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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和現實像兩匹受驚的野馬,把我的思緒向完全不同的方向背道而馳地撕扯。那個曾俊朗、瀟灑、玉樹臨風、風流倜儻、結過四次婚、有著六個子女的小舅,在經曆六年前的一次腦梗病魔打擊後,便神誌不清,臥床不起。
小舅是個天才,雖然因為沒錢隻讀到中專畢業,還是學地質的,而其繪畫才能算是無師自通,當年文革期間,河南省的大型宣傳畫,尤其是毛澤東的巨幅畫像許多都是出自他的手筆,他曾多次因此而受過獎勵。為此改革開放後,曾做國民黨高官太太的二姨回國探親,把省吃儉用供小舅讀書的母親罵了個狗血噴頭,怨她沒供小舅讀大學。母親本就不是那種能言善辯之人,加上被親人誤會,委屈的默默哭了很久。二姨哪裏知道父母當年掙那點工資,不但要供我們一家五口生活,還要資助爺爺、姥姥、姥爺和小舅的一家。
記得最後一次見小舅,我年僅六歲。不曾想四十多年後的今天再見麵時,他已是一個形容枯槁,病入膏肓,苟延殘喘的垂暮老者。如何讓我不恍如隔世,感慨造化弄人!
此次應邀到新鄉講學,趁著在鄭州轉飛機的空擋,在表妹的陪同下到坐落在鄭州老城的一家養老院探望病榻上的小舅。其實僅憑兒時的記憶,建立起來的點點親情早已被歲月和世俗消磨殆盡。我甚至想不起還有個舅舅活在世上,因為他和我的生活沒有一絲交集,都不如陌路在過往的歲月中尚有擦肩而過的機緣。而此次禮節性的探望,多是念及年近90歲的老母親,想替她完成一份心願,也算我盡了分孝道。
當我走進簡陋、肮髒不堪、怪味刺鼻的養老院時,立即被一種誤入平民窟的感覺所籠罩。透過走廊的窗子,曆曆在目的是房間裏擠滿了一張張目光呆滯、扭曲和麻木不仁的陌生麵孔。兩個送飯的銀色金屬車橫在本就擁擠的走廊過道裏,讓人不知不覺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壓抑感。而從不知哪些房間裏傳出的,此起彼伏,異常乖戾的陣陣尖叫聲,更是讓人毛骨悚然,神經崩潰,厭惡感頻頻。末了就是情不自禁地有種想盡快逃離的衝動。
想到除父母外現存在世,寥寥無幾的幾個長輩之一,生活在這樣一個肮髒不堪的環境中,我心裏不禁一陣揪痛。
我跟在表妹的後麵,收腹側身來到門上掛有10號床位的房間裏。當我的目光跟著表妹的腳步來到一個讓被子包裹得隻露出一張縮成一團的臉時,我的眼淚已經在眼眶中盤旋起來。表妹俯身對小舅說道:
“爸,你看誰來了?某某來看你了。”
小舅一點反應也沒有,目光迷離,呆滯。
表妹拿出包裹裏事先準備好的一件內衣想給小舅換上,小舅表現得非常抗拒,顯然是受過驚嚇,隻見他用瘦得隻剩皮包骨的雙臂緊緊護在胸前,渾身瑟瑟發抖。表妹表現得非常有耐心,一邊輕撫小舅的額頭,一邊柔聲細語地說道:
“乖,不怕,就換換衣服。”
口氣完全像哄孩子一般。但即便如此也隻穿上一隻袖子,就在小舅的抗拒下半途而廢了。
表妹緊接著又熟練地拿起護工放在床頭櫃上的一碗麵糊糊,給小舅一匙一匙地喂著飯。抽空還不停地給小舅擦拭嘴角因喘息噴出的麵糊。
我愣愣地端詳起小舅,極力尋找記憶中能與之相匹配的畫麵,但很快就崩潰了。這哪兒是我記憶中的小舅啊,從遊離漂浮的眼神裏,我見到的是一個人對生命的漠視和絕望。當我被淚水模糊的視線,停留在小舅嘴邊那些不知何時殘留在嘴角上細沙般的飯渣時,我情不自禁地俯身拿起床底下的臉盆,在護工的幫助下,調好一盆冷熱適度的溫水,端到小舅身旁,彎腰給他擦拭起來,從臉部、脖子到手,最後是雙腳。我這輩子隻在父母生病時給他們擦過手腳和臉,而且都是發生在兒時。隔著毛巾,我感覺到仿佛我的手在觸碰一根根粗細不等、棱角分明,且冰冷的骨骼,心裏不免陣陣發酸。於是下意識的騰出一隻手來給小舅按摩肩部,我也想如表妹那樣撫摸小舅的額頭,又怕因此讓他感到冒犯。在我的心裏根本接受不了一個大活人會意識不清晰的現實。我想小舅畢竟是個男人,是男人就不堪被另一個男人像對孩子那樣的撫摸頭部。而且人越是在無能為力時,越會敏感地聯係到一個男人尊嚴。
我繼續在小舅的臂膀和肩部用心地按摩,還不時地去熱水盆裏把毛巾溫熱了給小舅擦拭臉部,生活經驗告訴我,如此這般會讓人感覺舒服些。對一個缺少關愛的人而言,哪怕是最細微的體貼也能讓其溫暖如春。
因為下午要趕飛機,我的時間隻有不足二十分鍾,我能做到的也就是這些。其實我很後悔,因為對親人的漠視,還有我的經驗主義。因為事先知道小舅因患腦梗已經不明世事了,又怕給他的家人們添麻煩,所以我故意到最後時刻才來看望他們。此刻我陷入深深的懺悔和自責中,有些無地自容。
就在我的按摩和擦拭下,小舅突然激動起來,瞳孔裏放出銳利的光芒,刺我得生痛,並掙紮著要坐起身來。幾經努力幾次都沒有成功,激動得整個臉部向中心抽搐,並哭出聲來。
“他認出你了?真是奇跡!”表妹驚呼起來,又接著說:“他一直這樣,時而清醒時而糊塗,但清醒的時候很少。”
我趕緊用手托住小舅的後背,一方麵想緩衝一下他身體下墜的速度,另一方麵是想給他一種心理的支持和安慰,暗示一種親人之間才有的關懷和愛護。
接著我不失時機地撥通遠在沈陽的家裏電話,讓媽媽和小舅說說話。
媽媽顯然很激動,用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方言和小舅說了幾句話,小舅雖不能說話,卻一直聚精會神地聽著。當我發現母親的聲音出現哽咽時,我立即掛斷了電話。我擔心母親會因此犯病,母親的心髒一直不好。
看到小舅還是專注地看著我,似乎有許多話要對我說,我突然想起妹妹幾天前發到我手機上的幾張母親照片,立即找出來,放大了端到小舅眼前,小舅不但看得十分認真,時而還激動的難以名狀。當然,我做的一切比起長期侍奉在他床前的表妹們,如九牛一毛一樣的不值得一提,但畢竟盡了份心意。我自知沒權對隨時隨刻照看他的人們指手畫腳,但我還是決定用建議的口吻告訴他們給小舅換個人能呆的地方。表妹說她也有這樣的打算,我這才心安了些。我知道這裏的費用已經是小舅退休工資的全部了。
在表妹催我離開時,我還在琢磨就這樣走了,小舅是否會承受得了的問題。
走出養老院的大門,我長出口氣,又拿起電話打給母親,聽到她無恙的聲音後,我才放心地走向停車的地方。
聽表妹說,小舅的養女對他很孝順,就讓她一起來吃個便飯,由我請客。付完飯費,我把身上所有的錢全拿出來分給兩個表妹。我心思很亂,動機也很模糊。許是想讓她們多少幫我盡一份心意吧。我原本就想把母親給小舅的錢加上我送的老山參交給舅母便萬事大吉。此刻,我卻非常懊悔,這次出來身上為什麽沒多帶些錢。
當我在機場向送我的表妹揮手道別時,眼裏卻都是小舅的影子。。。。。。
在飛機上,我的心沒有一刻安寧。下了飛機,我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即回自己家,而是匆匆忙忙趕到父母家裏,不知為什麽就想立即見到他們,雖然我也就呆了不足一袋煙的功夫,但安心了。
臨走前,妹妹硬把她身上的錢都拿出來給了我,我明白,她也想出份力,盡一點心意。我不要,推脫半天,可她執意如此,在一旁的母親也不住地勸我收下:
“留著打車用。”
1500元錢,打車用?我隻好暫時留下,滿足她們的好意,以後慢慢找機會還給她們。小舅的情況我隻對妹妹一個人講了,並囑咐她對母親三緘其口,就是怕母親接受不了。
幾十年的疏遠、淡忘、忽視,被血濃於水的自然規律一下子拉得很近,近的就像一輩子都不曾分離,這就是人間血緣關係的力量。
雨夜人寥寂,風來亂翠微。
聆聽心漸遠,殘夢曲中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