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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文共賞]尊王攘夷笑傳

(2007-03-08 10:07:56) 下一個
據著名偽曆史學家孟夫子說,商湯“東麵而征,西夷怨。南麵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先不說這幫“蠻夷”是不是真的這麽犯賤,則從商湯的角度來看,西麵的,是野蠻人,誰呢?後來的周天子,古公、文王、武王一幫所謂“聖人”的祖宗;北麵的,也是野蠻人,誰呢?後來的孤竹國伯夷、叔齊一幹所謂“賢人”的祖宗。東麵的既然那麽不乖,要勞動商王去征討,當然也是野蠻人,曆代商王很費了些功夫去開化他們。比如說把他們的頭兒抓來,在人家腦袋上練書法,刻下“夷方伯”三個字——當然這書法不很成功,兩千年後俺們在洹水岸邊找到這一不夠藝術的書法創作時,還多半還要鄙視刻字的人——就這字,還開化別人?
  盡管曆代商王很努力,無奈當時的蠻夷實在太多,直到紂王鞠躬盡瘁,也沒能完全把他們歸入“王化”,他老人家在鹿台上點焰火的時候,多半有些死不瞑目。
  話說“西夷”周武王,軾完商容閭,封完比幹墓,做完文明人之後,依“蠻夷”的習慣,例行了公事一回。《史記》上說的是:“命南宮括史佚展九鼎寶玉”,“封諸侯,班賜宗彝,作分殷之器物”,《逸周書》上說是“俘商舊寶玉萬四千,佩玉億有八千”,以及麋、鹿、犛、豬等約一萬頭(世俘)。
  所謂“文武成湯”,古之聖人,然而周武王此處所為,一何似賊!可見聖人之聖,賢人之賢,未必皆如是也。
  
  分完戰利品之後,周王突然發現這個“蠻夷”的標準應該改一改了——不然豈不是自己也算“蠻夷”?雖然這不算冤枉,但總是不大好聽嘛。
  於是除了被稱為“殷頑”的殷商遺民以外,周人以及周人的七大姑八大姨也進入了文明時代。
  這前後有好幾百年的時間,不過在本文中,一切才剛剛開始。
  這個時候,在中原人眼中是:西狄、東夷、南蠻、北戎,不過狄戎,蠻夷常常移位,很難具體地用方位定義,西方的也有可能被稱作“戎”,北方的也有可能變成“狄”。中間就是所謂的“諸夏”,號稱是“外諸夷而內諸夏”。
  所謂的“南蠻”主要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楚人,《詩經》上說是“蠢爾荊蠻,大邦是仇”,又說“戎狄是膺,荊舒是懲”,罵得痛快淋漓——壓根沒想想三千年後的人們將會怎麽看待這個問題——大概和今天大漢沙文主義分子數落蒙古同學、滿族同學差不多。
  對於“狄夷”,是要加以恐嚇的,對於“荊舒”,是要加以懲罰的,“膺”和“懲”,合起來就是“膺懲”,除了《詩經》外,我國古代文獻很少有這樣連用的,但是到了近代,卻被日本人屢用不爽,動輒“膺懲支那”,看來日本人的漢學功底確實不差——隻不過忘了一點,“膺懲”是針對“蠻夷”,可不是針對“中國”的,所以“膺懲”的結果就出現誤差了。
  在那個時代,“蠻夷”活動極其猖獗,比如說早些年,被稱為“戎禹”的大禹,娶了塗山氏之女,用今天國際關係學者們警惕的眼光看來,就該是當時重大的政治事件——北戎居然和東夷勾搭上了,這還了得???
  這就和《公羊傳*僖公四年》要感歎世界格局的差不多了:“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如縷”,不過那時候的“中國”還不知道在誰手裏呢,雖然“不絕如縷”,到底也沒能隔斷“南夷與北狄交”。大禹和塗山氏們努力工作,成績斐然,到了春秋時代,“中國”已經成了所謂“諸夏”盤踞的地盤,臥榻之旁,他人躺躺也就罷了,臥榻之上是絕對不可以的。但是當年的“蠻夷”們也不是草包,偶爾也有像樣的反擊——去“膺懲”“荊舒”的周昭王,就犧牲在漢水裏。
  總之,春秋時代的夷夏關係,是非常複雜的學問,很多老先生把眼睛讀到上千度,也讀不明白。
  要說春秋時代誰不是“蠻夷”,估計周天子也要犯難,比如說五霸之首的齊桓公,他的祖宗是薑太公,“薑”就是西狄之“羌”,“羌”在“五胡亂華”時代風光過,而且直到今天還在,當然不能認為是“中國”了!晉國祖上就算是“中國”吧(指所以說“就算”,是因為孟夫子說過:“文王生於岐周,卒於畢郢,西夷之人也”,所以隻能是“就算”了),但是重耳母家是狄人,論血統,也極其不“中國”化。至於秦、楚、吳、越。當然更是“蠻夷”無疑,能算得上是“中國”的,大概也隻有書呆子宋襄公,可惜他的霸業又實在勉強。
  春秋時代,最大的政治口號就是羌人後裔的齊桓公提出的“尊王攘夷”,如果俺們的血統條件放寬些,把齊晉都放進來,那麽要“攘”的“蠻夷”,目標就很明確了。
  但不管口號有多大,俺們在曆史書上找得到的最大“攘夷”事件,發生得還是非常偶然——齊桓公和媳婦鴛鴦戲水鬧矛盾,感情破裂了,媳婦逃回娘家蔡國另外嫁人,齊桓公覺得受了委屈,就叫上一幫哥們兒,上老丈人家要說法。曆史書上的說法是“合九國之師”伐蔡。
  齊桓公的老丈人覺得和前女婿沒必要鬧得這麽僵,投降了。九國之師空跑一趟,沒撈到什麽戰利品,覺得很不劃算,隻好繼續南征“蠻夷”之邦的楚國,直到楚國人跳出來答應進貢包茅才算完——這事兒大家都很熟,俺就不多嘴了。
  這就是春秋時代最大的“攘夷”事件——起因是桓公的媳婦不聽話,結果是周天子得到濾酒的野草——真是夢幻般的時代啊!
  楚國不但被中原諸侯當成是“蠻夷”,就是他們自己,也常常自認“蠻夷”,《史記*楚世家》說:“楚伐隨,隨曰:‘我無罪’。楚曰:‘我乃蠻夷’。”對於自己的“蠻夷”身份得意得不得了,“我有敝甲,欲以觀中國之政”。
  不過這時候的楚國人,實在是相當不開化的,和中原諸侯比較起來,的確是當之無愧的“蠻夷”。春秋五霸中的謂“諸夏”的三霸——齊桓、宋襄、晉文,都和楚國交流過思想道德問題,在他們的熏陶和督促下,才有了後來楚莊王的“一鳴驚人”。
  但是隨著時代的發展,楚國人民也認識到要與時俱進,首先要從血統上,讓後要從文化上“中原化”。
  於是戲劇化的曆史場麵又出現了。
  蔡國國君獻舞先生對小姨子息夫人耍流氓,惹惱了連襟息國國君息侯先生,息侯找楚國幫忙,耍陰謀捉住了蔡獻舞。老楚稀裏糊塗地幫了忙,但是卻一頭霧水,就問俘虜:“老蔡,你和老息這是咋回事兒啊?”老蔡道:“老熊你不知道,他那媳婦長得可水靈了,俺不小心看了一眼,結果,就在男女關係上犯了點錯誤……”楚文王:“哦?有這麽漂亮嗎?俺不信……”回頭就找老息:“聽說你媳婦很靚啊,借俺看看成不……”
  息侯當然不答應。
  於是楚文王以此為借口滅掉了息國,他手下的馬仔衝進息宮的時候,莫名其妙地惹了禍的息夫人正哭哭啼啼地準備殉國。鬥丹把她抱回楚營,一路上還開導她,“夫人不欲全息侯之命乎?何為夫婦俱死!”當天晚上楚文王就娶了這位息夫人,軍中號為“桃花夫人”。這位息夫人,給楚文王生了兩個楚王——其中一個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楚成王——但是她自己終究不曾和楚文王說一句話,王維詩雲:“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就是說她了。文王死後,文王的兄弟又看上了她,她歌以絕之。後人有詩雲:“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那是公元前680年的事情了,距今天已經太遠太遠。
  她那一生的憂傷,僅僅隻因為她的美麗,隻因為“目如秋水,臉似桃花”。
  後世把她當作三月桃花的花神,祭拜不已。直到明朝末年,漢陽城還有座桃花夫人廟,以紀念這位可憐的女子和她傳奇的故事。當然,今天的人們早已把她和她的廟宇掃進了曆史的垃圾堆,也終結了這段流傳了兩千多年的悲涼故事——這,大概就是曆史的進步了。
  這可憐的姑娘,曆史上又稱為“息媯”,“媯”是她娘家的姓,由此看來,她應當是陳國的君族。陳之祖上,是舜裔胡公滿,釣魚於媯水,所以又叫媯滿,他是後世胡、陳、田、車、媯等漢族姓氏的始祖。因為息夫人的兒子後來繼承了楚國的王位,所以楚國王室此後的血統也有了非蠻夷的成分(雖然楚國祖上也能和黃帝扯上關係,但畢竟蠻荒已久,實在不夠“中原”了)。息夫人在楚國的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可是沒有一個談民族融合史的曆史學家願意提起她的名字。
  兩千多年後,我們再回頭看看當年,我們仍然可以感覺到,民族的融合是一個多麽漫長而痛苦的過程啊!對於楚文王來說,也許愉悅會多於痛苦,但是對息侯夫婦來說,這絕對是一曲唱不完的悲歌。
  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把所有劫數已到的家夥碾碎在它的車轍下,愛人也罷,仇人也罷,把他們或馨香或腐臭的血脈骨肉揉和在一起,隨著亙古的風飄動啊飄動,一直飄到今天,成了我們這群孑孓的種子,讓我們罵娘都不知道罵誰的娘好。
  桃花夫人的小兒子當了楚成王,他自己娶了衛國的姑娘,又把妹妹嫁到了鄭國。衛國和鄭國都是周室姬姓近族,這是楚王室血統的又一次中原化,畢竟周室的外孫,不能那麽簡單的等同於蠻夷了。
  公元前656年的齊桓公攘夷事件,就是針對楚成王的。
  楚成王徹底奠定了楚國的大國地位,是楚國曆史上很有作為的一位君主。
  楚成王二十七年,楚國擊敗了東夷最強大的徐國,標誌著“蠻”和“夷”的大融合正式開始。
  楚國自稱是祝融的後人,崇拜赤色,又以熊、虎為圖騰;而東夷是贏姓皋陶之後,崇拜的是鳥圖騰,比如說徐國,崇拜的是黑色的燕子,和商的玄鳥,其實是同一圖騰,其他贏姓諸國如現在的秦國,後來的趙國,也都是鳥圖騰。
  蠻夷之間的融合,造就了華夏兩大圖騰之一的“鳳”的前身——南方的守護神“朱雀”。“朱雀”,就是楚人崇拜的色彩加上東夷圖騰的形象。
  盡管我們今天把“鳳”看成純粹的中華圖騰,但是至少在公元前五六百年,在所謂的“中國”人看來,那還隻是異族的淫祀,深惡而痛絕之。
  那時候的中國,除了楚、徐、吳、越這樣的“蠻夷”以外,也還有不少戎狄之類,齊桓公在河北打過山戎,還欺負了出過聖賢榜樣伯夷叔齊的孤竹國,楚國也滅掉了陸渾之戎,晉國也頻頻攻擊狄人,後來大名鼎鼎的晉文公重耳和他兄弟夷吾,母家就是狄人。晉獻公晚年娶的驪姬,來自驪戎,人家楚國在拚命“中原化”的時候,晉國倒是在拚命的“戎狄”化,真是沒什麽喜歡什麽。
  晉國自獻公以後的三個君主,都直接是戎狄所出。在這裏,“華夷之防”的提法還早著呢,華夷之間根本就是一碼事兒。
  當時的人們提到重耳,說的是“同姓相婚,其類不藩”,居然重耳這家夥生出來還不是白癡缺腿兒,一定有福氣,大家應該支持他——可見所謂“狄”和姬姓的晉,在大家眼裏也沒什麽“華夷之別”。
  南方的楚國在拚命融合中原血統,東方的齊國在拚命融合東夷血統,北方的晉國(就當時中原而言,晉國居北)在拚命融合戎狄,西方的秦國也同樣在拚命融合西戎,甚至搞到宣太後親自出馬勾引義渠王的地步。春秋戰國的列強就是這樣相互融合和對外擴張的。
  後世所謂之“華夏族”,就在這樣淫靡的春風中誕生了(按道學家先生們的眼光來看,這簡直是不可饒恕的道德敗壞——可是曆史,她什麽時候是按道德操守來選擇生存者的?)。這個民族,充分體現了多元化的智慧和技能,在未來的兩千多年裏,她用自己的包容與和藹(當然也有無奈),不斷地融合著外來的血統和才華——當然也融合了他們千奇百怪的毛病。
  所以今天這個民族的子裔們,在展現他們偉大的創造力和適應性時,也一並向世人展現著他們千百位祖宗遺傳的奇奇怪怪的毛病。
  伏爾泰說,生活在一個古老的民族,是要準備著付出代價的。我們天天都在為生活在這個古老的民族付出著或清楚或糊塗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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