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夏天,在第一次回國三年後,我們再次舉家回國探親。
來D市機場接機的,是和我同一年分到研究所和我同宿舍的室友Q,她後來和她老公也來美國留學了,2000年前後她老公拿到Ph. D,她拿到Master,兩個人毅然決定回國發展,那時候的海歸如稀世珍寶,回國後兩個人都得到重用,現在看來他們當時的選擇是正確的,兩個人現在在國內是飛黃騰達。
我一下飛機等不及Q將車子開回市區,就要Q先帶我去吃我渴望已久的XXX菜,Q於是就在機場附近找了家餐館滿足了我的要求。
吃完飯本來應該上高速公路的,可女人開車就是麻煩,她怎麽也找不到上高速的入口,於是她就一直沿著高速下麵那條路開。
她說,你還記得這條路嗎?這就是原來到機場的那條老路,高速就架在這條路上麵。
我看見路當中豎著粗大的水泥柱子,抬頭往上看上麵就是高速公路,我心裏就有一種很壓抑的感覺,我鬱悶地說,有這樣修路的嗎?下麵這條路的天都被擋著了。
我後來才知道,峰就是在這條路出事的,那年回去也是老天安排,一下飛機我就路過了峰魂飛天外的地方。
C後來告訴我,峰那天晚上要是上了高速就好了,最多撞到中間隔離帶或者路肩,他就是開原來的老路撞到了迎麵駛來的卡車。
和上次一樣,我們全家先回我的家鄉,逗留了一個多星期後,老公這次先帶著兩個孩子去他的家鄉,我在家再多呆幾天,然後再去他家和他們匯合。
我回來之前就告訴C,我這次會專程到D市來看望峰,要她安排時間陪我去。
C回複我時說,因為她懷孕了,大著肚子不方便,峰的弟弟也不在D市,她已經跟T講好了,由T陪我去。隨後她問我我到D市後,我們在哪裏碰麵?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說,就在酒吧門口見吧。
我早上從家裏出發,中午的時候就到了D市,這是我闊別D市整整10年後,除了兩次路過,第一次回到這座讓我魂縈夢繞,留下我多少青春的歡笑和淚水的城市。
我讓出租車司機載著我去了我以前常常出沒的幾個地方,10年沒有回來了,D市好像整個地皮都翻起來重新修過了一樣,讓我完全迷失了方向,這是座讓我既陌生又熟悉的城市。
我最後在酒吧門口下了車,我給C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我已經到了。
我推開酒吧的門走了進去,已經不再是從前打雜的小李在做清潔衛生了,夥計看見我進來,就抬頭說,對不起,我們還沒有開門。
我說,我是X的老朋友,路過,順便留個紙條給她。X就是當年峰酒吧那個歌唱得很好的體育學院畢業的駐唱的女友,他們那時未婚先孕,孩子生下來後結了婚,後來又離了婚,她本來是幼兒園的老師,峰讓她入股後,她也做了酒吧老板之一。當年她常常哭哭啼啼地來酒吧找駐唱,峰都叫我陪她,所以跟她還算熟悉。
聽說我是老板的朋友,夥計就客氣地說,吧台上有紙和筆,你請便吧。
我在吧台前坐下,仔細打量了一下酒吧,比以前大了很多,一看就是峰的格調,每樣東西都感覺厚重,有底蘊。我看著牆上掛著的每一樣裝飾品,我知道這都是峰的品味,一定都是峰精心挑選的,坐在酒吧裏,我仿佛能感覺到峰的氣息,想起第一次回來,本來想在這裏給他一個surprise的,現在永遠也不可能實現了。峰的最後一晚,就是從這裏出去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提筆開始給X留言,我沒有告訴她我回來的事,我都能想象到她看到我的留言會有多麽驚訝。我眼睛有些濕潤,我想起10年前我走的那天,也是這麽匆匆忙忙地跑進酒吧給峰留了那張“你記住,你這輩子欠我”的紙條。
C和T很快就來了,我看到T的第一眼,我就什麽都明白了。
T長得陽光英俊,有點像鄧超,和從前的酒吧經理D,北京請來的經理Y,還有和峰要好的導遊M,都是一種類型的帥哥。他看起來比我還要小幾歲,應該比峰小7,8歲吧,當時看起來30歲不到的樣子。
我們一起吃了午飯,我就和C相擁告別,上了T的車子,中途在花店停了一下,我買了束漂亮的白玫瑰。
T一邊開車一邊說,墓園離市區不塞車的話大概半小時能到,那邊是郊區,環境安靜幽雅。
他繼續說,峰跟我說起過你,他說他很喜歡你,你那時剛從大學畢業,清新脫俗,天真可愛,很單純。
我笑著說,他總覺得我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我說什麽他都覺得好笑。
我想起我第一次把他逗笑是我說如果中國打仗了,我要上前線當衛生員,包紮傷病員。
T說,嗯,他說他跟你在一起覺得輕鬆愉快,他說你大部分時間都溫柔乖巧,但你也非常任性,倔起來也是沒人能比的。你們第一次分手就是因為他忙起來忘了給你媽媽買機票,你就寫封斷交信深夜趕到他那裏,還把他送你的首飾還給他。他說他連忙趕去你家給你媽媽道歉,你都不肯原諒他。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你都不知道,他瘋了一樣地拍打我們家院子的大門,還大叫著說不開門就拍到天亮。
T很健談,完全沒有把我當外人,想到什麽說什麽,我覺得他比他的實際年齡顯得更稚氣些。
T說,他還說你喜歡寫東西,文筆很好,你是不是去過敦煌莫高窟那些地方?他說你寫的遊記生動有趣,想象力豐富,他看的時候一會兒捧腹大笑,一會兒提心吊膽。
我沒有吭聲,心裏有一種很甜蜜的感覺,原來峰是欣賞我的。
T說,我也看過你寫的信,你是一個很癡情也很多情的女孩。
T一定不知道我知道我的信放在什麽地方,如果之前我還是懷疑的話,我現在可以肯定他和峰的關係了,能夠接觸到峰的床頭櫃的東西,這該跟峰有多麽親密的關係啊。
T說,你們最後分手,是因為峰三天三夜不回來,你就閃電結婚出國了。
我的心好像被針刺了一下驟然生痛,我想起我那三天盼著峰回家的情景,沒有人知道那天從峰家裏回去後我差點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峰差點將我毀了。如果我當時真有膽量自殺,不知道峰還有沒有勇氣活下去?
我把頭扭向窗外,不想讓T看到我忍不住流下的淚水。
和T的對話中,我覺得T和我有很多共同點,都是那種比較簡單率真的人,我想峰不論男女,大概就是喜歡這種類型的人吧,因為他自己太狡猾了,所以可能喜歡簡單一點的。
T突然說,我後來查過峰的手機的通話記錄,峰出事的時候正在通話中。
我猛然將頭轉過來,驚訝地問道,當時不是淩晨一兩點嗎?他在給誰打電話?
T黯然地說,我認識那個電話號碼,是一個毒販的電話。
我大吃一驚,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麽?毒販?難道峰在吸毒?
T說,他在吃搖頭丸,我勸過他很多次,他都不聽。
我覺得我喘不過氣來,急促地問,發生什麽事了?峰為什麽要吃搖頭丸?一定有什麽事讓他痛苦地無法自拔,才會選擇吸毒短暫地解脫。
T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轉移了話題,他說,第二天早上5點,我接到公安局的電話,我是第一個趕去見到他的人,太慘了,他的半邊臉幾乎都沒有了,表情是驚恐狀。。。
我實在受不了了,大叫一聲說,別說了,我不想知道峰臨終的樣子。
夏日的墓園裏,烈日下一片寂靜,隻有知鳥在叫個不停。
峰一定想不到,他曾經的異性戀人與他曾經的同性戀人有一天會肩並肩地來看望他。
走到最後一排,T停下了腳步,他憂鬱地說,你自己一個人去吧,我在這裏等你,從這裏往前走,走到頭轉個彎,你就能看到他的墓碑了。
我輕輕地說了聲好吧,轉過身背對著他我就淚如雨下,我捧著那束白玫瑰,一步一步朝著峰走去,這是我們分別整整十年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