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羌族記憶與羌族認同的本質
羌族的村寨,多處於相當封閉而獨立的地理環境(溝)之中,這一特點,使我們得以探索最基本的族群認同問題。住在同一溝中的羌族,對本地各村寨的由來常有「兄弟起源故事」的社會記憶。在這缺乏文字,社會記憶依賴口傳的社會中,藉著「從前有幾個兄弟」諸如此類的社會記憶,溝中各人群以最有力、最簡潔的方式宣稱彼此的「血緣關係」。它最有力,是因為它直接訴諸同胞手足之情;它最簡潔,使得這種起源記憶可藉由族群中任何成員,無論男女老少,來維持與傳遞。
在羌族中,我們見到另一種較複雜的族群起源說法,如「木姐珠與熱比娃」或「羌戈大戰」等故事。這類的共同起源故事,解釋更大範圍族群如瑪或爾瑪的由來。同樣的,它強調成員的共同祖先與彼此的血緣連繫。但這類神話故事與「兄弟起源」故事不同之處,不僅在於它較複雜,而且作為一種社會記憶它隻由該族群中部分的人來傳述。這些人通常是男人、老年人、巫師,或是被認為較聰明的人。「木姐珠與熱比娃」或「羌戈大戰」等故事的最「正確」版本是在端公經典中。端公雖在許多儀式中唱出這些故事,但這種典雅的羌語不是一般人所能聽懂的。因此,端公或長者必需經常講述這些故事。在每次講述中,他們不是「重述」這些故事,而是「重新銓釋」這些故事。在詮釋中,可以經常增添或改變故事的內容,而在「族群認同」上予以新的意義。
流傳於羌族中第三種關於羌族起源的社會記憶,便是在我們的知識體係中被當作是「歷史」的那些。「歷史」是人類以文字保存對過去的記憶。因此,掌握文字書寫的漢族對於「羌族」有豐富的歷史記憶。城鎮中與公路沿線村寨中的羌族,由於普遍使用漢族語言、文字,因此容易獲得漢族歷史記憶。這些以漢語文傳遞的歷史知識,以及漢人觀點的族群分類知識,造就了一些.羌族知識分子廠於是,這種羌族起源或羌族歷史知識的傳遞與詮釋,便掌握在羌族知識分子手中:他們詮釋過去的力量,來自於他們對漢族歷史知識的掌握,也來自於他們在漢族所建立的社會體係中的地位(如老師或領導幹部)。
以上三種族源或族群歷史記憶,在我們的知識係統中有些是傳說,有些是神話故事,有些是「歷史」,無論如何,它們由內向外,由小到大,讓一個羌族與不同範疇的人群(本寨的人、本溝的人、本地人、羌族等等)凝聚在一起。這些羌族的社會記憶中所呈現的羌族認同本質,可由幾個方麵來說。
首先,在許多村寨中流傳的兄弟起源故事,是在岷江上遊人群中最普遍的一種起源記憶。這種記憶,以一種宣稱的血緣關係造成人群間根基性的情感聯繫(Drimordialattachments)。溝中或村寨的地理封閉性,以及傳統經濟的自足性,以及資源競爭中各村寨、各溝之間的衝突與對立,都是造成這種記憶與人群認同的背景。在第二章中我們曾提及,族群成員間的情感聯繫模擬同胞手足之情,因此人們經常以許多「歷史」來證明本民族的人皆是「同胞」。在羌族村寨或溝中,「民族史」被簡化為兄弟起源故事。或者,我們可以說,這種兄弟起源故事是造成族群認同最基本的一種集體記憶,也是所有與人群認同有關的「歷史」的原型。
其次,在國家主導的民族調查與識別之下,「羌族」成為包含各溝各寨人群的共同族稱,而且也被接受為一種主觀認同。這時,對於被稱為羌族的人群而言,相關的歷史記憶必須被重新選擇、建立與銓釋。但是,不是每一個被稱作羌族的人都能夠獲得、講述或詮釋各種歷史記憶。在新的社會體製下,熟悉漢人知識的羌族知識分子得到詮釋過去的權力。於是,在羌、漢與羌、藏的族群關係中,在國家所強調、傳播的歷史架構中,他們謹慎的選擇歷史記憶,並給予適當的詮釋。在這些歷史記憶中,羌族將自己定義為古華夏的一支,漢人長久的兄弟民族。而且,他們將自己描述為對國家民族(指整個華夏)有極大貢獻,或有救危存亡之功的民族。在另一方麵,羌族又以「羌不秩A娃」來設立他們與藏族(好作亂者)的邊界:以「住在山上的老實人」來設立他們與漢族(山下那些狡滑的人)之間的區分。這樣的族群邊界,對於茂縣、理縣一帶的羌族來說,就是將他們舊有的「赤部」(上遊的野蠻人)、「瑪」(我們)、「而」(下遊狡猾的漢人)的概念擴大及固定化。
第三,在羌族內部,並非所有被稱作羌族的人,都同意彼此對「過去」的記憶與詮釋。在各地羌族的社會歷史記憶中,我們知道,事實上並不存在一個統一的「羌族社會歷史記憶」。不同地區的羌族、教育程度不同的羌族、居城與居鄉的羌族,都有他們自己銓釋「過去」的方式。有些「過去」成為一種記憶結構,如被打散的強大羌族、拯救國家危難的羌族、受漢人欺騙而住在山上的羌族等等,被不同背景的羌族填入不同的歷史記憶,但其結構性意義是一樣的。有些,如「大禹故裏」,成為北川與汶川兩地羌族知識分子爭論的焦點。作為大禹後代,他們所爭的主要是誰在本族群的核心,誰在本族群的邊緣。兩地羌族都希望自己是「主體」是嫡係大宗,別人是「分支」是小宗,以此確定自己的優越地位。
在他們的爭論中,無疑北川目前較佔上風。大禹故裏幾乎成了北川的招牌:大部分的中國學者或一般民眾,都認為大禹出於北川。北川在這場關於「過去」的戰爭中得勝的原因,或這種大禹故裏「集體記憶」的創造過程,是相當清楚的。招開全國性大禹學術研討會,出版觀點偏向北川為大禹故裏的會議論文集;出版各種有關大禹的史料,加上有利「大禹生於北川之說」的詮釋;製作、發行錄影片、書籍,以宣揚北川有關大禹的地理古蹟:舉行各種大禹紀念會。如此,透過地理標誌、影象、文字等「記憶媒介」,及各種會議與紀念會等強化記憶的集體活動,一些選擇性的記憶成為普遍的集體記憶。凡此種種,都因北川能夠從綿陽地區得到大量的經濟與行政支持而能順利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