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而敬之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正文

馬林:“二流堂”那些人和事

(2019-12-02 18:50:57) 下一個

“二流堂”那些人和事

              馬 林

 

               

         二流堂“堂主”唐瑜夫婦
             
           

                                     相片中的人物,從右到左,前排:秦怡、張瑞芳、呂恩;

中排:趙丹、吳祖光、唐瑜、丁聰嶽母、丁聰夫人沈峻、丁聰;
                             後排:黃佐臨、張樂平、桑弧。


                          

                                                                                        文革中的《批判二流堂戰報》(第一期)

 

在1955年反胡風和1957年反右派之間,曾有一場反對二流堂及其小家族的運動。這場運動主要是在文化部在京各單位及文聯各協會開展的。到了1957年,二流堂重慶時期人員的一大部分,北京時期的全部和小家族成員統統被劃成右派。文化大革命興起又都無例外地成了反革命分子。

那麽,二流堂究竟是個什麽組織?他們的命運,留給我們什麽啟示呢?

 

何為二流堂

 

抗日戰爭期間,位於陪都重慶的一所叫碧廬的大房子裏,聚集了一批從全國各地流亡到重慶的文化人。長住的有話劇編、導、演金山、張瑞芳、吳祖光、呂思、鳳子,音樂家盛家倫,《大公報》記者高集,《新蜀報》記者高芬,民盟薩空了;時常往來的就更多了,有馮亦代、黃苗子、鬱風、戴浩、方菁、沈求我等。堅持抗戰,同情人民大眾,靠攏共產黨,反對國民黨的專製獨裁,爭民主、爭自由,是他們共同的追求。對此國民黨當局心知肚明,就在距離碧廬不足20米的一個壩子上搭了個席棚,以麻將桌為掩護,設專人常年監視碧廬的活動。

時任第十八集團軍駐重慶辦事處文化組副組長的夏衍,是碧廬的座上客和主心骨。他是奉周恩來之命,一為廣交朋友,時常就抗戰形勢和遇到的種種問題,來和朋友們通氣;二是充分利用這個據點與相關人士會麵。如在此地會見日本反戰人士鹿地亙夫婦等。

有一天,郭沫若、徐冰(解放後曾任中共中央統戰部副部長)來訪,話題談到不久前在八路軍辦事處看過從延安傳來的秧歌劇《兄妹開荒》。劇情很簡單。哥哥在山岡上開荒種地,遠見妹妹送飯來,就佯裝睡懶覺,被妹妹指責是好吃懶做的二流子。後來誤會解除,兄妹合力開荒,支援前線。聚集在碧廬的這些文化人,大多是自由職業者,居無定所,作息無序,自由散漫,落拓不羈,故借題發揮,彼此以二流子相稱或自嘲。郭沫若本是名士,加上老友相聚自然不會放過湊趣的機會說,二流子集聚之地應稱為二流堂。大家齊聲讚好。徐冰高聲叫喊找紙筆來,讓郭沫若題寫堂名。後來,紙筆沒找到,堂名未寫成。但二流堂之名卻從此流傳開來。據夏衍回憶,1949年5月,籌備建國,各界代表雲集北京,他向周恩來匯報工作以後,周恩來還特地問他:“‘二流堂那些人回來了沒有?看來周是把二流堂的那些人當作朋友掛念的。

 

二流堂堂主唐瑜其人

 

碧廬”——“二流堂是唐瑜建造的。他是二流堂名正言順的堂主。如何看待唐瑜其人呢?最有發言權的是夏衍。

首先是因為夏衍一生經過無數政治風雲的曆練,而又才思敏捷,著述等身,舉凡翻譯、論述、話劇劇本、電影文學、報告文學,均有涉獵,這使他洞悉世事,目光犀利,見地獨特、老道。其次,夏衍和唐瑜從1929年算起,有著66年從未間斷的友誼,他們共同經曆了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抗日戰爭和建國以後的四個時期;地跨滬、港、渝、桂、京各地,彼此親密無間,聚多離少,相知甚深。第三,文革中,他們一個是名符其實的二流堂堂主,一個是二流堂的黑後台,一起被揪出來在萬人大會上掛牌遊鬥,一起受辱蒙難,又先後獲得平反,絕對是榮辱與共。

那麽,夏衍是怎麽看唐瑜的呢?夏衍說,唐瑜是富貴胎,叫花命像唐瑜這樣的好人,今後再也找不到了

唐瑜出生於廣東潮州一個華僑家庭。少年時為追求公平正義,從15歲起便和主編《綠洲》雜誌的潘漢年建立了通信聯係。1929年唐瑜隻身離家赴上海投身革命潘漢年熱情地接待了他。先把他安排在西門書店當小夥計,之後又派他到左聯機關料理雜物。這期間,他認識了夏衍、陽翰笙等人。他在參加五卅大遊行時被捕。警察對這個既不懂普通話,又不懂上海話的小南蠻子無計可施,又不肯輕易放過,稀裏糊塗地判刑六個月。監獄是革命者的學校。唐瑜出獄時不僅能講一口流利的上海話,還從同監難友那裏學會了不少對付特務盯梢的辦法,深受潘漢年的賞識,當起了潘漢年的交通員。

艱苦的革命生活鍛煉,潘、夏的提攜,加上個人的奮發努力,唐瑜從每月要靠潘提供5元錢的生活補助費,到學會了寫文章、編刊物,在文化、電影界闖出了一片天地。

突然有一天,唐瑜發財了。原來,唐瑜的哥哥是緬甸的一位華僑富商。他借滇緬公路的開通,給唐瑜送來了幾輛大卡車和一輛豪華小汽車。大卡車上滿載著戰時稀缺的物資和食品。戰時的重慶工業品、藥品十分匱乏,價格昂貴。唐瑜把大小汽車、物資賣掉;食品與朋友分享。唐瑜因此有了一大筆錢。他用這筆錢先後蓋了五六幢房子。夏衍一家居住的規模較小較簡陋,取名依廬的房子便是其中一幢。同情中國革命的奧地利醫生弗裏茨·嚴森(嚴斐德)的住宅也是唐瑜提供的。唐瑜蓋房子,完全是出於朋友們的需要,同時也是出於自己的濃厚興趣,所以全部由自己設計,自己組織施工,為了使用木材方便,他甚至在重慶郊區買了一座木材蓄積量可觀的小山。

碧廬是其中最大的一幢。當時在新華社工作的喬冠華稱它為有著西班牙風格的建築。它迎麵有高大的立柱,寬敞明亮的陽台,有單間睡房和可供多人打地鋪的大房間,有可容納幾十人聚會的大廳。這裏的住戶由堂主免費供應食宿,對朋友一律歡迎。唐瑜雖然有自己的睡房,但每逢人多或是來了家眷,他便擠到大房間去打地鋪了。一副土產的古道熱腸加西方的紳士風度,難怪被譽為當代的孟嚐君

1962年潘漢年獲得假釋,住在北京郊區,每逢進城必到唐瑜東單王府井住所,北梅竹胡同來歇息、閑聊。提起二流堂,潘說其實唐瑜的哥哥更像二流堂的堂主。原來早在1940年潘就奉周恩來之命在香港約見過唐氏兄弟,布置他們利用關係,在緬甸建立一個空殼公司,以備必要時疏散文化界進步人士之用。唐氏兄弟當即返回緬甸,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妥當,同時為《大公報》記者範長江,《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導演蔡楚生、妻子陳曼雲辦理了入境緬甸的手續,再回到重慶當麵向周恩來做了匯報。不出所料,皖南事變爆發,周恩來安排大批文化人進入緬甸。其中有攝影師吳蔚雲,畫家丁聰,詩人張光年(即光未然),音樂家趙 、李淩,戲劇家胡考,以及黨的領導人徐邁進等。唐氏兄弟對這些人不僅包食宿,還發給生活費、置裝費,足見潘說唐瑜之兄更像二流堂堂主言之不謬。幸好緬甸二流堂更具有臨時性,也未曾命名,文革期間也未曾受到追究,否則會為天下人留下更多笑柄。

最冤的是二流堂北京時期的堂主吳祖光及小家族的成員。他們受難時間之長、程度之烈超過所有人。吳祖光生前發出的一生誤我二流堂’”的呐喊,可以說字字血、聲聲淚。

 

二流堂的精神氣蘊

 

由於整肅二流堂錯得太離譜,所以文革後二流堂一案較早獲得平反。1979年7月27日文化部黨組以[(79)文黨字99號]文上報中共中央組織部為二流堂平反。那時候,推動平反的七屆三中全會尚未召開,全國大規模的平反冤假錯案尚未開始。

文化部黨組的報告,在敘述了二流堂被打成反革命組織的經過後指出:所謂二流堂是我黨和一部分黨外人士聯係的場所,參與活動的同誌,都是傾向進步,要求民主的。報告引證了周恩來1970年5月9日對文化部和藝術院校的群眾說過的話:二流堂不是一個組織,它沒有正式手續,不像哥老會、青紅幫有個手續;就是一個在一塊吃吃喝喝,不是和二流堂一沾邊的就是壞人?!

無需多加說明,這個平反報告帶著明顯的時代烙印,是小心翼翼的,極其初步的,辯誣超過證明,遠遠沒有恢複二流堂的真實麵目和曆史價值。

夏衍生前曾在唐瑜的一個冊頁上,大筆一揮題寫了二流堂主不朽幾個大字。不朽,用於活著的人並不多見。夏衍如此題寫,不排除撫今追昔,笑談往事的意味,但當我們把二流堂的興衰,其同仁所受的磨難,與中華民族在苦難中振興聯係起來觀察,就會發現一些神聖、永恒的東西蘊藏在裏頭,發著耀眼的光。不朽,無非是被後人記住,引起共鳴。它是些什麽東西呢?

1. 愛國意識

在近代史上華僑愛國是出了名的。就唐氏兄弟而言,論財富、地位,遠遠比不上陳嘉庚、司徒美堂、邵逸夫、霍英東等人。但是他們在國難當頭的時候紓家功革命,罄其所有,盡其所能,義無反顧,終生不渝,而又與我國人文知識分子優良的傳統結合得如此緊密,可以說是絕無僅有。

唐瑜一生造了許多房子,但他造房子一不為生計,二不為牟利,三不為傳留後代蔭及子孫,他全然是為朋友,為革命,為急人之所急。直至解放後,他根據自己的能力和條件,也一直是買房、租房居住。文革中,他被掃地出門,無處棲身,才第一次在虎坊橋分得三間公房居住。

唐瑜一生從不亂花公家一分錢,他長期主管幻燈工作,每逢下麵有人來談幻燈工作,他總是自掏腰包請客吃飯。

說來有趣,在三反運動中,唐瑜還當了一回大老虎(貪汙萬元以上的稱謂)。那是建國初期,為籌建八一電影製片廠,唐瑜被委任為副廠長,奉派赴香港采購電影器材,回來時正趕上三反運動。他兼具隻身化妝赴港、經手大量現金、在香港社會聯係廣泛等諸多可疑條件,怎能不被查?一查,發現貨與款嚴重不符。再查,是買回來的東西多,而花的錢少。多出來的器材,是唐瑜用自己的錢為公家買的。這無異於自己出錢買了頂大老虎的帽子戴在頭上。這種事恐怕隻有他才能做得出來。

到了晚年,唐瑜早已沒有了其他經濟來源,全靠工資生活。平日在家裏,每每從電視、報紙上,見到什麽不平之事、受難之人,被感動了,便悄悄寫封信或寄點錢去。他自奉十分節儉,一輩子除了喜歡吃以外,幾乎沒有什麽突出的嗜好。說幾句題外話,吃有三品,一曰能,二曰懂,三曰好。能是飯桶,不必說。他是既懂且好,不辭辛苦。為了品嚐海鮮餡的餃子,他坐火車可以到站不下車,往前多坐兩站。我們下放湖北鹹寧五七幹校期間,他竟能專程跑到武漢,挖牆打洞、千方百計尋訪到曾經為毛澤東烹製武昌魚的廚師,原汁原味地品嚐之後,評價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所謂武昌魚,不過是鯿魚,極為普通,唯魚腩味甚肥美。而他在吃上麵又十分注重節省,夏衍說他富貴胎,叫花命,也是他們一起在新加坡吃完飯後,唐瑜堅持要把折籮(剩菜)帶走時的喃喃自語。

唐瑜彌留之際,曾把他的獨子唐頌叫到床邊說:我恐怕沒有多少錢留給你。事後唐頌告訴我,父親留下的錢是人民幣三萬五千元

這就是那個一輩子被視為黨內資產階級而屢遭批判的人。我忽然想到,那些號稱代表無產階級的大人物,什麽時候也把自己的財產公布一下呢?

一個連唐瑜這樣的好人、愛國華僑都容納不下,一味加以打擊迫害的時代,絕不是一個好的時代。

2. 硬骨頭精神

骨氣的本意是對真理和信念的堅守,對謬誤的抵製。但在過去的幾十年中,保持骨氣代價極高。

夏衍的腿在關押期間被打斷了,但是究竟在何時?何地?何人?何種情況下?在什麽問題上形成對抗?用何種刑具打斷的?打斷後有無進行醫治?他從來不說。平時不說,寫文章時不說,對親朋好友乃至對子女也不說,像唐瑜這樣的人問過他兩次,他還是不說,至死也沒和任何人說。有如他當年在國統區辦報,對待欲說不能說的問題,便在版麵上開一個天窗,給讀者留下無盡的遐想。

記得上世紀50年代中期,夏衍已年過半百,剛剛從上海調到北京,任文化部副部長。有一次我跟隨他外出開會回來,朝陽門內文化部大樓前有十幾層的高台階,他出了小汽車,上台階是一步跨兩級,噠噠噠地跳躍著跑上去的。我當年二十多歲,當然跟得上他。他笑著對我說,這是他當年在日本讀書時,經過嚴格的軍事訓練養成的習慣。後來,我跟唐瑜兄又曾談起過此事。瑜兄說了自己的感覺,夏衍不說自己腿被打斷的事,仿佛是出於一種恥辱感。恥辱!為誰感到恥辱?為他奮鬥終生的理想?為他參與締造的新中國?為人類文明的橫遭踐踏?我們無法猜透。如今夏公拖著瘸腿走了,讓我輩淚眼模糊地凝視著他留下的一長串,一深一淺的腳印,從他那拒絕控訴中,領略一代知識分子的風骨,領略無聲勝有聲的無盡含義!

瑜兄不讚成打那麽多的右派,對他們公開表示同情,竟然寫報告給文化部黨組,借口幻燈工作是冷門,無人願幹,要求多分配些右派分子到幻燈處工作。

解放軍總政文化部部長陳沂,被劃為軍內大右派,要和夫人馬楠一起下放勞動。他們的兩個女兒一時無法安置。唐瑜說:到我家裏來吧!他一諾千金。陳沂的兩個女兒在唐瑜家居住經年,後來她們分別讀完了中學、大學,都已成才。凡是從那段曆史走過來的人都知道,這樣做需要多大的勇氣,承擔多大的風險,即便是有心又有力的老同誌,做到這點也很不容易。2009年,瑜兄到上海參加紀念左聯活動的會議,病倒了。馬楠拿了些錢給唐頌,唐頌說:有錢花,用不著。馬楠動了感情說:我知道你父親不缺錢用,但有的時候精神的東西,也要借物質來表現。我這不是報恩,要講報恩,我們全家下輩子也報答不完唐瑜對我們的恩情。他老了,這些錢你設法用在他身上吧!

潘漢年犯的是驚天大案,1962~1963年,潘假釋期間,誰都不找,哪也不去,唯獨跟唐瑜聯係。連夏衍、胡愈之等人由於他們擔任著重要職務,都囑咐唐瑜不要告訴,怕連累他們。唐瑜呢?瑜兄說:像你那樣的帽子我戴不上。我充其量是資產階級自由主義分子,反正就是這個樣子了。

當時的社會主義教育學院是文化係統的黑幫集訓班。陳荒煤是從辦公室裏被揪出來的,不準回家,直接從重慶押解來京接受批鬥,腳上隻穿了一雙涼鞋。荒煤從一二·九時期的北平,30年代的上海,抗戰時期的延安,解放後的武漢、北京,一直從事文藝工作。如今在社會主義教育學院,熟悉的人可以說是打頭碰臉,比比皆是。但是,卻單找唐瑜,你能不能借一雙鞋給我?由此可見,瑜兄的俠肝義膽、不畏強暴在朋友中已經成共識。

戴浩,是總攬二流堂事務和對外交際的一個人物。他多才多藝,風流倜儻,1939年曾入延安抗大學習,後潛回重慶。他除了演話劇、拍電影之外,什麽黑白兩道、軍警憲特、黨國顯貴,結交了個遍。連蔣緯國也開著吉普車和他同出同進,招搖過市。在舊中國,混跡官場有十字訣,其中一條是:梨園子弟殷勤奉。可見官府和藝人結交,實出於雙方需要,古今同理。戴浩利用自己的人際關係特長,為黨、為朋友做了許多別人想做而做不到的事。國民黨在大陸的最後階段,已經淪落成一個腐朽沒落的集團,原北平公安局局長在撤退台灣前,曾對他說:耗子(戴浩的綽號)這麽多年你說你鑽了我們多少空子?我要是不走,你能讓我鑽你們一個空子嗎?

戴浩這樣的人1957年成為大右派,可以說是理所當然。1962年熟知內情的中共中央統戰部副部長徐冰,找到瑜兄帶話給戴浩,囑咐他寫一份檢討,即可由統戰部出麵,為他摘掉右派的帽子。戴浩斷然拒絕,說:不寫。一寫我不就等於承認自己是反革命分子了嗎!

文革中,戴浩這種頑固對抗的態度,受到了更加嚴厲的批判。說他是:徹頭徹尾、徹裏徹外的右派分子。戴浩竟欣然接受,敬謝不敏說:得,這樣我豈不就成為右派完人了嗎!從此又多了一個右派完人的綽號。

麵對知識分子既可殺又可辱的現實,講氣節、做硬骨頭的代價是十分昂貴的。就戴浩而言,老婆離婚了,棄他而去;工資降到六十幾元,要維持四口之家,其艱難可想而知。當黨組織從噩夢中醒來,真正了解自己忠誠的兒子,把他攬入懷抱的時候,距離戴浩告別這個紛擾的世界已經不遠了。我們終於在他的訃告中看到這樣一句話:他的崇高精神境界和優秀思想品質將永遠記在我們心間。

3. 平等寬容

上世紀80年代楊在葆和我拍了一部電影《代理市長》,楊是導演兼主演,我是總製片人。中宣部審查時認為有些台詞過分激烈、刺激,要改。我們頂牛,不願意改。夏衍聽說後把我們找去一起看片討論,說服我們做適當的修改。說:不改,花了這麽大的力氣,不能放映豈不是損失太大了。

在此期間,我跟在葆不服氣,曾直接寫信給總書記胡耀邦,向他申訴。那天在葆騎著我的破自行車從北影出發直奔府右街,中南海西門。憑著耀邦同誌親民愛民的好作風,加上在葆的明星麵孔和好口碑、好人緣,居然很順利地就見到了耀邦同誌的秘書把信遞了上去。沒過幾天,耀邦同誌的批示就傳達下來了,大意是:這部電影我看了,台詞有點刺,有什麽了不起?比那些跟四化不沾邊的電影強多了。有了這個批示後,《代理市長》在全國一路綠燈,順利公映。

耀邦同誌是我們心目中最受尊重的領導人,我們對他懷有良師益友,甚至兄長般的感情。《代理市長》得到他的支持和肯定,我們心裏是高興的。但是我們並沒有從中得到過多的勝利的喜悅。因為我們清楚地知道,擺在我們麵前的是一個如何領導文藝創作,以及如何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的問題。簡單說,有兩種領導方式。一種是夏衍身上所體現的,平等、尊重、理解、寬容、探討、批評、提醒;另一種是長期執政形成的官氣十足的衙門作風,我審你改。哪種領導更符合文藝創作的規律,有利於創作的繁榮呢?

四人幫被粉碎以後,瑜兄曾兩度僑居港、美、加拿大。有人曾以唐瑜還會回來嗎?請教夏衍。夏衍第一次回答:他為什麽不回來?第二次回答:他為什麽要回來?仿佛是在打啞謎,包含著什麽禪機。其實不然,隻要聯係一下時代背景就很清楚了,前一段是思想解放,奉行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後一段是思想禁錮,對提倡寬容的人也不寬容。這期間夏衍給唐瑜的信裏說:天要下雨,人要內耗,奈何?奈何?透露出心情上的一絲悲涼。內耗就是整人,不容人,就是折騰。像北京時期二流堂堂主吳祖光這樣長期與我們共患難同歡樂的老同誌,就因為他仗義執言,說了幾句真話,就一定要清除、勸退,加以排斥,未免太過了吧!

文學翻譯大家楊憲益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有錢難進二流堂’”。黃苗子說:一流人物二流堂我們對二流堂不可小覷。對二流堂裏的小人物同樣不可小覷。論思想境界、事業成就、道德修養,他們並不比什麽大人物差。要更具體地比對祖國、對人民的愛,對真理的堅守,對朋友的誠信,他們比起許多高官顯貴,隻高不低。就說唐瑜吧,終其一生,說他威武不屈、貧賤不移、富貴不淫,事實俱在,他是當得起的。

4. 快樂的天性

達觀快樂是二流堂袞袞諸公的共同天性,其表現又各異其趣。

黃苗子有一幅自畫像:一個胖老頭赤裸著上身坐在床上,認真地修改著自撰的悼詞。那神情專注,一絲不苟,生怕有所遺漏的神態讓人不笑也想笑。此事的緣起是瑜兄與幾位老友商定,各自撰寫或互相撰寫悼詞、挽聯,集中評比,評出優劣。意在避免那天到來的時候,家屬和單位,為逝者貢獻大小,評價高低,引起不快。

人說,樂極生悲。瑜兄有本事反轉過來,將悲劇演繹成為喜劇。為了逃避二流堂專案組對瑜兄實施的跪沙礫、扇耳光的暴行,有一次他出逃了。那年頭北京大街上不像如今這般嘈雜、擁擠、眼花繚亂,來往的車輛還比較少。獲得暫時自由的唐瑜從東城走到了西城,漫無目的,最後竟鬼使神差地來到了天安門廣場。他累了,坐在金水橋畔,盤點自己的一生。弱冠之年,提著大捆的鈔票,投奔革命,如今有國難報、有家難投,酷刑之下度日如年,如此革命不革也罷!想著想著不免悲從中來。電報大樓的時鍾顯示已經過了午夜12點,一天奔波下來,水米未進,怎是一個年近六旬的老人所能承受的呢!總不能一直坐下去吧,他突然間靈機一動,有了。他站起身,邁開雙腳,義無反顧地向前走去,大步跨過寬闊的長安街,走進了公安部的大門。

我是反革命分子,是逃犯,來自首的。他的如意算盤是本想借此來個罪上加罪,能晉升一級被關進秦城監獄,逃脫專案組的折磨。誰知第二天就被送回文化部的牛棚。

你當秦城監獄是你開的?想進就進,又不是二流堂多年後,提起這檔子事,麵對我的揶揄,瑜兄隻是抿著癟嘴嘿嘿笑,也不搭茬兒,一派天真。

倒是有一個人未經申請,也未經逃亡,不知怎地便從城裏的半步橋監獄轉押到了秦城,他就是黃苗子。那天,安排甫定,獄方就找黃苗子談話,主題是到秦城後的感想。黃覺得沒啥好談的,獄方堅持要他談。事實上,秦城監獄,較之原來的關押處,在食宿條件上都有所改善。獄方是出於施惠於人希望聽到讚揚,還是有犯人思想動態之類的報告要寫,外人不得而知。黃苗子無可奈何,便操著帶有濃重廣東口音的官話,拖著長聲說:我的感覺係(是),從一個木頭造的籠子裏頭,搬到了一個金子造的籠子裏頭來了。整個兒一股子二流堂的堂風、堂氣。

順便說一句,據多事者統計,二流堂袞袞諸公,無論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冤,沒有一個自殺的,這與他們快樂的天性、樂觀的精神不無關係吧!

二流堂不是一個什麽嚴密的組織。他們集結在一起,追求光明,鞭撻黑暗,獨立思考,服從真理,維護個人尊嚴,推崇民主、自由、平等;他們個個事業有成,人人達觀快樂。難怪許多人心向往之,年老的知名文化人就有啟功、王世襄、楊憲益、邵燕祥、薑德明,等等。

 

(作者為北京電影製片廠原廠長)

轉自《炎黃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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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初 回複 悄悄話 曆史娓娓道來,可惜人去。照片裏大概就秦怡還活著。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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