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生長在亂世裏,在糧食極為短缺的當時,我吃過麥渣糊粥,我以地瓜當飯,每天三頓,吃得都怕了起來。十二歲出家以後,寺裏仍是以稀粥代替幹飯,經常一個月吃不到一塊豆腐,或一些素菜。這對於正處在成長期的我來說,當然是不夠納胃的,但是想到時代的艱辛,心中的感念便使我忘卻了饑餓之苦,就這樣我養成了忍的習慣。
1949年,剛來到台灣時,我四處漂泊,無人收容,真正遇到難以度日的苦楚。後來我輾轉來到宜蘭,生活才逐漸安定下來。當時正信佛教不發達,為了接引更多的人學習佛法,我不惜將些微稿費拿來購買佛教書籍,送給來寺的青年;我甚至經常忍饑挨餓,徒步行走一兩個鍾點以上的路程,到各處講經說法,將飯錢、車費節省下來,添置布教所需的用具。
早年因為沒得東西吃,隻要有得吃,都覺得好吃。近年來,吃的東西很多,我十分珍惜這份福報,所以不管是湯麵、拌麵,幹飯、稀飯,米粉、冬粉,水餃、包子,雖然不一定覺得好吃,但我一概來者不拒。有時候看到徒眾很用心地為我準備了一道菜,為了嘉勉他們的辛勞,即使不甚好吃,我也會隨意稱讚某道菜十分可口。然而徒眾未能善體我心,甚至誤解人意,有時候一月半月每天都會吃到同一道菜。問他們是何原因,他們總說是隨順我的喜好,真是令我啼笑皆非,但是叫我說一句“不喜歡吃”,怎樣我也不肯。我寧願一直忍下去,也不願隨便說出我的好惡。
有一回在外地講經,天氣突然變冷,有位弟子為我買了一件毛衣,我連說:“厚的衣服真好!”意在讚美他的體貼用心。沒想到日後大家都說我喜歡穿厚的衣服,從此盡管天氣轉熱,侍者也依舊為我準備厚的衛生衣、厚的羅漢褂,乃至特地定製厚的長衫大袍。我向來不忍拂逆別人的好意,因此隻有自己忍受汗流浹背之苦了。
我常常想起過去在叢林裏,戒規十分森嚴,即使天寒地凍,也不準我們披圍巾、戴帽子,而在那個貧苦的年代裏,我們穿的幾乎都是已圓寂前人的遺物,縫了又補、補了又縫的單衣薄衫,每逢隆冬時節,凜冽的北風從寬大的衣領袍袖中直貫而入,沒有忍耐精神,不易度過寒冬。於今,我將這份耐冷的力量運用在忍受暑熱上麵,顯得駕輕就熟。
所謂“忍”,忍寒忍熱,這是很容易的;甚至忍饑忍渴,也不算難;忍苦忍惱,還能勉力通過;然而忍受冤屈,忍一口氣,就大為不易。但是,無論如何,想到自己既已學佛,深知相互緣起的真理,明白“忍”是一生的修行,為什麽不能依教奉行呢?
曾經有一個徒孫,經常購買下端繡有圖案的毛巾給我使用,我因為臉上破皮,建議他買沒有圖案的,以免洗臉時覺得不舒服,他卻理直氣壯地說道:“有圖案的毛巾比較美觀,您用另外一端擦臉,就不會碰到繡花了!”唉,彼此心境不同,說起話來有如對牛彈琴,我也隻有當下“受教”,忍他一忍算了。
記得我五十歲生日,一名在家信徒特地送我一張價值不菲的彈簧床,無奈我從小睡慣了木板床,但又不忍直言,讓他難過,從此隻好將床當作裝飾品,自己每天睡在地板上,達十年之久。
有一次,我應邀到溫哥華弘法,承蒙信徒好意,特意為我商借一位張姓居士的別墅,其中一間考究的浴室,內有新式開關、長毛地毯,還有漂亮的浴簾、舒適的浴池,我因為不會使用這些繁複的設備,隻得忍耐到行程結束,回到佛光山再痛快地洗澡。
朝好的方麵去想,這也是他們的一番孝心善意,我怎好苛責呢?尤其回憶四十年前,我剛到宜蘭雷音寺時的光景,與今比之,真可說是天壤之別。
那時由於政策使然,寺院裏住滿了軍眷,丹墀成了大眾的廚房,每次如廁,我都必須等人將煮飯的爐子移開,才能開門進去。最初我都在佛桌下過夜,後來寺眾整理出一間鬥室給我居住,裏麵除了一張破舊的竹床以外,隻有一架老舊的縫紉機,但是我已經很滿足了。
三個月以後,我從布教的監獄撿來一把獄所不用的椅子,欣喜不已,從此每天晚上,等到大家就寢以後,我就把佛前的電燈拉到房門口,趴在縫紉機上寫作。在現代人看來,或許覺得不可思議,但是當時的我,非常珍惜這份難得的機會。
三四十年後的今天,目睹現代的年輕人空腹高心,漫言入山修行、閉關閱藏,不禁感慨萬分,倘若福德因緣不具,焉能獲得龍天護持?“三祇修福慧,百劫修相好”,沒有百忍興教的精神,如何成就人生大事?“我就這樣忍了一輩子”,豈止是就物質上的缺乏而言,其他如精神上、人情上、事理上、尊嚴上等種種違逆境界,又何止忍上百千萬次?
1991年,我在浴室裏跌斷腿,頓時身邊增加了不少“管理人”,這個弟子拿來這種藥,那個弟子拿來那種藥,我為了成全大家的好意,隻得忍耐把兩種藥都吃下去。有時我回頭反省:為人著想固然便利了別人,卻也讓我就這樣忍了一輩子。我的腿之所以會摔斷,正是因為在盥洗時聽到電話鈴聲,為了怕對方著急,趕緊從浴室衝出來時,不慎滑倒所致。雖然有了這次前車之鑒,我還是盡量不讓電話鈴聲超過三聲以上。
回顧我這一生,自從擁有電話以來,真可說是不堪其擾。我常常在深更半夜被從西半球、南半球打來的電話吵醒,拿起話筒一聽,往往都是些不痛不癢的小事。我盡管心中也在責怪他們不知體諒別人,不預先算好時差,但是仍然出語和緩,不使對方難堪,而自己卻賠上一夜的睡眠。
我不但在半夜耳根不得清淨,即便在白天,也還得六根互用,手腳並行。在我的法堂裏,總是聚集著一群徒眾,七嘴八舌地和我討論事情,我不但得瞻前顧後,還必須左右逢源,唯恐忽略了哪一個人。有時大家為了公事僵持不下,我還得居中斡旋調處,幾個小時下來,真是口幹舌燥,筋疲力盡。
從十年前多次帶團出國訪問,到近年來頻至世界各地弘法,更無所謂樂趣可言。常常飛行數小時,一下飛機,就被人簇擁而行,照相、講話占了大半時間,連洗把臉、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不到深夜,無法回到寮房裏小憩。每日如是,周而複始,十天半個月後,再坐車到機場,飛到另一個地方。雖說行腳各地名都大邑,實則不曾盡興觀賞;雖說走遍世界名山大川,實則未嚐仔細探訪勝地,隻是到而不到,聊以告知來此一遊罷了。
數十年來,佛光山大小道場幾乎都是在我的手中建立起來的,完成以後,即刻交給弟子們管理,裏麵的一桌一椅、一磚一瓦,都蘊含著我多年來的經驗與理念。但是弟子上任以後,既未能善體我意,又不前來請示緣由,就輕易地改隔間、挖牆壁,甚至換佛像、更製度,當我再度前往巡視時,一切已經“麵目全非”,擔任住持的弟子還在一旁問我:“改得好不好?”我一向不喜歡否定別人,即使心中不以為然,也隻有說“好”。雖是多少忍耐點滴在心頭,但我這一聲“好”,休卻了多少麻煩,給予人多少歡喜,泯除了多少代溝的問題,說來還是頗為值得的。
我有出家弟子千餘人、在家信徒百餘萬,但是他們高興時不會想到來找我,一旦上門,必定是有了煩惱,我再忙再累,也隻得“恒順眾生”,予以接見、傾聽、安慰、鼓勵。也有弟子對我說:“師父,你隻叫我們忍耐,難道除了忍耐,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確實,我一生唯一的辦法,唯一的力量,就是忍耐。
來源:《讀者》
xiya 2015-10-24 19:05:09
刪除 回複 悄悄話 還是忍不住把心中怨氣說出來了!
可見修為還是不夠。
但是真能修得到此境地,也就明白全是虛妄,也就應當即刻反身。仍然賴在其中混飯吃的,就無非是些欺世之徒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