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原漢語中的北方諸族語言成分
(2007-03-08 10:2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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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中原漢語中的北方諸族語言成分
-從春秋時代齊魯地區人名和地名得到的啟示-
朱學淵
一、 引言
"語言"是"民族"認同的要素之一。"漢語"的形成機製,無疑是"漢民族"起源的關鍵問題。它的方言分布,為這個問題提供了洞察性的信息。以"北方官話"和"西南官話"所代表的"北方漢語"語音的統一性,表明它是一種傳播和融合性的語言;相反,在種類繁多的"東南方言"間,卻非常缺乏互懂性,這又顯示它們可能都是較孤立的原生性語言。有人認為,漢語方言之間的差異性,可與歐洲語言的多樣性相比擬[1]。然而,"北方漢語"卻又有著並不亞於"美洲英語"的統一性。後者產生於歐洲諸國大量移民的近三百年間;而"北方漢語"的出現,則至少可以追溯到四千年前。這種"大一統"現象,使我們猜測:"北方漢語"不可能形成於人類之初,它必定是在一個漫長時期裏,由許多不同部落的原始語言融合而成的。那時候,在黃河流域一定發生過大規模的民族遷徙和融合活動。
現代語言學是將"漢語"歸屬於"漢-藏緬語係"的,這種極具學術說服力的理論,使人們開始積極地注意"藏緬語"與"漢語"間的關係;但同時又使人們忽視了其他語言在"漢語"形成過程中的重要作用。其實,在"古代中原漢語"形成前的時代,黃河流域的許多曆史、語言、人類的問題,都是值得我們去深入研究的。首先,"中原居民"與北方"戎狄諸族"直接相鄰,他們之間不可避免地會有血緣上的聯係;其次,基於對地緣和人口的考量,似乎不應是"藏民族"本身,而是其他"藏緬式語言"的載體部落參與了"中原漢語"的形成。然而,"北方諸族語言"與"藏緬式語言",又有著截然不同的語係分野。因此,辨明中原地區各古代民族來去的方向,及其語言的"先後"、"主客"和"轉換"關係,將是認識"古代中原漢語"形成的先決條件。
有許多證據可以表明,所謂"北方諸族"是在遠古時期從中原地區出走的。這些"北狄"部落在草原地帶,因改營遊牧而獲得了巨大遷徙能力;所謂"西戎"民族,也就是沿河套通道轉徙陝甘寧青,爾後再經河西走廊擴散至中亞、南亞、東歐地區的"北狄"部落[2]。正因此,"北狄"和"西戎"的許多部落名,乃至"西域"的族國名,都可以在古代中原部落的曆史中追溯到它們的始源;反之,"華夏民族"民族的許多語言信息,亦可以在歐亞草原上去尋覓它們的去蹤。"北狄"、"西戎"與"中原部落"間的這種同源關係,正是現世所謂"通古斯"、"蒙古"、"突厥"語的成分,在"漢語"中有著舉足輕重分量的根本原因。
事實上,一些傳統觀念,非但無助於這些問題的認知,反而堵塞了人們的思路。首先,在沒有搞清亞洲東部人類的來去始末的情況下,就將"黃河流域"當作是"中華民族的搖籃",而且一味地強調"漢民族"及其語言自北向南的擴散過程;從而完全抹煞了他們遠祖是來自南方,而且還不斷受到後續而來的南方民族和語言的影響的事實。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來,浙江的"河母渡文化"和湖南的"城頭山遺址"等考古發現,震撼了世界各國學術界,這些七千至九千年前的古代農耕文明的出土,有力地表明:長江流域有著更早的人類社會活動。其次,以現代基因科學為基礎的人類學的研究,也發現亞洲東部人類男性Y-染色體種類,自南向北漸趨單純的瓶頸現象[3]。這些考古學、基因-人類學的研究成果,重現了古代人類遷徙活動,這也為"漢民族"和"漢語言"的形成機製提供了線索。
然而,"語言"本身就是人類曆史的一種"化石"。例如,"族名"作為血緣的語音標識,可能產生於人類語言的早期發展階段。而"族名"(亦即"姓氏")又往往會轉化為"人名"和"地名"。一個很有說服力的例子是,白令海峽兩側的地名或原住民的族名:"愛斯基摩"(Eskimo)、"楚克奇"(Chukchi)、"阿留申"(Aleutian)等,很象"通古斯"族名"兀者"、"沮渠"、"挹婁"。甚至在"阿拉斯加"一側的"尤比克語"(Yup'ik)中,還保留了為數不少的"通古斯語"的基本詞匯;但是,尤比克語中的"基數詞"不僅與通古斯語完全不同,而且還具有"五進位製"的特征[4]。這表明:可能是在"通古斯語"的"數詞係統"產生之前,這些"愛斯基摩"人的祖先,就帶著他們的"族名",離開了東北亞地區的"通古斯民族"部落群體。
不少人企圖從"地名"去為"民族"尋根。例如,在滿、蒙地區就可以找到許多個"鮮卑山",我們能否就認為它們都是"鮮卑民族"的發源地了呢?事實上,上古人類是不可能先為山川河流,而後為自身血緣命名的;這些山水地名不過是"鮮卑部落"遷徙活動的遺跡而已。同樣,人們尋找"族名"的語義,也往往是徒勞的。象"愛新"(通古斯語"金")、"阿巴嘎"(通古斯語"天")、"叱奴"(蒙古語"狼"),這樣一些保有語義的族名,是為數不多的。"語種"的湮滅在曆史上從未休止過;然而,人們卻並不因為語言的更替,而輕易放棄自己的"族名"或"姓氏"。在古代部落及其語言的興亡融合中,大量的"族名"早已喪失了它們曾經有過的含義;那些探索"突厥"、"蒙古"、"女真",乃至"華夏"這樣的族名的語義的努力,還不是統統都歸於失敗了嗎?
由原始"族名"發展而來的"地名"和"姓氏",無疑是人類語言最深層的沉澱;由於它們大部分沒有語義內涵,因此也不再遷就語言的遊移變幻,從而成為語言中較穩定的語音成分。因此,揭示"地名"、"姓氏",乃至"人名"的族屬、語屬信息,是曆史語言學的最基本的研究內容或方法。而中國曆史又恰恰在這些方麵為後人提供了豐富的記載。
例如,《逸周書 王會解》,就是一部較準確地記載異族族名的先秦古藉。在該書的"伊尹朝獻篇"中,記載了:"正北空同、大夏、莎車、姑他、旦略、貌胡、戎翟、匈奴、樓煩、月氏、纖犁、其龍、東胡,……"等族名,其中"大夏"、"東胡"、"匈奴"、"月氏"等,皆世人熟知的北方大族;而"貌胡"、"莎車"、"旦略"、"戎翟"、"樓煩"、"纖犁"和"其龍"等,則是屢見於史載的族名"??"、"?狄"、"同羅"、"如甲"、"術和"、"敕勒"的異寫。惟"空同"(khong-thong)和"姑他"(kha-tho),似不顯見於後史記載。
其實,"空同"和"姑他",很可能是兩個同源的族名。《晉書》的"烏譚種"[5];《魏書》的"渴單氏"[6],和"柔然"初附之"紇突鄰"[7]部;遼代"五國部"的"越裏篤"[8],可能都是它們的變音。《漢書》記載的"塞種"部落"捐毒"或"尉頭"[9],則可能是它們遠涉中亞的同源族類。"於闐"或"和田",又是這些部落在西域聚居而形成的族國名。是《史記》最早記載了"於闐"[10],《大唐西域記》和《新唐書》也都提到過它[11],《秘史》將其作"兀丹"[12],《元史》則作"斡端"或"忽炭"[13]。實際上,中原地名"邯鄲"、"洪洞"、"滹沱",都是它們最恰當的對音。從這兩個族名的語音解析,我們或許可以瞥見源自中原的古代人類部落,在整個歐亞大陸上的流動狀態。
"中原地名"與"北方族名"之間的關聯,是相當普遍的現象。《史記》的"昔唐人都河東,殷人都河內,周人都河南"[14]的"三河"地區,必是"華夏民族"的根本之地。春秋時,那裏有"北虢"、"東虢"、"大鹵"、"曲沃"、"令狐"、"羈馬"、"狐廚"、"篪祈"等地名[15],它們顯然與"仆骨"、"東胡"、"同羅"、"昭武"、"術和"、"且末"、"兀者"、"赤狄"等族名相對應。又如,中原"戎"名"揚拒"、"伊雒"、"陸渾"、"?瞞"、"皋落"等[16],又與"按出"、"挹婁"、"術和"、"悉萬"、"斛律"對應。這些關聯現象,不僅是北方諸族出自中原的證據,也是確認中原古代居民族屬的判據。
應該說,一些與先秦人名相關的語言-族屬信息,也一直沒有為人們所重視。例如,"舜"的生母之名"握登"[17],是否就是蒙古語中的"夫人"-"合敦"一字呢?又如,"商王朝"的直係後裔,"宋國"的末代諸侯"景公"名"頭曼"[18];一個匈奴單於[19]之號,亦為中原王公之名,莫非遠在漠北的某些"匈奴部落",與世居中原的"商部落"是同源的嗎?再如,在與"北方諸族"打了數千年的交道後,我們或許會聯想:"東郭"、"東方朔"、"孟嚐君"、"扶蘇"、"胡亥"、"伍子胥"、"無忌"這樣的一些古代人名,可能就是由"屠各"、"東胡"、"??"、"密須"、"回紇"、"兀者"這樣的族名轉化而來的。而《史記 秦本紀》所記載的:"大費"、"蜚廉"、"太幾"、"大駱"、"奄息"、"到滿"、"烏獲"、"孟說"、"白起"、"惡來革"、"百裏奚"、"?裏疾"等人名,則無一不是"胡名"、"胡姓"[20]。
當然,對"族名"、"地名"、"人名"的研究,必然會涉及漢語古代語音問題。清代以來的中外文字語言學者們對先秦語音的研究,基本是在中古《切韻》係統上從事反推。一些學者客觀地指出,作為規範漢語語音的一種努力,《切韻》等書也把許多"古音"抹煞掉了[21]。要重現這些"古音",選取一些非漢語的對照係統是至關重要的。例如,梵語和漢語的譯音比較,曾對認識唐代語音起過有益的作用。又如,藏語和漢語間的比較,則劃時代地推動了漢-藏緬語係在發生學意義上的研究。而近百年來,西方曆史-語言學者對古代西域地名、族名、人名,懷有極大的學術興趣。例如,蒲立本(E.Pulleyblank)在他的《上古漢語的輔音係統》一書中,就以相當的篇幅討論了"和田"、"焉耆"、"龜茲"、"且末"、"蒲類"、"拘彌"、"貴霜"、"奄蔡"、"烏弋山離"[22]、"丘就卻"這樣一些譯名的音值;西方人很精明地看到,從中可以發現上古漢語的一些語音線索。
事實上,對先秦文獻記載的中原人名、地名,與曆代北方族名、人名的比較,不僅具有"語音學"的研究價值;我們還可以從"人類學"的角度,去更深刻地去解析"漢民族"極其語言的融合成分。
二、 春秋時期齊魯地區住民的族屬分析
相對於"夏"、"商"、"西周"三朝來說,"春秋"是一個仕農工商全麵發展,文化教育長足進步時代。而春秋時代的"齊魯"地區,又是中原農業文明的中心,《史記》是這樣地描寫那裏的經濟文化的狀況的[23]:
泰山之陽則魯,其陰則齊。
齊帶山海,膏壤千裏,宜桑麻,人民多文采布帛魚鹽。臨淄亦海岱間一都會也。其俗寬緩闊達,而足智,好議論,地重,難動搖,怯於眾鬥,勇於持刺,故多劫人者,大國之風也。其中有五民。
而鄒、魯濱洙、泗,猶有周公遺風,俗好儒,備於禮,故其民齪齪[24]。頗有桑麻之業,無林澤之饒。地小人眾,儉吝,畏罪遠邪。及其衰,好賈趨利,甚於周人。
象孔子這樣的一位"專業"的"思想家"、"教育家"出現在魯國地方,是齊魯地區的經濟發展,帶動文化教育事業的必然結果。
西周的"宋"、"衛"、"魯"三國,是"商王朝"的故地,其居民自然多是"殷之餘民"[25]。孔子的家鄉"曲阜",是周公的封邑,魯國的都城。史載說:"魯國,古奄國"。而"魯國"亦稱"商奄",那是因為商王"南庚"和"陽甲"兩代都"奄"的緣故[26]。"南庚"與女真姓氏"粘葛"[27],"陽甲"與族名"弘吉[剌]"很接近;學界一般也認為"商族"與"東夷係"(通古斯係)民族的淵緣較深。研究"商部落"族源有著特殊重要的意義,因為正是他們創製了"甲骨文字",這於"漢民族"及其語言的形成來說,是個至關重要的裏程碑。
《史記 仲尼弟子列傳》所記載的孔子的七十七個平民學生[28],都是出自"商奄"周邊諸國,他們的姓名則為我們檢索的"商族"居民的族屬,提供了一套可靠的姓氏標本。孔子的這些弟子的姓氏,與後世漢族"張、王、李、趙"式的姓氏大異其趣,它們無疑都是一些古代中原的部落-氏族名;而這些姓氏與北方諸族族名的相似性,則又揭示了中原古代居民與中國北方民族同源的事實。
本文的姓氏研究始於孔子學生中的含"公"諸姓。基於這些姓氏與北方諸族族名的比較,我們歸納和推測了古代姓氏中"公"字的音值。在各種科學方法中,"猜想"(conjecture)是一種重要的"假設"手段,它不一定能為"推理"(deduction)的方法所求證,但卻為無數的事實所肯定[29]。現代語言學者關於漢語古代語音的諸多"構擬",即是使用這種方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