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稀記得,夏天的時候,奶奶會帶著我們到大院外的居民李家門前乘涼。一人搬一個小板凳,大人小孩圍在一起搖著各式各樣的扇子,趕著身邊的蚊子,海北天南你一句,我一句。我喜歡聽大人們講話,更喜歡聽他們給我們這些小孩講故事。奶奶沒文化,自然不能讀書,可她的故事生動離奇,人人喜歡。龐營村,七裏河,老猴子,小猴子,喜鵲叫枝,花貓咪咪,狼外婆,還有好多好多。有的故事講了一次又一次,我們從不厭倦。因為她的語言既生動又形象,跌宕起伏,時高時低,有的象聲詞用得妙極了。直到今天,我和老公兩個博士仍然時不時地需要借用奶奶的語言來準確表達自己。
我們小時候的衣服褲子,棉衣棉褲,布鞋棉鞋全是奶奶自己做的。白天忙完一家老小的三頓飯,奶奶的手裏總是拿著針線活。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們家常常有一大串做好的新鞋掛在家裏。奶奶說,年輕時到了婆家不會做針線活,她婆婆把布和針線剪刀交給她,把她難為地對著窗外哭。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奶奶的針線活從來沒有什麽樣版模板的,也沒有尺寸。樣版模板在她腦子裏,尺寸就是她指頭間的一柵一揆。我們的腳長多大,她就給我們做多大的鞋。
有一天,我們院來了一位大姐姐,是武裝部韓政委的侄女。她考上清華大學,去北京之前,來舅舅家小住幾天。奶奶高興地,人前人後到處廣而告之。好像是她家的孩子考上大學了似的。不過若幹年以後,奶奶真的把她的孫兒孫女一個接一個地送進了大學。成了她後半生最炫耀的話題。
奶奶看重讀書人,因為自己沒上過學,也不識字而深感遺憾。為此想盡一切方法為我們這些孫子輩提供讀書寫字學習的條件。為了讓我們練習寫字,她把生活費省下的錢買回一摞摞的紙張,用剪刀或菜刀裁成和學校買的作業本大小,用針線縫成一本一本的,讓我們在家練字用。買小黑板要花錢,她找來一塊木板,把兩麵用細砂紙磨的光光滑滑的,用木炭塗黑,讓我們院裏的小朋友放學回家後一起在這塊自製的小黑板上寫字,偶爾還用她做的那些寫字本獎勵寫字好的小朋友。
奶奶歎息自己不識字,沒文化,羨慕別人讀書看報,給我印象很深。我們學寫毛筆字,奶奶有時候也會握著毛筆在紙上或桌上做寫字的動作,就像書法家運氣發功再運筆揮毫一樣。我開始上學時,我告訴奶奶說,我每天回家把學校學的字再教給奶奶,這樣,我和奶奶就可以一起學會了。奶奶笑笑說,老了,晚了,學不會了。不過放學後,奶奶和鄰居的婆婆總讓我們幾個孩子在小黑板上練習寫字。還評委似的指出哪個字寫得好,哪個小朋友寫得好。記得一次奶奶批評我下麵的字都鑽到上麵字的肚子裏了,同時表揚另一個鄰居朋友同學寫得好,我因此還不高興奶奶胳膊肘子往外拐。許多年以後,我們都長大成人了,那個同學沒上大學,我卻大學,研究生博士生的一大推文憑,還在大學任教,可我寫的字就是比那個同學差。奶奶告訴我,“從小看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