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gs are not our whole life, but they make our lives whole.
-Roger Caras
他顫抖的雙手捂著肚子,傾斜著身子不顧一切地向病房外衝去。
護士莉莎焦急地,“雷,你再等一下!”
他的主治說,“要走?叫他簽了AMA(Against Medical Advice)讓他走吧。”
雷兩天前因著酒精中毒,急性胰腺炎,嚴重腹瀉伴雙側臀股部及下肢潰爛感染收進病房。全身震顫、行為古怪、情緒波動的他,在Ativan靜脈鎮靜作用下,隨著黃色的Banana bag和鎂離子逐漸輸入機體,他相對安靜了兩天兩夜。星期五早上雷清醒了,“我的Angel,我的Angel在哪兒?”他發瘋似地尋找著自己寵物狗。突然他想起來了,吉娃娃Angel留在車裏不吃不喝也兩天了,雷一股衝動,踉踉蹌蹌地跨出了病房誰都攔不住他。這不,他的躁狂焦慮又極致了起來。
床位護士莉莎是一個極其有愛心的人,她馬上轉向醫生,“麥卡德醫生,您看,他這種情況能出院嗎?他現在一心想著要出去就是要去看一看他的寵物狗,您就容許他下樓去看看吧。”
麥卡德醫生倒是顯盡了職業儒雅沉穩之本能,一邊嘟囔著:自己的性命也不保了還要去看小狗,一邊接通了醫院的保安部。
莉莎實在按捺不住了,針鋒相對道:“狗狗也是有靈性的生命啊。”
等到莉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說服醫生,推著雷來到他的車旁時,醫院的保衛科和動物控製中心的人也到了。
這個49歲6尺3寸胡子拉碴的漢子和他的吉娃娃一見麵,恍如隔世的情人再遇,左親右親沒完沒了,熱淚縱橫,我們護士莉莎也跟他們哭成一團。動物控製中心胖女人當然是提著籠子有備而來,根據美國動物豢養條例,雷已構成了虐待動物罪。她執意要把Angel帶走。雷,又開始情緒波動起來。胖女人給出的條件是,她可以先把Angel帶走,但是雷必須在三天內領回,還要交付罰款200刀,否則,Angel的所有權歸動物控製中心處置,最大的可能是讓牠永遠安睡。
雷聲嘶力竭地:“牠是我的,Angel是我的,我沒有錢。”
莉莎則在一旁協調道:雷病得很厲害,還要回病房繼續治療,病人情緒不穩定,我們先不要激惹他,我們護士會給Angel送水、送食物。你們可以來監督,就讓牠留在這兒吧。”
人間正道多同情,人情狗情都是情。胖女人默默地答應了。雷把車子後窗打開一條縫,Angel就這樣留在了車裏。
周五晚上我回到病房,一眼就看見病人的名單上18床邊上標著大大的綠色“Homeless”符號,白班Charge如此給我交班了18床的特殊病人。我院對無家可歸者的定義是三個月以上沒有固定住址的人就是Homeless.
接完班,我第一個就去看18號病房的雷。我剛做完自我介紹,雷馬上問我,“我會死麽?”
“會!”我很肯定地回答。“你再繼續喝酒,會死得很快!”
“我蠢,我自己不好,我犯了大錯。”雷像大多數嗜酒成癮者一樣病入膏肓時會有短暫的良心發現。
我就勢誘導:在餐桌上,常常看見有些人一喝酩酊大醉、胡話一片;有些人則酒過三巡若無其事。人和人是不一樣的!你常常喝的爛醉如泥。那是因為你的體內缺乏高活性的酶。醫學上叫做乙醇脫氫酶和乙醛脫氫酶。 它是酒精代謝的重要催化劑,乙醇脫氫酶可將酒精催化氧化為乙醛,乙醛脫氫酶又將乙醛催化氧化均氧化碳和水,二氧化碳通過呼吸迅速排出體外、水會通過毛孔蒸發、呼吸及腎小球液排出體外。你的肝髒沒有這種足夠保護酶,酒精的麻醉作用會隨著酒精濃度的積累越來越烈,人很快就會醉了。所以你要喝酒要看看自己有沒有資本。
雷恍然大悟,“那我的Angel是有這種酶的?牠從來喝不醉。”
Holy Moly,雷喝的高興時讓吉娃娃也一飲為快。我真的不知道做了無家可歸者的狗是幸?還是不幸?不過可以很肯定的是,他的狗狗比他有能耐。
“我媽最喜歡Angel了。”雷喃喃地說道。
“那為什麽不讓你媽媽帶牠呢?”我馬上反應道。
“她走了,二年前她擺脫了卵巢癌的痛苦,去了自己喜歡的地方。”
Angel是雷的母親5年前從pennysaver 領來的puppy,二年前母親撒手人寰時,雷再也不能住在處處有母親身影的原來的房子裏,他帶著Angel住進了車裏,開始酗酒流浪,且被大學開除了工程師的職位。破罐子破摔的他從此沉淪,不久賣掉了房子。
周六早上一交完班,雷把汽車鑰匙交給了我,我和晚班護士喬安娜帶著晚上Baby shower的beef meatloaf and Italian squash,清潔的水,並帶上病人的尿墊,叫上醫院的保衛去看吉娃娃Angel。
雷的這輛陳舊淡藍色的Dodge就停在醫院室內visitor parking lot,我的心稍微有些安慰。周末洛杉機白天氣溫高達38華氏度以上,已經是驕陽似火,晚上又冷颼颼的要蓋被子。走近車的時候,我的心裏惶惶不安,一直不斷地問喬安娜,“你說吉娃娃會不會有什麽意外?”
喬安娜說:“不知道啊。”
在接近車的時候,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喚Angel的名字,這輛外表看上去和普通車沒有什麽不一樣的車內毫無反應。於是我慢慢接近後窗口,從開出的一條縫隙看進去,在一堆髒亂的被子裏看見一個小腦袋頂著二個尖尖的耳朵慢慢地、慢慢地抬起頭來,一雙突出的圓眼晴滿是恐懼和憂傷。
我說,“Angel,你爸讓我們來看你,我們也喜歡你,你不可以襲擊我們啊。”我的腦海裏一直想著我妹曾經告誡過我的,狗狗隻對自己的主子搖頭擺尾,別人家的狗你無論如何都不能碰。
可是這個穿著黑白流行色皮衣的小家夥似乎不太像大多數的吉娃娃性格張揚,神經質亂吠亂吼,牠還是安靜的幾乎目中無人。
於是,我打開了車門。霎時,我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很低級的錯誤,沒有帶口罩。一股刺鼻的臭味直衝腦門,於是我一手捏著鼻子,一手想接近Angel,這時牠發出了高調的警告聲。我馬上匆匆的整理了一下後坐,鋪上了尿墊,並把食物和水放在上麵,我試著給牠喂食,牠似乎毫無興趣連聞都不聞一下,我輕輕地關上了車門。在我鎖上前門時,我突然看見一幅大型的鏡框檔在駕駛座上,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雙手搭在珠光寶氣笑容燦爛的婦人肩上。不用猜,那一定就是雷和他的母親了。
我一轉頭,看見我院的保衛人員正認真地記錄著:8點59分...他告訴我,今天動物控製中心還會派人來檢查,到時我會把記錄給他們看,Angel若是有人喂水喂食的就應該還是可以留在車內。
我再次來到車窗前和Angel告別,牠突然站立起來扒著窗子張牙舞爪吼叫起來,似乎在問,喂,你們別走,別走!我的爸爸去哪兒了?
我說,“小寶貝,快吃東西吧。我這回去就告訴你爸你挺好的。”
喬安娜在一邊打趣地說,“牠還在問,夥計,我的酒在哪裏?”
說的我們哄堂大笑,給這並不愉快的時刻添上了一份輕鬆的氣氛。
我看慣了家裏的牧羊犬,眼前的吉娃娃嬌小玲瓏卻氣勢淩人的神情,使人很難忘記。
雷和大多數無家可歸者顯然也不一樣,他清醒的時候,講話輕聲輕氣、彬彬有禮。在我還回車鑰匙時,他追著問我,狗狗還在吧?牠有沒有吃飯?今天我會出院嗎?
我說,前一天顯然有人買漢堡給狗狗吃了,肉都不見了,麵包還在,我把麵包都扔了。你的身體情況要看醫生怎麽說?但是恕我直言不諱,你的車子臭不可聞,我立即給了他6支空氣清新劑和一疊尿墊。如果出院,你必須要先清潔車子。雷說,前幾天他腹瀉來不及找廁所他就全部拉在車上,粘在屁股流到大腿上,造成了嚴重感染。酗酒使雷失去基本生活自理能力,思維緩慢。但他字字句句千恩萬謝卻是真真切切的。
上午回到家,我不斷地惡心,根本沒法進餐,盡管在醫院裏我己經用高強度的清潔劑反複擦洗,還是感到去不掉的怪味在身上,隻有開著淋浴籠頭不斷衝洗。
兒子問我:媽,您現在到底是護士?還是animal control?
我說,“兩者都是!”
周日上午,我和莉莎帶著雷一起去看Angel.在接近Dodge的時候,雷一聲“Angel”,牠的小尾巴拍打的頻率高達聲音的分貝,歡快的身子立刻撲向雷。嘴對嘴的親了起來。什麽叫爹親娘親?當Angel見到雷時就是世上最最親!Angel一邊舔著主人,一邊得意快速擺動尾巴,那還會理會trick。“母親不喜歡我們這樣。”雷從來沒有從喪母中走出來。這次輪到我和莉莎在一邊不停地抺著眼淚。
在他們親熱時,我和莉莎得到雷的允許幫著整理車內髒物。我發現昨天放上的肉都被小東西吃完了,疏菜還在。 盡管這次我戴著雙層口罩中間塗上了厚厚的牙膏,還是被怪味燻得頭暈目眩,這次我又後悔沒有穿隔離衣。
我們扔掉了整整6大袋病人belonging bag,其中,大多數是各種酒瓶、啤酒罐,碎玻璃(原來鏡框打碎了),各種處方,髒衣亂雜,還發現不少東一張西一張的$1~$10。當我把白色的尿墊鋪上前坐時,立刻有各種蟲子跳了上來,蛆、蟑螂、還有各種叫不去名的黑蟲,我立即快速換著墊片,並不斷噴灑空氣清新劑。莉莎說,往地上噴,往地上灑。這時我身上的立毛機全都起立了。期間,我換了七次手套。我摸到的被子全是濕的。我再三關照,雷,如果你出院了一定要把被子拿出來曬,把車門全部打開。雷都一一答應了。 我心裏想著,回家後還要告訴兒子,老媽今天又兼職了一份Housekeeper.
莉莎給Angel帶上leash,帶牠到草叢中去大便,Angel四肢緊緊地扒在地上,視線不願離開雷。Angel的毛發光澤鮮亮,還算幹淨。但是雷、汽車、狗狗都是一樣的難聞氣味。
三個月前,社會工作者已經跟雷接觸,要安排他到無家可歸者收容所去,但不能帶寵物,被雷拒絕了。莉莎帶了狗糧,洗發精,也帶了籠子。莉莎自己家有四個狗狗,她一邊給雷看自己家狗狗玩耍的錄像,聖誕節的玩具枚不勝數;一邊做雷的思想工作,任何時候隻要雷有困難,不管是寄養或收養,莉莎都可以隨時接受Angel.
要分開了,雷依依不舍地放下Angel. Angel卻呲牙咧嘴嚎叫不停。
周日晚上,我回到病房時,雷出院了。同事們談論得更多的倒是吉娃娃。莉莎告訴我,醫院給了雷新的衣服、鞋子、很多尿墊。他最後沒讓莉莎照顧Angel,他還是這句話“Angel is mine”為了Angel,告慰天堂的母親,雷表示會戒酒。周四,雷要到戒酒中心去接受治療,他答應周三晚上會來找莉莎讓她照顧Angel,我們都不知道他是否會兌現他的承諾。
投胎是門技術活!前總統家庭白宮第一狗-葡萄牙水獵犬,Bo,可以大搖大擺在白宮的草坪上踏青;我家Sunshine 守著自己的一片後花園不亦樂乎;Angel,牠生命最重要的就是忠誠主人,Angel跟著這個無家可歸者不離不棄。
在我要結束此文時讀到這樣一段文字令人感悟:
它們擁有至親般的忠誠溫存與可愛,卻不會提寢食遊樂之外的任何要求;它們有著超群的知覺和意誌,卻總是甘為一隅,默默守護人類智慧而脆弱的身軀;它們是凶猛和矯健的,以至於常常被人們奉為神靈;它們是靈巧和聰穎的,在最需要幫助的人們哪裏,它們就是光明。關於它們,已經有太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和太多驚心動魄的傳說;而於我們所見,更多的卻是都市斜陽下,晨起霧氤中與人們相伴嬉戲的閑適和溫情。這一綿延深遠的默契,至今已經持續了1.5萬年之久,並且,還將延續下去……這便是狗,人類最忠實、最智慧、最廣泛、最具全球認同感的動物朋友。
今天雷和他的吉娃娃不知道又流浪在何方?
(本文人名均為虛構,照片經雷和莉莎同意而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