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歐陽曉峰沒有馬上回答王富貴的問題,而是皺著眉頭似乎在整理雜亂的思緒,好久才緩緩吐出:“我辭公職是因為我兒子一歲多時得 了一場大病,醫生說兒子是慢性腎功能衰竭。為給兒子治病,家裏傾家蕩產,還借了好多債。嶽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老婆因為帶著孩子到處看病丟了工作,全 家老小的生活就靠我的工資收入。我一個小縣城的中學老師,就憑工資收入一輩子做牛做馬也還不清......”
歐陽曉峰說這話時雙手抱住頭,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痛苦模樣。
王富貴有一位同事的小孩就得了類似的病,攤上這種病的家庭所承受的煎熬王富貴也略知一二。
腎功能衰竭是兒童比較容易患的一種大病,它的治療費用很昂貴:僅透析費用每年就高達6~10萬元。如果換腎,則需要幾十萬元,對於普通家庭來說,根本負擔不起。可是如果不換腎,孩子最後根本不可能活下去。
王富貴的那位同事因為孩子得了這種病也被迫辭去高校的金飯碗,自己開了家IT公司,所幸趕上IT公司創業的黃金時代,公司經營效益不錯,掙了大錢保住了小孩的命,家庭也沒被拖垮......
“那你如何想到來美國?”王富貴問。
“我老婆有一個遠房表舅在美國。家裏的親戚都借遍了,我們無奈求助於他。表舅出主意讓我偷渡美國,因為光靠借錢是沒指望能救下孩子的命的,做透析和換腎都需要一大筆錢,更不要說還清債務了。”歐陽曉峰回答。
“偷渡?那可是掉腦袋的事。我看到好多關於偷渡的報道,人藏在集裝箱裏在海上漂,遇上風暴或半道途出個紕漏就完蛋了......你怎麽冒這麽大的風險?”
“不是啦,我來美國的方式沒有你想像的那麽慘烈。表舅出麵做擔保,給我聯係了一家移民中介。我年輕,有大學文憑,又懂英語。 中介公司把我重新包裝,我變成了一個叫林凱的人,是某跨國公司的高級業務骨幹,新身份證、新護照,我是以商務考察的名義到美國大使館申請了半年的商務簽 證。那次跟我一起出來的有四個人,我們在北京呆了半個月,中介公司給我們集中進行簽證麵試培訓,隻到我們把所有簽證官可能問到的問題的答案用英語背得滾瓜 爛熟。到最後,我自己都分不清我是歐陽曉峰還是林凱了......”歐陽曉峰苦笑著說。
“那你在北京呆的那半個月為什麽不去找我?”王富貴問。
“我,我怕你知道我的處境又張羅著到處借錢。我知道你那時候也在還你爹看病欠的債,手頭不寬裕......”歐陽曉峰吞吞吐吐地說。
實際上,那時候歐陽曉峰極其痛苦彷徨,很想找老朋友王富貴紓解一下心中的鬱悶。他去了王富貴的學校幾次,有一次都看到王富貴從教學樓裏出來,想迎迎上前,又想到依王富貴的為人,寧願自己餓著肚子也會想方設法地借錢幫助他,所以臨陣又退縮了.......
“曉峰,你......”王富貴難過地說不出話來了。想曉峰這樣設身處地為他著想的朋友,這輩子也沒遇到幾個,總得想個法子幫幫他才好。
於是,王富貴問歐陽曉峰:“那你兒子現在怎麽樣?家裏還好嗎?”
提起兒子,歐陽曉峰的臉上瞬間有了光彩,他起身說了一句“稍等”,又進了車庫,幾分鍾回來後手裏多了個信封。
歐陽曉峰從信封裏掏出來一張照片遞給王富貴,照片上是一個女人和一個少年。少年依稀有歐陽曉峰的模樣,無疑是他的兒子。可眼前這女人,幹瘦憔悴,根本不像個三十幾歲的年輕少婦,想來這近十年的光陰歐陽曉峰的妻子獨自操持家務也過得不容易。
王富貴看著照片發愣的功夫,歐陽曉峰湊上前疼愛地摸著照片上兒子的臉,喃喃地說:“一晃這小子快12歲了,我可真想再像他小時候那樣抱抱他,恐怕是沒機會了”。
王富貴打斷老朋友悲觀的話語說:“怎麽會沒機會?兒子永遠是兒子,打斷的骨頭連著筋,況且你為他付出了這麽多......孩子的病治療的情況如何?”
歐陽曉峰抬起頭滿臉自豪地說:“我這些年沒白辛苦,所有掙的錢都攢起來寄回家,前年兒子換了腎,已經兩年了也沒有什麽排異反應,醫生說他的身體基本沒問題了。”
“那你是不是可以回家了?”王富貴試探著問。
“還不是時候,我還要再幹幾年攢些錢給兒子上大學和結婚用,我還想蓋所房子給我和老婆養老,我老婆跟著我這輩子沒享幾天福,我回去要好好伺候她......”歐陽曉峰酸楚地說。
王富貴聽這話黯然神傷,曉峰自己,何嚐不是艱難到老?看他眼前的生活處境,辛苦受累還受人欺負,又住在如此肮髒不堪的地方,實在是淒慘了些......
“曉峰,出了這事,那你還要在這個餐館繼續幹下去嗎?”
“不幹又能去哪兒?”歐陽曉峰無奈地說。
“我剛來美國時,表舅有個裝修工程隊,我就給他當小工,他付我的工錢很低,因為我來美國的費用都是他幫忙擔保的,而且我又沒 有合法的打工身份。兒子治病每年都花好幾萬,我用了五年時間才還完所有的欠債,然後開始攢兒子換腎的錢。為了來錢快,我每天做兩份工,白天幹裝修,晚上到 按摩院給人做*、按摩和撥火罐,一個月有四千多美金的進賬。可惜沒幹幾年,有一次我從房頂上摔下來傷了腰,當時省錢沒及時治理落下了後遺症,現在隻能在飯 館打黑工了。”
“不是好多黑下來的人最後都通過政治避難和假結婚等途徑拿到了綠卡,你怎麽還在打黑工?”王富貴不解地問歐陽曉峰。
歐陽曉峰笑著搖搖頭說:“唉,說來也是我運氣不好。剛來時,政治避難的我遲遲拖著沒申請,我,我不想做出任何給祖國抹黑的事 情。我的確是幾年前辦過假結婚申請身份,中介跟我介紹了美國女人,我付了幾萬美元給那女人,原本盤算著等身份拿到了就離婚,然後回國跟老婆再結婚把老婆和 兒子都接到美國來,這兒窮人看病容易些......誰知,給我辦案子的移民律師太貪心,接了太多的假結婚案子又不認真辦,被人舉報到移民局,最後這個律師 經手的案子都被全部駁回。去年我又重新請了另一個律師,還在等......”
歐陽曉峰提起辦身份的事情不住地唉聲歎氣,讓王富貴不忍心再打聽他更多的苦難經曆。於是轉移個話題:“你現在受傷了,歇幾天再上班吧?”
歐陽曉峰無所謂地說:“沒大事,就是流了點血,頭有點暈,睡一天就好了,明天我就去上班。”
王富貴又問:“我看你那餐館老板並非善類,你不如重換一個地方。”
歐陽曉峰眼裏閃著淚花說:“這老板因為我沒身份才會如此惡劣,不過到哪兒都一樣,天下烏鴉一般黑。美國中餐館的老板大多是偷渡出來的,也是從底層被人剝削欺侮了好多年......等他們有機會當上老板,又如法炮製地開始欺壓自己手下打工的同胞。”
“其實在餐館裏幹也還不錯,吃喝、睡覺的地方都包,沒什麽花錢的地方,我每月能給家裏寄1600美金,年底我老婆說家裏就可以蓋新房了。我在國內當中學老師時,一年也就掙這麽多......再辛苦幾年我就回家享清福了。”歐陽曉峰說這話時滿眼都是對未來的憧憬。
王富貴苦澀地想到:“偷渡客花大價錢冒險來美國以為是到了天堂,隻是沒有學曆,語言不通,又沒有合法身份,生存都難,更不要 說淘金了......熬出來的,都是在社會底層掙紮了好多年才勉強站穩腳跟,難怪有些人會做出些心理變態的事情......隻看到衣錦還鄉的偷渡客表麵的 風光,哪知其背後不為人道的心酸經曆......”
歐陽曉峰看王富貴情緒低落,忙伸出胳膊,擼起袖子說:“你看,你看我這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羨慕吧?我在按摩院幹的時候,肌 肉比現在還結實,不要擔心,我壯得像頭牛,哪能輕易被打倒。你知道嗎?在按摩院我最煩給白人撥火罐了,白人身上的毛多,點火罐一不小心就會燎些毛,屋裏一 股燙豬蹄子的腥臊味兒。有一次我給一個白女人做足底按摩,她撩起裙子,我倒吸一口氣,哎呀我的媽呀,那女人腿上的毛比我的還長還密......”歐陽曉峰 用一種極其誇張的口吻描述著試圖逗笑王富貴。
王富貴看著歐陽曉峰汗毛濃密的毛腿,想象著一個女人長了他那樣的毛腿的模樣,將要笑,卻瞥見好友被洗滌劑泡得慘白粗糙、骨節寬大變形的手,沒笑出來,差點又哭了......
那天晚上,王富貴燉了一鍋排骨湯送到歐陽曉峰的住處。臨走時,歐陽曉峰囑咐王富貴晚上不要再來這一帶,不太安全。
自此,王富貴琢磨著,如何能幫老友早日擺脫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