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Fremont到Oakland,因為堵車,沈麗英和張蘭路上花了一個多小時,終於找到王家寶的美國寄宿家庭居住的公寓。
周末天氣炎熱,小區蜿蜒的紅磚小路上空無一人,小路兩側綠意盎然的草地上種植了五顏六色的玫瑰,花香與青草的氣息充斥在空氣裏, 令人神清氣爽。
沈麗英順手撚起一片隨風飄落的花瓣輕輕一嗅歎息道:“你瞧,玫瑰之枯榮,我們最終像這花一樣幹枯老去。”
“嗬嗬,老有什麽好怕的,自然規律,誰都會老。別酸不唧唧的那麽多感歎,你難道還學林妹妹葬個花不成?我覺得二十歲有二十歲的美,四十歲有四十歲的美......俗話說的好,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愛情也一樣,不可能持續幾十年轟轟烈烈如熱戀時的光景,人到中年細水長流相依相伴的日子也挺好,別多愁善感了。”張蘭心直口快,沈麗英知曉朋友是好意,笑而不語。
“應該是這家,希望有人在,我不怎麽去教會,好久都沒見那老兩口了。牧師說老先生兩年多前過世了,原來的電話打不通。老伴過世後,老太太身體不怎好,就不去華人教會了。希望老太太沒得老年癡呆,還記得我,但是要有心裏準備,別抱太大希望。”
兩人按著師母寫的地址找到了公寓門牌號,沈麗英走到門口,本來要抬手按門鈴,猶豫了一下轉身對張蘭解釋,心裏沒底怕白跑一趟張蘭失望。
張蘭接過沈麗英手上的地址再次確認一番,輕按了一下門鈴。
等了一兩分鍾,屋內傳來走步聲,然後在門口停頓,靜默片刻,估計屋裏的人從貓眼裏查看來訪者是誰,然後門開了。
一位金發碧眼麵容和善的白人老太太出現在兩人麵前,張蘭覺得老太太好麵熟,然後反應過來老太太長得很像英國前首相撒切爾夫人。
“Hello, Nancy, how have you been? Do you remember me?”(嗨,南希,你還好嗎?你記得我嗎?)
“你好,麗英,好久不見,我很好,這位女士是誰?”南希跟沈麗英互相擁抱問候,然後微笑著看向張蘭。南希的中文帶著濃重的美國腔,但是因為說得慢,吐字發音清晰,張蘭聽著並不吃力。
“您好,南希,很高興認識你,我是張蘭,麗英的朋友,您的中文說的真好。”張蘭走上前微微俯身含笑與南希握手,暗自詫異精神矍鑠的南希跟自己想象中的年邁體弱的老太太大相徑庭。
據沈麗英介紹,南希和丈夫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90年代中期夫婦倆去中國做過幾年英語老師。兩人熱愛中國文化,對中國人非常友好,所以老兩口退休以後每周都去當地地華人教會,結交了許多華人朋友,也竭盡所能幫助了許多中國留學生。
“謝謝,我學了好多年中文,還是說得不太好,現在隻能說一些簡單的中文,進屋說吧。” 南希熱情地邀請兩人進屋。
三居室的公寓,房間不大,客廳和餐廳連為一體,布置高雅大方。
湖藍色的地毯又厚又軟,腳踩上去幾乎沒有聲音,淺藍色的牆壁與乳白色的浮雕刺繡窗簾爽心悅目,亞麻色的布藝沙發上散落著幾個夏威夷風情的花布靠墊,窗台茶幾邊櫃餐桌牆角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盆栽花木,牆壁上錯落有致地掛著大大小小的原木相框。
張蘭和沈麗英各自選了個單人沙發坐下,因為客廳正中的雙人沙發上,橫躺著一隻身形超大的虎皮貓,來了客人也巋然不動,懶洋洋地睜開眼傲慢地瞥了一眼,又合上眼閉目養神。
南希給客人端了兩杯清涼的蜂蜜薄荷檸檬茶,晶瑩的水晶杯裏,薄荷的綠葉斜依著嫩黃的檸檬片,僅看一眼就沁人心脾。這杯涼茶讓張蘭對南希有一種特別的親近感,一位思慮周到善解人意的老太太。
南希拍拍虎皮貓,虎皮貓睜開眼喵了一聲,搖著尾巴站起身走到沙發一側。等南希坐下,虎皮貓立刻蹭過來挨著南希趴下,下巴擱在南希的大腿上。南希一邊陪客人聊天,一邊為虎皮貓捋毛,虎皮貓舒服地伸長了腿,那份愜意自在真真地讓人羨慕,張蘭恨不得變成那隻舒服自在的貓。
沈麗英認識南希,張蘭之前並未見過她,所以這次拜訪張蘭是個陪伴角色,她隻需麵帶微笑靜靜地喝茶,默默地聽人聊天。
沈麗英在禮貌性地讚美了南希雅致大方的家居布置後,終於言歸正傳說起今天來拜訪南希的目的。當然,為了保護王家寶的隱私,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沈麗英將王家寶的失聯說成是小孩子負氣跟父母斷了聯係。老太太說想練習中文,所以兩人說中文。
提起王家寶,老太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Tiger是個天才。”
“Nancy,錯了,我是說家寶。”沈麗英糾正。
“沒錯,家寶的英文名字叫Tiger,很可愛,是不是?”老太太笑著反問。
“是很可愛,不過,您是不是弄錯了?家寶怎麽會是天才?”沈麗英敷衍地笑著,心說老太太是不是有點犯糊塗。
南希顯然看出了沈麗英眼神裏的疑問,可是苦於自己的中文有限,所以開始說英文了。
“Honey, I know Tiger’s academic performance is not very good, but you know what, he has a talent on art. I was a high school art teacher. Tiger was my best student. He is so creative. He is good at combining traditional Chinese art and Western oil painting. Please look this one, isn’t it amazing?”(我知道家寶的學習成績不算太好,但是他很有藝術天分。我過去在高中教畫畫課,他是我教過的最好的學生。他很有創意,擅於把傳統中國畫技和西方油畫相結合,請看這幅畫,是不是很出色?)
南希指著客廳牆上的一張老虎水墨畫,臉上有一種我家有兒初長成的自豪感。
牆上的老虎畫很顯眼,張蘭剛才一進門就看見了,以為是主人從中國買來的,沒想到是王家寶的作品。
一隻精力磅礴的猛虎站在怪石嶙峋的山坡上,側身探頭輕嗅峭壁岩石縫裏探出的蘭花。山岩及老虎是中國傳統水墨寫意畫法,突出了石頭和老虎的冷峻;而蘭花卻是西式水彩寫實風格,蔥綠的長葉中伸出一枝纖細的莖懸掛著幾抹嬌嫩的紫,寥寥數筆,剛柔並濟,老虎與蘭花組合在一起卻意外的和諧。
張蘭對畫畫一竅不通,但是她陪著女兒上了一年的畫畫課,聽多了畫畫老師的名作賞析,也知道學畫畫是需要天分的。
王家寶的畫技如何她無從點評,單從布局來看卻是頗有靈氣,尤其是老虎的眼睛,活靈活現。
王家寶筆下的老虎在欣賞蘭花的那一瞬如家貓般溫柔可愛,獸中之王的殺伐之氣蕩然無存,張蘭猜想他的模特也許是沙發上那隻慵懶的虎皮貓。
“Tiger知道我愛蘭花,所以在我過70歲的生日時他畫了這幅畫送給我做禮物,非常棒,是不是?”
南希的客廳牆上掛著很多玻璃畫框,張蘭定睛一看,果然都是不同品種的蘭花。老太太畫的蘭花,有水彩畫,有油畫,還有中國水墨畫。
“沒想到啊,家寶居然能畫得這麽好。”沈麗英讚歎道。
“真不錯,Nancy,沒想到您還會中國畫?Tiger有您當老師真好。您還收學生嗎?我女兒也喜歡畫畫。”張蘭滿臉期盼地望著南希。
“No, no, no, I didn’t teach him Chinese painting. He taught me. I only taught him watercolor and oil painting.” (錯了,我沒有教他,他教我中國畫。我教他西方油畫和水彩畫)南希急切地用英語解釋。
“那他是在來美國前學的中國畫?”沈麗英問。
“是,他說從小就愛畫畫,從五歲起開始學水墨畫。後來他的父母不許他畫了,說畫畫找不到工作掙不了大錢。Tiger是個天才,應該好好培養。他的父母的想法很奇怪,我看不懂。”南希神情黯淡,歎了口氣搖搖頭。
沈麗英不認識王家寶的父母,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跟你們住了多久?”張蘭插話問南希。
“About two years. Tiger was shy at first. Later we were like a family. My husband took Tiger to go fishing, hiking, biking and playing basketball. I taught Tiger English, painting and cooking. We had a great time, but it is all gone after my husband passed away…”說到後麵,老太太情緒低落,聲音哽咽。沈麗英側身抽出一張麵巾紙,遞給南希。
南希道謝接過後,擦拭眼角,片刻抬頭,紅著眼圈看著客人強顏歡笑:“sorry,I just miss those happy days when we were together.”。(抱歉,我真是很懷念跟他們在一起的快樂日子)
張蘭耐心地等南希情緒平靜下來,輕聲問:““Why did he move out?” Did he contact you after he moved out?”
“I was very sick after my husband passed away. My daughter came living with me for a while. Tiger moved out to stay with his girlfriend, but he called me every Saturday. Later I visited my friend in Italy for half a year. After that I never heard from him. The last time was two years ago. I got a Christmas card from Tiger. I also sent him a card, but it was returned.” (丈夫去世後我病得很嚴重,女兒來照顧我一段時間。家寶搬出去跟女朋友住,但他每周六都會給我打電話。後來我去意大利住了半年。再就沒有他的消息了,兩年前他給我寄過一張聖誕卡,那是最後一次他聯係我。我也給他寄了張卡,但是被退回來了)
“Tiger has a girlfriend? Did you meet her? (他有女朋友?您見過她嗎?)
“He told me so, but I never got a chance to see her.”(他是這麽說的,但我沒見過他的女友)南希回答。
“Do you still keep the card? May I take a look?” (您還保存著那張聖誕卡嗎?我能看看嗎?)
張蘭已不抱多大希望了,誰知道王家寶告訴南希的是真的還是假的,但還是不死心,信封上應該有寄信人的地址,也許可以順藤摸瓜找到王家寶。
“Sure。”南希爽快地答應了,站起身走進臥室,一直依偎在她身旁打盹的虎皮貓警覺地睜開眼,利索地跳下沙發緊隨其後。屋內傳來打開抽屜的聲音,窸窸窣窣,不久,老太太拿著一張賀卡走出來遞給張蘭。
張蘭一眼看到信封上有寄信人的地址,喜出望外,等不及拿出裏麵的賀卡,就急切地問南希:“May I have his mailing address? Maybe it will help me find him.”(我能抄下寄信人的地址嗎?也許這個地址能幫我們找到他。)
“Sure.” (當然可以)南希笑著點點頭,轉身欲找紙筆,沈麗英拿出手機拍了信封上的地址。
張蘭打開賀卡,有點失望,標準的聖誕祝福,多餘的一句話也沒有。如果王家寶真的是在兩年前被學校開除了的話,彼時王家寶已經是非法居留美國的黑戶了。
“Did you know he was kicked out of school?” 沈麗英問南希。
“ Oh, my god, how could that happen? Tiger was a good student. He was such a hard worker.”(天哪,怎麽可能?他是個勤奮的好學生。)南希震驚,眼裏是毫不掩飾地惋惜。
南希晚上還有個老年俱樂部的周末舞會趕時間,兩人起身告辭,臨走時,南希再三囑咐沈麗英若是找到了王家寶,一定要告訴王家寶她一直掛念著他。
去停車場的路上,沈麗英對張蘭說:“如果能像Nancy那樣優雅地老去,我覺得變老也沒什麽可怕的。 ”
張蘭聽到這句話,腦海裏浮現出南希塗了淺粉指甲油的的十個指甲,每個指甲上都畫了不同顏色的蘭花。南希客廳窗口的畫架上晾著剛完成的畫,沙發旁的竹籃裏放著花花綠綠的各類雜誌和打了一半的黑色毛線披肩。客廳角落裏的三角鋼琴上散放著幾頁曲譜......綠底白花真絲連衣裙,珍珠耳環,珍珠吊墜的金項鏈,白色遮陽帽,茶色墨鏡遮住了大半張臉,紅唇性感嫵媚,出門赴約的南希穿上白色高跟鞋回眸一笑的瞬間依然是美人風姿,綽約動人。
張蘭想起自己的媽媽和婆婆,年紀都沒有南希大,卻已是腰彎背駝,步履蹣跚,兩位老人家為家庭辛苦操勞了一輩子,衰老的不僅是身體器官,而是行將就木的心態,哪裏有條件有興致有情趣如此精致地生活......
與來時的滔滔不絕相比,沈麗英和張蘭在回家的路途中格外得安靜。通過南希,她們對王家寶有了更多的了解,截然不同的認知,知道的越多,她們越擔心王家寶。
公路兩側一邊是浩瀚無邊的大海,另一邊是人海茫茫的城市。王家寶,一個外國留學生,無學曆,無合法身份,無生存技能,如螻蟻般渺小,如何生存?
“我先前答應幫忙找王家寶隻是因為老鄉的原因拉不下臉拒絕,本以為王家寶是個被父母嬌生慣養寵壞了的孩子,今天見了南希後才知道他是一塊被埋沒的璞玉,毀掉太可惜了。我一定要找到他拉他一把,否則自己的良心過不去。”張蘭心情沉重地說。
張蘭望著車窗外,眼波無瀾,內心的情緒卻是在激烈翻騰。我們可以接受閃電風暴山火摧毀一棵病蟲纏身的老樹,卻不忍心目睹一株嫩芽初生,茁壯成長的小樹苗幹枯死亡......南希與丈夫的大愛幫助王家寶從自卑中走出來,也讓張蘭意識到,孩子就是樹苗,有朝一日是棟梁之才還是燒火廢柴,皆因成長教育的環境。
“南希讓我感覺內疚,我本來可以給那孩子更多的幫助,給他更多的愛讓他感受到更多人生的樂趣,卻因為害怕承擔責任做了一個冷漠的看客。王家寶比Jack大不了幾歲,肯定默默地羨慕Jack的快樂日子,我現在想起來心裏好難過。”沈麗英黯然道。
“好了好了,別難過了,還多虧你能幫我找到南希,才了解到王家寶不為人知的另一麵。不知道他離開南希家,又被學校開除,這兩年都經曆了什麽?希望不要太慘。至於女朋友,我嚴重懷疑他是為了讓南希心安騙老太太的,你想想看,那孩子跟我說話都紅著臉,膽小的像一隻兔子,怎麽可能追女孩子?”張蘭分析道。
“那你明天在家陪老公孩子,我按信封上寫的地址去找王家寶。若王家寶仍住在那兒,當然最好,若他不住那裏,我們至少可以問問他的房東或室友,一個大夥人,不可能一下子無影無蹤。”沈麗英說。
“謝謝,不用,明天我們會去大華,那地方離大華不遠,順道去看看。你把地址發給我,我家老公很熱心的,他可以陪我去。”張蘭說。
張蘭哪裏知道熱心人劉朝陽此時此刻正被幾個陌生人折磨得心煩意亂。
就像您說的:你瞧,玫瑰之枯榮,我們最終像這花一樣幹枯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