還在刮著,葉子繼續落著。落葉歸根,融入土裏,滋潤著大地,給樹木以營養,來年春天又發出新芽來,而人生卻隻有一次。

此時三年後的又一個晚秋,我正在雨中行駛著,漆黑的夜,明亮的燈,呼嘯的風,車裏一片寂靜,隻有隆隆的馬達聲和雨刷擦拭擋風玻璃時的‘唰唰’聲,我早已關掉了音響。這幾天總是不想打開它,原來可不是這樣的。是已經沒有一首歌能打動我,還是我的生活已經離那些歌太遙遠了呢?原來開車的時候總是喜歡車上放著一些歌,心裏想起一些人,或是聽著廣播了解時事。現在更向往安靜,已經無心將自己和某個人扯進某首歌裏去了。傾聽著自己的呼吸,心裏想起了清代詩人陶澹人的《秋暮遣懷》:

人生天地一葉萍,利名役役三秋草。

秋草能為春草新,蒼顏難換朱顏好。

籬前黃菊未開花,寂寞清樽冷懷抱。

秋風秋雨愁煞人,寒宵獨坐心如搗。

出門拔劍壯槃遊,霜華拂處塵氛少。

朝淩五嶽暮三洲,人世風波豈能保。

不如歸去臥糟丘,老死蓬蒿事幽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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