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人對梅花的認識,有一個從實用到審美的發展過程。《尚書說命》下:“若作和羹,爾惟鹽梅。”可知鹽和梅是當時飲食中的主要調味品:鹽主鹹,梅主酸,隻有鹽梅結合方能成為美味的羹。在國人眼裏,梅的果實不僅食用,還可以製醬、釀酒,甚至還可以入藥,有收斂止痢、解熱、鎮咳和驅蚊蟲的功效。《詩經召南摽有梅》寫道:“摽(biào,落)有梅,其實七兮”;“摽有梅,頃筐塈(jì,取)之”。很明顯,這裏的梅是指實而不指花。
從魏晉南北朝開始,大約距今一千五百多年前,人們才將梅作為一種“花”來欣賞。到南朝劉宋,一種獨立的詩歌品種——詠梅(花)詩,才正式出現。南朝梁元帝蕭繹《詠梅詩》說:“人懷前歲憶,花發故年枝。”將梅花作為歌詠的對象。後來沿唐及宋,詠梅花的詩不止千首。南宋彭克(號玉壺)有《玉壺梅花三百詠》一卷,一人竟寫了300首梅花詩。而南宋劉克莊也一人創作了123首詠梅詩和8首詠梅詞。可見當時詠梅花詩之盛行,以至於有人埋怨詩人“棄實求花”是失了“梅真”。宋末方回《瀛奎律髓》(卷20)駁之雲:“夫草木之花,三百五篇(指《詩經》)已或取之,至楚騷而特盛。後世以花詠梅亦比興之,不容已者也,似未可貶。特陳腐襲蹈,則可鄙爾。”這是很有見地的看法。梅花,不容不寫,重要的問題是看你怎麽寫,“陳腐襲蹈”,缺乏創意,是最沒出息的,不如不寫。
那麽古人寫梅花,創造了哪些經驗值得我們借鑒呢?
梅花的形象有四大亮點:色、香、姿、韻,隻要緊緊地圍繞著這四個方麵去寫,就“入門須正”了。
梅花色淡,不以豔勝。宋盧梅坡《雪梅》詩曰:“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所以詩人往往將雪與梅一並書寫,以突出它的色淡。梁簡文帝《雪裏不見梅花》:“絕訝梅花晚,爭來雪裏窺。”南宋楊萬裏更是將梅、雪渾融來寫,創造了是梅是雪、亦梅亦雪的絕妙詩境:“小樹梅花徹夜開,侵晨雪片趁花回。即非雪片催梅發,卻是梅花喚雪來。……世間除卻梅梢雪,便是冰霜也帶埃。”(《至日後十日,雪中觀梅》)方回十分讚賞,情不自禁地批道:“千變萬化,橫說直說,學者未至乎此。”(《瀛奎律髓》卷20)
以雪襯梅,更顯其“清”、“潔”、“寒”的特色。宋張道洽《梅花》詩說:“質淡全身白,香寒到骨清。”正是此意。骨清,香寒,質淡,是為梅色的內涵。
為了加強梅色淡雅特征的表達,詩人往往以桃李之濃豔反襯之。
在中國文人傳統的視界裏,有一種極頑固的審美趣尚,就是桃豔(濃)梅淡,桃肥梅瘦,桃俗梅雅。宋韓漉《春山看紅梅》說:“點綴初非桃有豔”,否定桃之豔,從而隱含對梅淡的讚譽,方回稱為“殊佳”(同上)。南宋尤袤《梅》說:“桃李真肥婢”,竟至將桃李之濃豔比作肥胖而不堪入目的“肥婢”。宋李子正《減蘭十梅》說:“不同桃李之繁枝,自有雪霜之素質。”桃李之豔隻是俗中之物,哪裏能與高雅的梅花相提並論呢?“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元王冕《白梅》),一高一低,一雅一俗,非常分明。
北宋林和靖《山園小梅》寫出了梅花神韻的絕唱:“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初以歐陽文忠公極賞之,而天下無異辭。後來有人卻認為此兩句“杏與桃李皆可用也”,混淆了桃李與梅花的界限。對此,蘇東坡給予極嚴厲的駁斥,認為“彼杏桃李者,影能疏乎?香能暗乎?繁穠之花又與月黃昏、水清淺有何交涉”?結論是“但恐杏桃李不敢承擔耳”(《評詩人寫物》),從而維護了梅花的崇高地位。
其次是梅花的香。
張道洽說:“根老香全古,花疏格轉清。”(《梅花》)梅花的香是“古香”,而“古”是說“雅”,就是林和靖所說的“暗香”。這個“暗”,這個“古”,雅而不俗。不是貴婦人的豔抹濃妝,脂粉味太足令人生厭,而是在夜色中輕輕“浮動”的“清香”。呂居仁《蠟梅》說:“不將供俗鼻,愈更覺清香。”這種清、淡之香,隻有雅士方可共賞,那些俗客是沒有資格享受的。宋潘良貴《梅花》曰:“冷淡自能驅俗客,風騷端合付幽人。”清香、冷淡,是“幽人”的專利。韓淲《梅花》更進一步說:“本來淡薄難從俗,縱入紛華亦絕塵。”入了紛華。亦與塵俗絕緣,這就是梅花的“香”。
第三是梅花的姿。
梅花的姿,主要指梅樹的枝幹,亦自有其特點。林逋可謂是寫梅姿的第一能手,他的“疏影橫斜”(《山園小梅》)幾乎成了梅的代名詞。他還有兩聯寫梅花的姿也同樣出名,一聯是《梅花》“雪後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一聯是另一首《梅花》“湖水倒窺疏影動,屋簷斜入一枝低”,均將梅樹特有的姿態:老幹、疏影、橫枝寫得人木三分,無以複加。範成大《梅譜》說:“梅以韻勝,以格高,故以橫斜疏瘦與老枝怪奇者為貴。”可知“瘦”梅,乃為宋人欣賞趣味之共識。東坡《紅梅三首》之一:“故作小紅桃杏色,尚餘孤瘦雪霜姿。”可見“瘦”正是梅之高雅處,也是梅之脫俗處:“風流無俗韻,恬淡出天姿。”(張道洽《梅花》)樹枝橫斜自如,花期沒有樹葉,花朵幹瘦色淡,這是上蒼賦予的“天姿”,其他任何植物都無與倫比。石曼卿說:“認桃無綠葉,辨杏有青枝。”(《紅梅》)雖被東坡譏為“村學堂中語”,但確實寫出了梅樹姿態的個性特征。
劉克莊的《梅花》詩曾以芍藥和海棠比梅花:“真可婿芍藥,未妨妃海棠。”方回以為盡管以芍藥、海棠為“妻妾”,而以梅花為“丈夫”這一巧喻“自得趣味”,但“梅詩不貴流麗”,無論色、香、姿,決不同於其它花的“富豔”,因此認為“後村詩細味之,極俗亦頗冗也”(《瀛奎律髓》卷20)。陸遊《梅花》詩概括說:“清臒難遣俗人看。”“清臒”絕俗,是梅花姿態的最大特征。方回批劉克莊《趙禮部和予梅詩十絕……》指出,梅花詩一定要寫得“清瘦瀟灑”,必須做到戒除“浮肥”而不要“太脂粉”,要如樵歌牧唱,淡然出之(同上)。這是很到位的。
第四是梅花的“韻”。範成大《梅譜》所說的“梅以韻勝,以格高”,其“韻”其“格”,就是陸遊《梅花絕句》所說的“高標逸韻”。陸遊解釋說,這個“韻”、這個“格”、這個“標”,就是梅花的形象特征所折射的高尚人格的精神世界:“人中商略誰堪比,千載夷齊伯仲間。”(《梅》)伯夷、叔齊作為商王孤竹君的兩個兒子,在父王死後爭相讓位。後來又因為恥食周粟,采薇而食,寧餓死在首陽山上,也絕不做征服者的子民,因此被作為封建社會士人尊奉的守節高尚的典型,道德品行的模範。陸遊在這裏,是將梅花化為士人人格理想的集大成者,即餘觀複《梅花》所說的“自是孤芳集大成”。作為物的梅花被徹底地虛化了,它完全變成了詩人申訴理想人格的一種符號和載體,因此清人潘德輿盛讚陸遊的梅花詩“實能為此花寫出性情氣魄者”(《養一齋詩話》),挖掘到了梅花詩的神韻。
那麽,為什麽梅花能夠與人格如此膠合為一體呢?因為梅花的形象特征與某種道德評價的思想價值完全吻合。
首先是梅花的色淡氣清。清淡是對濃豔的否定。濃豔為俗,清淡超俗,高雅。而高雅脫俗,是文人學士所追求的質素,所標榜的氣度。宋熊禾《湧翠亭梅花》言:“此花不必相香色,凜凜大節何崢嶸!”梅花之神,在崢嶸之“大節”,而不在表麵之“香色”。放翁《梅》詩也說:“逢時決非桃李輩,得道自得冰雪顏。”顏色的清淡正與高士之“得道”泊合了。
其次是梅姿的疏影瘦身。戴昺說:“精神全向疏中足,標格端於瘦處真。”(《初冬梅花偷放頗多》)梅花之影疏,顯露出人的一種雅趣;而梅花之瘦姿,則凸現了人的一種倔強,因而是人格堅貞不屈的象征。清惲壽平《梅圖》說:“古梅如高士,堅貞骨不媚。”頑勁的樹幹,橫斜不羈的枝條,曆經滄桑而鑄就的蒼皮,是士人那種堅韌不拔、艱苦奮鬥,決不向壓迫他、摧殘他的惡劣環境作絲毫妥協的人格力量和鬥爭精神的象征。
也正因為梅花具有此種不屈的品格,它才衝寒而發,“也學鬆筠耐歲寒”(李覯《雪中見梅花》)。為了將美好的春天的信息,盡早報告給人間,梅花心甘情願被雪禮葬,在所不惜:“一朵忽先變,百花皆後香。為傳春消息,不惜雪埋藏。”(陳亮《梅花》)這種偉大的人格力量,真可感天地,泣鬼神!
再次是梅花的景物陪襯。梅花色淡,姿瘦,神韻高雅,而配合其環境的是月光、煙影、竹籬、蒼鬆、清水和寒雪,這就從各個角度全方位地烘襯出梅花的“高標逸韻”,收到相得益彰的藝術效果。宋揚無咎《柳梢青》雲:“雪月光中,煙溪影裏,鬆竹梢頭。”這就是梅花的陪襯意象群:寒雪、淡月、清流、薄(疏)霧、勁鬆、瘦竹。其清一貫,其骨相通。清汪士慎《題梅花》詩說:“冰華化水月添白,一日東風一日香。”金農《畫梅》詩說:“清到十分寒滿地,始知明月是前身。”前者寫月光為梅色添白,東風送梅香悠遠;後者說梅花形象清寒,乃因它的前身是更加清寒的明月。張道洽《梅花》詩雲:“雅淡久無蘭作伴,孤高惟有竹為朋。”梅品之“雅淡”,梅格之“孤高”,惟有虛心、有節、耐寒、清淡的竹是它的友朋,詮釋了陪襯的藝術力量。
唐朱慶餘《早梅》詩更是將雪、露、鬆、竹與梅打並一起寫,讓人們受到最清幽、最高雅的渾融境界的視覺衝擊:“天然根性異,萬物盡難陪。自古承春早,嚴冬鬥雪開。豔寒宜雨露,香冷隔塵埃。堪把依鬆竹,良塗一處栽。”萬物難陪,隻有雪、露、鬆、竹,堪與“一處栽”也。唐溫庭皓《梅》:“曉覺霜添白,寒迷月借開。餘香低惹袖,墮蕊逐流杯。”“霜”為梅花添白,“月”為梅花借開,就連墮蕊的香氣也是伴著清“流”一起漫延。眾多的意象,將梅花的形象襯托得愈發幽雅、高貴。
《孤本元明雜劇》中有《漁樵閑話》,將鬆、竹、梅定為“歲寒三友”。其實在中國文化史上,正式出現“歲寒三友”的說法,還是在南宋期間,如陸遊《小園竹間得梅一枝》雲:“如今不怕桃李嗔,更因竹君得梅友。”梅與竹,不僅為“友”,而且同屬於“君”。林景熙《五雲梅舍記》說:“累土為山,種梅百本,與喬鬆、修篁為歲寒友。”因為這三種植物,它們所象征的中國士人的那種精神的至高境界,是完全一致的。
風風,等今年梅花開了,拍一張讓你欣賞一下。
問好風風!
多謝君子對梅花詩詞的偏愛。尤其驚喜君子親自植臘梅,真乃真梅士者也。易安梅詞畢竟高人一籌,風風至今還是喜歡易安詞中風範標格,乃大宋第一女詞人也!
有機會能夠一矚君子嗬護的臘梅真顏,也是風風一心願也!
非常喜歡梅花的詩句,隻是還未做過一首。
君子還非常喜歡真的梅花。我家前院就栽了十幾棵正宗臘梅樹,其中兩棵已三尺多高,去年已開花今年又有許多花朵。這些臘梅樹都是從中國帶籽過來長成的,長成小樹開花至少需三年,實屬不易。
前次抄錄了陸遊和毛澤東的詠梅詞,今再抄寫幾首其他詩人的梅詩以助興。
宋·蘇軾《贈嶺上梅》
梅花開盡白花開,過盡行人君不來。
不趁青梅嚐煮酒,要看細雨熟黃梅。
白居易《新栽梅》
莫怕長洲桃李嫉,
池邊新栽七株梅,
欲到花時點檢來。
今年好為使君開。
元·王冕《梅花》
三月東風吹雪消,湖南山色翠如澆。
一聲羌管無人見,無數梅花落野橋。
李清照《玉樓春.紅梅》
紅酥肯放瓊苞碎,
探著南枝開遍末?
不知醞藉幾多時,
但見包藏無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
悶損闌幹愁不倚。
要來小看便來休,
未必明朝風不起。
問好風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