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陳遠飛目送白男走遠了,馬上把手從王富貴的肩膀上拿開,看著目瞪口呆的王富貴說:“幹嗎這麽看著我,我幫你解了圍,你應該謝謝我才對。”
“謝謝?”王富貴困惑不解地問陳遠飛:“解什麽圍?你認識那家夥?”
“我不認識他,但我知道他是哪種人。這家夥昨天在酒吧裏纏了吳剛一晚上,最後吳剛受不了找了個借口落荒而逃。”
“那你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王富貴問。
話一出口,王富貴就覺得自己像個癡呆兒。陳遠飛和吳剛形影不離,怎麽會不知道吳剛身邊的人和事?
“我當時也在酒吧裏,但我們之前鬧了點別扭,各自喝悶酒,所以我就躲在角落裏看熱鬧。昨晚這家夥沒吊到吳剛,最後帶走了一個20出頭的毛小子。”
“做什麽?”王富貴好奇地問。
“做最實際的人,在夜晚擁抱接吻,天亮就成陌路人。”陳遠飛挑挑眉毛,看著王富貴意味深長地說。
“這家夥好像尤其喜歡亞洲帥哥,象吳剛和你這種類型的。”陳遠飛又補充了一句,目光犀利地上下打量了王富貴一番。
如果是一個年輕女孩當麵叫王富貴帥哥,會極大地滿足王富貴的虛榮心,王富貴會沾沾自喜。可陳遠飛是個跟自己同齡的男人,王富貴此時渾身的不自在,本能地把身上的浴巾又往上拉了拉,恨不得鑽到浴巾底下......
“你知道我跟吳剛的關係,對吧?”陳遠飛直截了當地問王富貴。
“知道。”王富貴沒想到陳遠飛如此直率,自己再躲閃就有些矯情了,不如直截了當地承認。
“可是,你知道我是有老婆的人了。”王富貴紅著臉補充了一句。馬上覺得尷尬。
其實,王富貴是想說自己不是同性戀,不喜歡男人。可是,王富貴覺得這麽說會傷人,所以就提到自己已婚的身份。但有老婆這句話,聽上去有自作多情之嫌。王富貴的臉更紅了。
陳遠飛回答:“我知道,我對你沒有別的意思。隻是你非常像我的一個老朋友,所以我對你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
“誰?”王富貴禁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問陳遠飛。
“唉,說來話長。你真的想聽?”陳遠飛問。
王富貴聳聳肩,沒說話,一副請君自便的模樣。
陳遠飛走到茶幾邊倒了杯冰水,喝了幾口,然後躺到了王富貴旁邊的長椅上。 王富貴重新躺倒,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我說的他是我的初戀,第一個和我有性關係的男人。我們在美國認識,當時我在讀碩士,他在讀博士。他那時候已經結了婚,兒子剛兩歲。”
陳遠飛說這番話時語氣很平緩,仿佛在講述別人的故事。可是王富貴聽了,內心驚訝無比。
好在兩個人都平躺著,沒有目光交流,大家都自在些。
“你知道國內的社會對同性戀群體很苛刻,我們是常常被妖魔化的一個群體,我們被叫做變態的人。社會輿論一邊倒,家裏人覺得丟臉,我們不能像正常人一樣享受愛情的美好。即使能幸運地找到知心人,也得不到親友們的理解和支持,大多數情侶走到最後的結局都很悲慘,要麽苟且偷生,要麽是魚死網破。”
王富貴默默地聽著,回想起自己是在來北京上大學後才聽說同性戀這個詞的。以前各種媒體報道對同性戀有偏見,讓自己一聽到同性戀這個詞就聯想到濫交、性病及艾滋病等醜惡現象。
這幾年,中國社會對同性之戀寬容了許多......
王富貴偶爾讀到一篇文章,才了解到國際科學界一般認為:同性戀首先有先天基礎,然後和出生18個月到36個月時建立的性別認同有關。人群中存在不同的性取向是自然現象......
從那以後,王富貴對同性戀者的態度轉變了許多。談不上認同,起碼持尊重態度。
“從小到大我都是父母眼裏的乖兒子,老師眼裏的優等生。上高中時我的生理發生了變化,我意識到能牢牢吸引住我的,是我們同級踢球最好的那個男生,而不是我身邊漂亮的女同桌。每當那男孩走過我的身邊,我會在瞬間臉紅心跳。我就是那時侯學會踢足球的......”
“我上大學後,翻了一些書籍,才知道自己是同性戀,內心很痛苦,無所適從。我開始用高傲掩飾自卑。我很少參加集體活動,因為女生想跟我親近,我不理人家,而男生則視我為優秀帥氣的情敵。慢慢地,我被孤立起來,隻能靠拚命學習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踢足球成了我渲泄內心痛苦的一種有效方式。”
王富貴因為自己是農村裏出生長大,剛到北京上大學也與其他同學格格不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無所適從,所以完全能理解陳遠飛所說的那種被群體排除在外的失落彷徨感。
你知道國內同性戀怎麽自嘲嗎?”陳遠飛突然問王富貴。
“什麽?”王富貴問。
“我們是永遠走不出陰影的人。我們總是呆在陽光照不到春風吹不到的地方......”陳遠飛的聲音很低沉,聽上去怪怪的。
王富貴不確定陳遠飛是否在哭,隻好寬慰他:“現在越來越多的人對同性戀群體有了正確的認識,中國社會對同性之戀也比過去寬容了許多。更何況你在舊金山,我聽說舊金山被稱作同性戀者的天堂,這是不是你來美國的原因?”
“是!我上大四的時候,我媽開始張羅幫我找女朋友,還是她上司的女兒。為了我媽,我強迫自己跟那個女孩約會了幾次。你知道有的同性戀者是雙性戀,可以接受跟異性的身體接觸。可我是屬於那種跟異性身體接觸就不舒服的類型,偏偏那姑娘每次都很主動,又摟又親的,你能想象我有多痛苦嗎?”
王富貴不能理解陳遠飛所說的這種痛苦,王富貴隻記得自己與任盈盈擁抱的甜蜜。
當年他跟任盈盈沒談戀愛時,每次兩個人不經意的一點身體接觸,都是甜蜜的麻酥酥的感覺......
初吻時,兩個人沒有經驗,隻知道嘴碰嘴,卻不知道舌頭也需要親密接觸。兩個人抱在一起緊張激動得瑟瑟發抖,王富貴傻乎乎地把任盈盈的嘴唇象吸奶一樣吸腫了......
陳遠飛看王富貴沒反應,接著說下去。
“那個女孩子喜歡我,兩家老人開始論及婚嫁,我不能想象自己跟個女人同床共枕,所以決定出國留學。後來,我如願以償拿到了美國名校的獎學金,對我父母來說是件光宗耀祖的好事,他們沒阻攔我。那個女孩是獨生女,父母舍不得她遠離,我們的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王富貴真心可憐那個不知情的女孩,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
“我剛來美國時很孤獨。美國人強調個人隱私,人與人總保持一定的距離。中國學生各自忙著學業打工,沒有多少娛樂時間。我個性孤傲,又因性取向的偏差總怕引起誤會,很少能跟人交流想法和心情。平常忙功課倒也好過,一到周末或節假日,日子就難熬了。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堆被遺棄在角落的灰塵,輕微得不值得活在這個世界上......
“最孤獨的時候,我曾很多次夢想著在一個綠草蔥蔥鮮花盛開的地方死去,好給我那段沒有陽光沒有愛情隻有痛苦與彷徨的灰色人生劃個豔麗的句號。可是,我舍不得我年邁的父母,我不甘心我還沒有轟轟烈烈地愛過就煙消雲散。老天可憐我讓我遇見了平,我的世界從此就天翻地覆......”
原本躺著的陳遠飛說到這兒突然坐了起來,把王富貴嚇了一跳。陳遠飛注視著王富貴說:“平跟我是老鄉,我們是在當地中國教會舉辦的華人聚餐會上認識的。平跟你的五官長得非常像,身材結實,陽光帥氣,但平的皮膚要比你黑些,他很愛運動,是那種健康的古銅色。”
王富貴聽到這兒暗想,還好不一樣,否則豈不是麻煩更多?王富貴好奇地問:“他不是有老婆了,你怎麽會跟他在一起?”
陳遠飛眯起眼似乎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過了一會兒他說:“怎麽跟你解釋呢?那是一種感覺。就像那王菲唱的歌《傳奇》所描述的那樣,隻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我想,有緣的人總會有機會結緣。就比如在公共場合大街、酒吧或公園之類的地方,有個男人故意撞了你一下,你會如何反應?”
王富貴回答:“如果我心情正好的話,我會說,哥們,請注意點。如果我情緒不好的話,我會問他,你想幹嘛?”王富貴說完奇怪地問陳遠飛:“你怎麽突然想起來問這個問題?”
陳遠飛苦笑了一聲:“這就是你和我的區別。我是個同性戀者,一個陌生的男人故意撞我一下,我首先考慮的是這男人是否對我有意思,是否是喜歡我,是否是我喜歡的類型,平和我就是這麽結緣的。”
王富貴問:“那是他先主動的?”
陳遠飛說:“也不完全是。我一般是不參加教堂聚餐的,因為我不是基督教徒,也不想腆著臉去白吃飯。但那天是周末,外麵陽光燦爛,我實在是忍受不了獨自窩在拉著窗簾的黑屋子裏如困獸般折磨自己,於是決定出去找個人多熱鬧的地方。那個聚會沒有幾個我認識的人,我像往常一樣孤單無聊,拿了一盤食物獨自坐在一個無人的角落,像一個外星人一樣邊吃邊注視著麵前的歡樂人群。然後,我看到了平,他遲到了,急匆匆地進門。”
“那天平穿著普通,一件白體恤,一條牛仔短褲,平頭。可我看到他進屋,驚為天人,突然心跳加速,感覺口幹舌燥。我的目光一直追尋著他,看他找到早來的老婆,看著他抱過兒子親了一口,看著他拿了一盤食物坐下來吃。”
“也許是餓了,平當時吃得很急,甚至噎著自己了。我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模樣,心中充滿了疼愛,想拿杯水給他,想提醒他慢點吃,還想幫他輕輕地拍拍背......平終於吃飽了抬頭注意到了我,我們彼此第一次對視就像觸電一樣,火辣辣的......可是,一想到他是有老婆孩子的人,我好害怕自己陷進去,我決定逃開。”
陳遠飛的回憶,讓王富貴想起自己和任盈盈的第一次見麵也頗有戲劇色彩。
窮孩子王富貴剛上xx名校的時候,很自卑。上課總是坐在教室最後一排,怕同學注意到自己的破衣爛衫,怕老師提問同學笑話自己帶家鄉口音的普通話。去食堂也是等到最後,這樣別人不會注意到自己經常隻吃饅頭和最便宜的菜。 沒錢娛樂,沒朋友聊天,不上課的時間孤獨的王富貴就坐在圖書館裏如饑似渴地讀書。
有一天,王富貴正在圖書館裏癡迷地看著金庸的《笑傲江湖》,對麵一個漂亮女孩要去上廁所,請他幫著照看書包。
回來以後,女孩從書包裏拿出一塊巧克力表示感謝,兩個人到室外邊吃巧克力邊聊笑傲江湖,不亦樂乎。
這個率性的女孩子讓老實巴交的王富貴第一次感受到與異性相處的美好。
王富貴發覺自己在這女孩子麵前無拘無束,雖然兩人是第一次打交道,但是好像是認識了許多年的老朋友,王富貴忘了自卑,說話都不走腦子,隨心所欲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很輕鬆自在。
兩個人聊得開心時間過得好快,不知不覺圖書館要關門了。臨走時,女孩伸出手與王富貴握手告別,自我介紹是任盈盈。
不知是巧克力還是荷爾蒙作怪,輪到王富貴做自我介紹,他一時興起脫口說出“如果你是任盈盈,我就是令狐衝,衝馬桶的衝。”
女孩嬌羞地看了他一眼,飛快地跑了,王富貴才意識到自己說話的不妥。王富貴以為女孩子自稱任盈盈是在跟自己開玩笑,因為剛才兩個人還在大聊特聊《笑傲江湖》嘛。
後來,王富貴驚喜地發現其實女孩跟自己是同班同學,任盈盈是她的真名......
王富貴陷入沉思,陳遠飛也停下來,躺在長椅上,望著天,好長時間都不說話。
王富貴問陳遠飛:“那後來呢?你們在哪兒又相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