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鬱達夫--《還鄉後記》

(2006-08-13 00:50:45) 下一個
  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裏,
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水皆縹碧,千丈見底,遊魚細石,直視無礙,急
湍甚箭,猛浪若奔,隔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竟上,互相軒邈,爭高直
指,千百成群。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囀不
窮,猿則百叫無絕,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穀忘反,橫
柯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日。吳均。


  “比在家庭的懷抱裏覺得更好的地方,是什麽地方?”象這樣的地方,
當然是沒有的,法國的這一句古歌,實在是把人情世態道盡了。

  當微雨瀟瀟之夜,你若身眠古驛,看看蕭條的四壁,看看一點欲盡的
寒燈,倘不想起家庭的人,這人便是沒有心腸者,任它草堆也好,破窯也
好,你兒時放搖籃的地方,便是你死後最好的葬身之所呀!我們在客中臥
病的時候,每每要想及家鄉,就是這事的明證。

  我空拳隻手的奔回家去。到了杭州,又把路費用盡,在赤日的底下,
在車行的道上,我就不得不步行出城。緩步當車,說起來倒是好聽,但是
在二十世紀的墮落的文明裏沈浸過的我,既貧賤而又多驕,最喜歡張張虛
勢,更何況平時是以享樂為主義的我,又那裏能夠好好的安貧守分,和鄉
下人一樣的蹀躞泥中呢!

  這一天陰曆的六月初三,天氣倒好得很。但是炎炎的赤日,隻能助長
有錢有勢的人的納涼佳興,與我這行路病者,卻是絲毫無益的!我慢慢的
出了風山門,立在城河橋上,一邊用了我那半舊的夏布長衫襟袖,揩拭汗
水,一邊回頭來看看杭州的城市,與杭州城上蓋著的青天和城牆界上的一
排山嶺,真有萬千的感慨,橫亙在胸中。預言者自古不為其故鄉所容,我
今朝卻隻能對了故裏的丘山,來求最後的蔭庇,五柳先生的心事,痛可知
了。

  啊啊!親愛的諸君,請你們不要誤會,我並非是以預言者自命的人,
不過說我流離顛沛,卻是與預言者的境遇相同,社會錯把我作了天才待遇
罷了。即使羅秀才能行破石飛雞的奇跡,然而他的品格,豈不和飄泊在歐
洲大陸,猖狂乞食的其泊西(GIPSY)一樣麽?

  我勉強走到了江幹,腹中饑餓得很了。回故鄉去的早班輪船,當然已
經開出,等下午的快船出發,還有三個鍾頭。我在雜亂窄狹的南星橋市上
飄流了一會,在靠江的一條冷清的夾道裏找出了一家坍敗的飯館來。

  飯店的房屋的骨格,同我的胸腔一樣,肋骨已經一條一條的數得出來
了。幸虧還有左側的一根木椽,從鄰家牆上,橫著支住在那裏,否則怕去
秋的潮汛,早好把它拉入了江心,作伍子胥的燒飯柴火去了。店裏的幾張
板凳桌子,都積滿了灰塵油膩,好象是前世紀的遺物。賬櫃上坐著一個四
十內外的女人,在那裏做鞋子。灰色的店裏,並沒有什麽生動的氣象,隻
有在門口柱上貼著翅一張“安寓客商”的塵蒙的紅紙,還有些微現世的感
覺。我因為腳下的錢已快完,不能更向熱鬧的街心去尋輝煌的菜館,所以
就慢慢的踱了進去。

  啊啊,物以類聚!你這短翼差池的飯館,你若是二足的走獸,那我正
好和你分庭抗禮結為兄弟哩。


  假使天公下一陣微雨,把錢塘江兩岸的風景,罩得煙雨模糊,把江邊
的泥路,浸得汙濁難行,那麽這時候江幹的旅客,必要減去一半,那麽我
乘船歸去,至少可以少遇見幾個曉得我的身世的同鄉;即使旅客不因之而
減少,隻教天上有暗淡的愁雲蒙著,階前屋外有幾點雨滴的聲音,那麽圍
繞在我周圍的空氣和自然的景物,總要比現在更帶有些陰慘的色彩,總要
比現在和我的心境更加相符。若希望再奢一點,我此刻更想有一具黑漆棺
木在我的旁邊。最好是秋風涼冷的九十月之交,時落的林中,陰森的江上,
不斷地篩著渺蒙的秋雨。我在凋殘的蘆葦裏,雇了一葉扁舟,當日暮的
時候,在送靈柩歸去。小船除舟子而外,不要有第二個人。棺裏臥著的,
若不是和我寢處追隨的一個年少婦人,至少也須是一個我的至親骨肉。我
在灰暗微明的黃昏江上,雨聲淅瀝的蘆葦叢中,赤了足,張了油紙雨傘,
提了一張燈籠,摸上船頭上去焚化紙帛。

  我坐在靠江的一張被桌子上,等那櫃上的婦人下來替我炒蛋炒飯的時
候,看看西興對岸的青山綠樹,看看江上的浩蕩波光,又看看在江邊沙渚
的晴天赤日下來往的帆檣肩輿和舟子牛車。心裏忽起了一種怨恨天帝的心
思。我怨恨了一陣,癡想了一陣,就把我的心願,原原本本的排演了出來。
我一邊在那裏焚化紙帛,一邊卻對棺裏的人說:

  “jEANNE!我們要回去了,我們要開船了!怕有野鬼來麻煩,你就拿
這一點紙帛送給他們罷!你可要飯吃?你可安穩?你可是傷心?你不要怕,
我在這裏,我什麽地方也不去了,我隻在你的邊上。……”

  我幽幽的講到最後的一句,咽喉就塞住了。我在座上拱了兩手,把頭
伏了下去,兩麵額上,隻感著了一道熱氣。我重新把我所欲愛的女人,一
個一個想了出來,見她們閉著口眼,冰冷的直臥在我的前頭。我覺得隱忍
不住了,竟任情的放了一聲哭聲。那個在爐灶上的婦人,以為我在催她的
飯,她就同哄小孩子似的用了柔和的聲氣說:

  “好了好了!就快好了,請再等一會兒!”

  啊啊!我又想起來了,我又想起來了,年幼的時候,當我哭泣的時候,
祖母母親哄我的那一種聲氣!

  “已故的老祖母,倚閭的老母親!你們的不肖的兒孫,現在正落魄了
在江幹等回故裏的船呀!”

  我在自己製成的傷心的淚海裏遊泳了一會,那婦人捧了一碗湯,一碗
炒飯,擺到了我的麵前來。我仰起頭來對她一看,她倒驚了一跳。對我呆
看了一眼,她就去絞了一塊手巾來遞給我,叫我擦一擦麵。我對了這半老
婦人的殷勤,心裏說不出的隻在感謝。幾日來因為睡眠不足,營養不良的
緣故,已經是非常感覺衰弱,動著就要流淚的我,對她的這一種感謝。也
變成了兩行清淚,噗嗒的滴下了腮來,她看了這種情形,就問我說:

  “客人,你可是遇見了壞人?”

  我搖了搖頭,勉強的對她笑了一笑,什麽話也不能回答。她呆呆的立
了一回,看我不能講話,也就留了一句:“飯不夠吃,再好炒的。”安慰
我的話,走向她的櫃上去了。


  我吃完了飯,付了她兩角銀角子,把找回來的八九個銅子,也送給了
她,她卻搖著頭說:“客人,你是趕船的麽?船上要用錢的地方多得很哩,
這幾個銅子你收著用罷!”

  我以為她怪我吝嗇,隻給她幾個銅子的小賬,所以又摸了兩角銀角子
出來給她。她卻睜大了眼睛對我說:

  “尹尹!這算什麽?這算什麽?”

  她硬不肯收,我才知道了她的真意,所以說:“但是無論如何,我總
要給你幾個小賬的。”

  她又接了一會,才收了三個銅子說:

  “小賬已經有了。”

  啊啊,我自回中國以來,遇見的都是些卑汙貪暴的野心狼子,我萬萬
想不到在澆薄的杭州城外,有這樣的一個真誠的婦人的。婦人呀婦人,你
的坍敗的屋椽,你的凋零的店鋪,大約就是你的真誠的結果,社會對你的
報酬!啊啊,我真恨我沒有黃金十萬,為你建造一家華麗的酒樓。

  “再會再會!”

  “順風順風!船上要小心一點。”

  “謝謝!”

  我受婦人的憐惜,這可算是平生的第一次。

  我出了飯館,從太陽曬著的冷靜的這條夾道,走上輪船公司的那條大
街上去。大約是將近午飯的時候了,街上的行人,比曩時少了許多。我走
到輪船公司門口,向窗裏一看,見賬房內有五六個男子圍了桌子,赤了膊
在那裏說笑吃飯。賣票的窗前的屋裏,在角頭椅上,隻坐著兩個鄉下人,
在那裏等候,從他們的衣服、態度上看來,他們必是臨浦蕭山—帶的農民,
也不知他們有什麽心事,他們的眉毛卻蹙得緊緊的。

  我走近了他們,在他們旁邊坐下之後,兩人中間的一個看了我一眼,
問我說:

  “鮮散(先生)!到臨浦嚴辦(煙篷)幾個臉(錢)?”

  “我也不知道,大約是一二角角子罷。”

  “喏(你)到啥地方起(去)咯?”

  “我上富陽去的。”

  “哎(我們)是為得打官司到杭州來咯。”

  我並不問他,他卻把這一回因為一個學堂裏出身的先生告了他的狀,
不得不到杭州來的事情對我詳細地訴說了:

  “哎真勿要打官司啦!格煞(現在)田裏已(又)忙,寧(人)也走
勿開,真真苦煞哉啦!漢(那)個學堂裏個(的)鮮散,心也脫凶哉,哎
請啦寧剛(講)過好兩遍,情願拿出八十塊洋鈿不(給)其(他),其
(他)要哎百念塊。喏(你)看,格煞五荒六月,教哎啥地方去變出一百念
塊洋鈿來呢!”

  他說著似乎是很傷心的樣子。

  “唉唉!你這老實的農民,我若有錢,我就給你一百二十塊錢救你出
險了。但是

  Thou s met me in an evil hour;
  ……………………………………………
  To spare thee now is past my power,
  ………………………………………………………”

  我心裏這樣的一想,又重新起了一陣身世之悲。他看我默默的不語,
便也住了口,仍複沉入悲愁的境裏去了。


  我坐在輪船公司的那隻角上,默默地與那農民相對,耳裏斷斷續續的
聽了些在賬房裏吃飯的人的笑語,隻覺得一陣一陣的哀心隱痛,絕似臨盆
的孕婦,要產產不出來的樣子。

  杭州城外,自閘口至南星,統江幹一帶,本是我舊遊之地,我記得沒
有去國之先,在岸邊花艇裏,金尊檀板,也曾眠醉過幾場。江上的明月,
月下的青山,與越郡的雞酒,佐酒的歌姬,當然依舊在那裏助長人生的樂
趣。但是我呢?我身上的變化呢?我的同幹柴似的一雙手裏,隻捏了三個
兩角的銀角子,在這裏等買船票!

  過了一點多鍾,輪船公司的那間屋裏,擠滿了旅人,我因為怕逢知我
的同鄉,隻俯了首,默默的坐著不敢吐氣。啊啊,窗外的被陽光曬著的長
街,在街上手輕腳健快快活活來往的行人,請你們饒恕我的罪罷,這時候
我心裏真恨不得丟一個炸彈,與你們同歸於盡呀。

  跟了那兩個農民,在窗口買了一張煙篷船票,我就走出公司,走上碼
頭,走上跳板,走上駁船去。

  原來錢塘江岸,淺灘頗多,碼頭下有一排很長的跳板,接在那裏。我
跟了眾人,一步一步的從跳板上走到駁船裏去的時候,卻看見了一個我自
家的影子,斜映在江水裏,慢慢地在那裏前進。等走到跳板盡處,將上駁
船的時候,我心裏忽而想起了一段我女人寫給我的信上的話來:

  我從來沒有一個人單獨出過門,那天晚上,我對你說的讓我一個人回
去的話,原是激於一時的意氣而發,我實不知道抱著一個六個月的孩子的
婦人的單獨旅行,是如何的苦法的。那天午後,你送我上車,車開之後,
我抱了龍兒,看看車裏坐著的男女,覺得都比我快樂。我又探頭出來,遙
向你住著的上海一望,隻見了幾家工廠,和屋上排列在那裏的一列煙囪。
我對龍兒看了一眼,就不知不覺的湧出了兩滴眼淚。龍兒看了我這樣子,
也好象有知識似的對我呆住了。他跳也不跳了,笑也不笑了,默默的盡對
我呆看。我看了這種樣子,更覺得傷心難耐,就把我的顏麵俯上他的臉去,
緊緊地吻了他一回。他呆了一會,就在我的懷裏睡著了。

  火車行行前進,我看看車窗外的野景,忽而想起去年你帶我出來的時
候的景象。啊啊!去歲的初秋,你我一路出來上a地去的快樂的旅行,和
這一回慘敗了回來的情狀一比,當時的感慨如何,大約是你所能推想得出
的罷!

  在江幹的旅館裏過了一夜,第二天的早晨,我差茶房送了一個信給住
在江幹的我的母舅,他就來了。

  把我的行李送上輪船之後,買了票子,他又來陪我上船去。龍兒硬不
要他抱,所以我隻能抱著龍兒,跟在他後麵,一步一步的走上那駭人的跳
板去,等跳板走盡的時候,我想把龍兒交給母舅,縱身一跳,跳入錢塘江
裏去的。但是仔細一想,在昏夜的揚子江邊還淹不死的我,在白日的這淺
渚裏,又那裏能達到我的目的?弄得半死不活,走回家去,反而要被人家
笑話,還不如忍著罷。

  我到家以後,這幾天裏,簡直還沒有取過飲食,所以也沒有氣力寫信
給你,請你諒我。……


  啊啊,貧賤夫妻百事哀!我的女人嚇,我累你不少了。

  我走上了駁船,在船篷下坐定之後,就把三個月前,在上海北站,送
我女人回家的事情想了出來。忘記了我的周圍坐著的同行者,忘記了在那
裏搖動的駁船,並且忘記了我自家的失意的情懷,我隻見清瘦的我的女人
抱了我們的營養不良的小孩在火車窗裏,在對我流淚。火車隨著蒸氣機關
在那裏前進,她的眼淚灑滿的蒼白的臉兒,也和車輪合著了拍子,一隱一
現的在那裏窺探我。我對她點一點頭,她也對我點一點頭。我對她手招一
招,教她等我一忽,她也對我手招一招。我想使盡我的死力,跳上火車去
和她坐一塊兒,但是心裏又怕跳不上去,要跌下來。我遲疑了許久,看她
在窗裏的愁容,漸漸的遠下去,淡下去了,才抱定了決心,站起來向前麵
伸出了一隻手去。我攀著了一根鐵幹,聽見了一聲咚咚的衝擊的聲音,縱
身向上一跳,覺得雙腳踏在木板上了。忽有許多嘈雜的人聲,逼上我的耳
膜來,並且有幾隻強有力的手,突突的向我背後推打了幾下。我回轉頭來
一看,方知是駁船到了輪船身邊,大家在爭先的跳上輪船來,我剛才所攀
著的鐵幹,並不是火車的回欄,我的兩腳也並不是在火車中間,卻踏在小
輪船的舷上了。

  我隨了眾人擠到後麵的煙篷角上去占了一個位置,靜坐了幾分鍾,把
頭腦休息了一下,方才從剛才的幻夢狀態裏醒了轉來。

  向窗外一望,我看見透明的淡藍色的江水,在那裏返射日光。更抬頭
起來,望到了對岸,我看見一條黃色的沙灘,一排蒼翠的雜樹,靜靜的躺
在午後的陽光裏吐氣。

  我彎了腰背孤伶仃的坐了一忽,輪船開了。在閘口停了一停,這一隻
同小孩子的玩具似的小輪船就仆獨仆獨的奔向西去。兩岸的樹林沙渚,旋
轉了好幾次,江岸的草舍,農夫,和偶然出現的雞犬小孩,都好象是和平
的神話裏的材料,在那裏等赫西奧特(hESIOD)的吟詠似的。

  經過了聞家堰,不多一忽,船就到了東江嘴,上臨浦義橋的船客,是
從此地換入更小的輪船,溯支江而去的。買票前和我坐在一起的那兩個農
民,被茶房拉來拉去的拉到了船邊,將換入那隻等在那裏的小輪船去的時
候,一個和我講話過的人,忽而回轉頭來對我看了一眼,我也不知不覺的
回了他一個目禮。啊啊!我真想跟了他們跳上那隻小輪船去,因為一個鍾
頭之後,我的輪船就要到富陽了,這回前去停船的第一個碼頭,就是富陽
了,我有什麽麵目回家去見我的衰親,見我的女人和小孩呢?

  但是命運注定的最壞的事情,終究是避不掉的。輪船將近我故裏的縣
城的時候,我的心髒的鼓動也和輪船的機器一樣,仆獨仆獨的響了起來。
等船一靠岸,我就雜在眾人堆裏,披了一身使人眩暈的斜陽,俯著首走上
岸來。上岸之後,我卻走向和回家的路徑方向相反的一個冷街上的土地廟
去坐了兩點多鍾。等太陽下山,人家都在吃晚飯的時候,我方才乘了夜陰,
走上我們家裏的後門邊去。我側耳一聽,聽見大家都在庭前吃晚飯,偶
爾傳過來的一聲我女人和母親的說話的聲音,使我按不住的想奔上前去,
和她們去說一句話,但我終究忍住了。乘後門邊沒有一個人在,我就放大
了膽,輕輕推開了門,不聲不響的摸上樓上我的女人的房裏去睡了。

  晚上我的女人到房裏來睡的時候,如何的驚惶,我和她如何的對泣,
我們如何的又想了許多謀自盡的方法,我在此地不記下來了,因為怕人家
說我是為欲引起人家的同情的緣故,故意的在誇張我自家的苦處。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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