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蝴蝶

也許上帝知道我喜歡寫故事,於是就將許多故事發生在我身上。。。
正文

冬妮婭的六四 (上)

(2013-11-18 13:00:00) 下一個


小時候家裏有本小人書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並不喜歡這本洗腦的革命書籍,但是裏麵有一兩頁插畫我特別喜歡,每次看這本書就隻看那幾頁插畫,因為那幾頁插畫裏有保爾漂亮的女朋友冬妮婭。

 
冬妮婭打扮得漂亮時髦,冰天雪地裏穿著貂皮大衣戴著貂皮帽子,但是她是這本書裏批判的對象,她不求上進,沒有崇高的共產主義理想,是個隻知道享受的落後的資產階級小姐,而每次我想到六四,我就不自覺地想到冬妮婭,覺得自己就是六四中的冬妮婭。

六四來臨的時候,我是一名即將畢業的大學四年級的學生,我記得4,5月份學運漸漸開始的時候我們正在準備畢業論文。我現在都還記得論文的題目是為一個小型工廠設計一個變電站。當時老師將兩個同學分為一組寫論文,我一直祈盼老師能將班上學習成績最好的同學分來和我一組,這樣我就不用費心了,可是老師分了N同學給我,N同學成績一般,說話做事慢條斯理的,讓我心裏有點不踏實。於是我就每天找到N同學,和他一起去教室,督促他寫論文。他也知道指望不上我,所以都是一個人皺著眉頭冥思苦想地慢慢寫,我就在邊上看小說什麽的幹別的事,看見他開小差,我就提醒他快點寫,我就差明說:“你不好好寫直接影響到我能否順利畢業。”

我們論文還沒寫到一半,罷課上街遊行就開始了,去教室的人也越來越少了,我也沒心思再去找N同學寫論文了。我對遊行沒什麽興趣,但我對人多的時候出一下風頭有些興趣,我隻去參加過一次遊行,特別穿了條漂亮的裙子,還蹬著高跟鞋,出了學校才知道目的地是火車站,要走兩個多小時,我中途幾次想溜出遊行隊伍坐車回學校,怎奈旁邊被圍觀的市民圍得水泄不通,最後堅持走到火車站時我的腳都要斷了,一點兒都不好玩,後來就再也沒參加了。

我記得那次遊行前學運會的領袖們準備了好多寫著口號的小旗子,橫幅標語,甚至還有綁頭上的布條,我在一個裝著好多寫著標語的小旗子的籮筐裏順手拿了個上麵寫著“打倒李鵬!”的小旗子,想也沒想就上街了,一路走還一路搖得起勁。一位市民對我的旗子很感興趣,追著我問:“同學同學,請問你為什麽要打倒李鵬?”說實話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打倒李鵬,李鵬三角眼看起來就讓人討厭,可總不能因為人家三角眼就打倒人家吧?幸好來了個學運會的同學給我解了圍,我過後趕緊把旗子卷起來,再也不敢搖了。

我不想代表任何人,我甚至不代表我們同宿舍的女生,對我來說,遊行就跟有人吆喝一聲:“蝴蝶,食堂開門了,走,打飯去。”一樣,想都不用想就跟著去了。我承認我上街遊行之前,我從沒想過什麽是真正的民主,自由,人權,我相信我們宿舍的女生也從來沒想過,因為我們在一起談論最多的話題是三毛荷西的撒哈拉,郭靖黃蓉的兒女情長,從來也沒涉及過政治。

要說我對民主,自由,人權有一點理解的話,那隻局限在我們家裏。我們家我媽是個非常強勢的女人,我和我姐,包括我爸,都長期屈服在她的“淫威”之下,我一直希望家裏有民主,我媽也能聽聽我的意見;我也希望有自由,我媽不要把我當孩子,事無巨細都要管;我也要人權,我要我媽尊重我,不要動不動就罵我,其實我就在我們家客廳裏遊行絕食靜坐就行了,沒想過要搞到外麵大街上去,既然說家庭是一個國家的最小單位,我想民主,自由,人權大概就是我理解的意思,隻不過不是跟我媽要,是跟政府要。

說到六四就不得不提到我當時的男友L,我們一年級就好上了,到四年級的時候兩個人跟到了更年期似的,三天兩頭的吵架,水火不容。有一天兩個人吵了架又開始冷戰,幾天沒見到他,我們宿舍一個女生芳芳回來跟我匯報:“今天在遊行隊伍中看見L了,剃了個大光頭,在遊行隊伍裏帶著喊口號,聽說在學運會任糾察隊長。”我好奇地問:“糾察隊長是什麽的幹活?”芳芳說:“就是出去遊行時負責同學們安全,他讓男生們手拉手把遊行隊伍和市民隔開。”我一聽心裏就更火大,人家的男朋友都拿著高音喇叭氣宇軒昂地去台上演講,你倒好,剃個大禿瓢跟個敢死隊似的,要出風頭也出個高雅一點的好不好?不過話又說回來,糾察隊長這份職位也非他莫屬,他在學校裏以打架厲害出名。這樣又過了幾天,聽說他和一幫同學去了北京。

那時大概是5月20幾號的時候吧,北京已經戒嚴了,我們學校很安靜,學運積極分子都去了北京,那時學生坐火車都不花錢了,低年級的同學回家的回家,旅遊的旅遊,走得都差不多了,隻有我們畢業班的還堅守在學校,等著畢業分配。那段時間沒事幹,男朋友也不在,我就借了一堆小說,買了一堆瓜子,躺床上一邊看小說一邊嗑瓜子,經常下床找不到鞋子,因為被瓜子皮埋沒了。

有一天就我一人在宿舍,我的上鋪芳芳臉憋得通紅地從外麵匆匆忙忙跑回來,然後一屁股坐在我床上就開始哭,芳芳雖說比我大一歲,可卻比我低一年級,所以我總是以學姐的身份和她相處,於是我關切地問她出了什麽事。芳芳泣不成聲地說:“下麵大字報上的新消息,5個北京的學生在天安門澆汽油在身上自焚了。” 我眼前立刻浮現出黃繼光邱少雲董存瑞之類的英雄人物,我也忍不住跟著她傷心地哭起來。那時候沒有網路,官方的報道又不可信,唯一的新聞來源就是美國之音。有同學專門監聽美國之音,聽到新消息就寫個大字報貼到食堂外的報刊專欄,六四以後光是清理這些大字報學校就花了很大的功夫。在當時美國之音是敵台,是不能公開地收聽的,我記得我曾出於好奇偷偷地收聽過,印象中波段特別短,要耐心地找很久才能找到,雜音也很大。我和芳芳就這樣坐在我的床上哭了一會兒,然後我提議我們下去看看有沒有什麽新消息出來。

到了食堂附近,我們碰到剛從北京回來的同學,於是很多人就圍過去聽他們講北京的情況,我聽到他們提到L帶著一幫同學去木樨地躺路上攔軍車,我一點也沒覺得驚訝,我知道以他的性格他是幹得出來的,我還沒哭,芳芳又哭開了,好像是她男朋友的事一樣,然後還催著我去北京把L弄回來。我於是就去找L的一個鐵哥們兒,雖然我知道他剛從北京回來沒兩天,我還是叫他再陪我去趟北京。

我們在XX火車站等了很久也沒等到去北京的火車,鐵哥們兒就說:“我們先坐到鄭州,鄭州是交通樞紐,應該有更多去北京的火車。”人家有地理常識的人就是不一樣,果然我們在鄭州站隻等了一會兒就等到了廣州至北京的火車路過。當時在鄭州站的情形我至今仍記憶猶新,整個站台上大約有好幾百從西南西北方向湧來的學生,(地理知識都比我好,都知道來這裏轉車去北京比較容易,)火車進站的時候,大家夾道熱烈鼓掌,火車司機大概從來沒這樣榮幸過。本來就擁擠不堪的火車,一下上來幾百人,當時的慘況可想而知,我覺得我被擠得腳都沒挨到地兒。如果沒記錯的話,鄭州到北京22個小時。虧得那時年輕,不吃不喝不上廁所站了22個小時,如果是現在這把老骨頭去鬧革命,到了北京可能半條命都沒了。

我記得很清楚,我們是五月二十九日下午到的北京,北京火車站附近其實很平靜,一點看不出有學運的痕跡,也看不出首都已經戒嚴了,直到來到天安門附近,才看到紅旗飄飄,人山人海。整個廣場以紀念碑為中心,圍著一大圈都是帳篷,帳篷外飄揚著該學校的旗幟。又虧得叫了鐵哥們兒一起來,不然偌大個廣場要找我們學校的帳篷,真要找死人。

我們學校當時有幾十號人在廣場,有認識的我的同學看到我來了就告訴我說L去他二大爺家了,晚上會回來。 L的父親本是北京人,畢業後分到外地工作,所以L的七大姑八大爺的都還全在北京。我一個人沒事就到廣場四處溜達,本來想串串門找找中學同學的,可一個也沒找著。人家在北京讀書的,鬧完革命回學校洗洗睡了,隻有我們外地來的學生很受罪。

快到晚飯時間我回到我們學校帳篷,L果然回來了,遠遠地我就看到一個禿瓢,他剃光頭後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很是反感,就沒好氣地說:“你剃個大禿瓢想幹嘛?”他堅定地說:“我要一切從頭開始。”我到現在也沒搞明白他這句話什麽意思,是說我們倆的關係要從頭開始呢還是他的人生要從鬧革命從頭開始。我也懶得問明白,就提議說:“明天我們去爬長城吧,後天去頤和園劃船好嗎?我們上次來沒有劃船。”他說:“你可真會算,你看,你坐火車不花錢,等下晚飯又有市民送來,晚上睡天安門廣場,你是一分錢不出就想遊北京啊?標準的機會主義者。”我撅著嘴反駁說:“就你覺悟高,你跑你二大爺家還不是受不了廣場的艱苦,改善生活去了。你少廢話,你明天倒是去還是不去?”他說:“去去去,姑奶奶!”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1)
評論
紫蝴蝶2013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小鼠mom' 的評論 : 握手同齡人:)
小鼠mom 回複 悄悄話 嘿嘿 原來我倆是同屆
紫蝴蝶2013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若妖' 的評論 : 謝謝若妖!:)
紫蝴蝶2013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MOS' 的評論 :是啊,我覺得很幸運經曆了這一曆史性的時刻,雖然扮演的是個落後分子。:)
紫蝴蝶2013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eRandom' 的評論 : 真的嗎?說老實話我還沒看過錢鍾書的書,現在就去看看。:)
若妖 回複 悄悄話 來看蝴蝶,寫得好!繼續!
CMOS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好啊!好像回到了那個心動的年代!
eRandom 回複 悄悄話 字裏行間有點錢鍾書的勁兒。
曉青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紫蝴蝶2013' 的評論 : 哈哈,咱倆彼此彼此啊。那時候我也在北京,那天路過天安門,我們聽人演講,我還沒聽明白說什麽呢,就跟老公說,你不是帶我出來吃烤鴨的嗎?快走吧。。。怎麽批判你?沒資格啊。你記住,凡是“情投意合”或“臭味相投”的,基本應當是差不多的。
紫蝴蝶2013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曉青' 的評論 : 我是落後分子,請曉青同學批判性閱讀。:)
曉青 回複 悄悄話 你的文筆真是一流的,看著像電影。期待續!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