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鬱達夫--《釣台的春晝》

(2006-08-13 00:49:22) 下一個

  因為近在咫尺,以為什麽時候要去就可以去,我們對於本鄉本土的名
區勝景,反而往往沒有機會去玩,或不容易下一個決心去玩的。正唯其是
如此,我對於富春江上的嚴陵,二十年來,心裏雖每在記著,但腳卻沒有
向這一方麵走過。一九三一,歲在辛未,暮春三月,春服未成,而中央黨
帝,似乎又想玩一個秦始皇所玩過的把戲了,我接到了警告,就倉皇離去
了寓居。先在江浙附近的窮鄉裏,遊息了幾天,偶而看見了一家掃墓的行
舟,鄉愁一動,就定下了歸計。繞了一個大彎,趕到故鄉,卻正好還在清
明寒食的節前。和家人等去上了幾處墳,與許久不曾見過麵的親戚朋友,
來往熱鬧了幾天,一種鄉居的倦怠,忽而襲上心來了,於是乎我就決心上
釣台訪一訪嚴子陵的幽居。

  釣台去桐廬縣城二十餘裏,桐廬去富陽縣治九十裏不足,自富陽溯江
而上,坐小火輪三小時可達桐廬,再上則須坐帆船了。

  我去的那一天,記得是陰晴欲雨的養花天,並且係坐晚班輪去的,船
到桐廬,已經是燈火微明的黃昏時候了,不得已就隻得在碼頭近邊的一家
旅館的樓上借了一宵宿。

  桐廬縣城,大約有三裏路長,三千多煙灶,一二萬居民,地在富春江
西北岸,從前是皖浙交通的要道,現在杭江鐵路一開,似乎沒有一二十年
前的繁華熱鬧了。尤其要使旅客感到蕭條的,卻是桐君山腳下的那一隊花
船的失去了蹤影。說起桐君山,卻是桐廬縣的一個接近城市的靈山勝地,
山雖不高,但因有仙,自然是靈了。以形勢來論,這桐君山,也的確是可
以產生出許多口音生硬,別具風韻的桐嚴嫂來的生龍活脈。地處在桐溪東
岸,正當桐溪和富春江合流之所,依依一水,西岸便瞰視著桐廬縣市的人
家煙樹。南麵對江,便是十裏長洲;唐詩人方幹的故居,就在這十裏桐洲
九裏花的花圈深處。向西越過桐廬縣城,更遙遙對著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巒,
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孫了。東北麵山下,是一片桑麻沃地,有一條長
蛇似的官道,隱而複現,出沒盤曲在桃花楊柳洋槐榆樹的中間,繞過一支
小嶺,便是富陽縣的境界,大約去程明道的墓地程墳,總也不過一二十裏
地的間隔。我的去拜謁桐君,瞻仰道觀,就在那一天到桐廬的晚上,是談
雲微月,正在作雨的時候。

  魚梁渡頭,因為夜渡無人,渡船停在東岸的桐君山下。我從旅館踱了
出來,先在離輪埠不遠的渡口停立了幾分鍾。後來向一位來渡口洗夜飯米
的年輕少婦,弓身請問了一回,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訣。她說:“你隻須高
喊兩三聲,船自會來的。”先謝了她教我的好意,然後以兩手圍成了播音
的喇叭,“喂,喂,渡船請搖過來!”地縱聲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當
中,船身搖動了。漸搖漸近,五分鍾後。我在渡口,卻終於聽出了咿呀柔
櫓的聲音。時間似乎已經入了酉時的下刻,小市裏的群動,這時候都已經
靜息,自從渡口的那位少婦,在微茫的夜色裏,藏去了她那張白團團的麵
影之後,我獨立在江邊,不知不覺心裏頭卻兀自感到了一種他鄉日暮的悲
哀。渡船到岸,船頭上起了幾聲微微的水浪清音,又銅東的一響,我早已
跳上了船,渡船也已經掉過頭來了。坐在黑影沈沈的艙裏,我起先隻在靜
聽著柔櫓劃水的聲音,然後卻在黑影裏看出了一星船家在吸著的長煙管頭
上的煙火,最後因為被沈默壓迫不過,我隻好開口說話了:“船家!你這
樣的渡我過去,該給你幾個船錢?”我問。“隨你先生把幾個就是。”船
家的說話冗慢幽長,似乎已經帶著些睡意了,我就向袋裏摸出了兩角錢來。
“這兩角錢,就算是我的渡船錢,請你候我一會,上山去燒一次夜香,
我是依舊要渡過江來的。”船家的回答,隻是恩恩烏烏,幽幽同牛叫似的
一種鼻音,然而從繼這鼻音而起的兩三聲輕快的咳聲聽來,他卻似已經在
感到滿足了,因為我也知道,鄉間的義渡,船錢最多也不過是兩三枚銅子
而已。

  到了桐君山下,在山影和樹影交掩著的崎嶇道上,我上岸走不上幾步,
就被一塊亂石拌倒,滑跌了一次。船家似乎也動了惻隱之心了,一句話
也不發,跑將上來,他卻突然交給了我一盒火柴。我於感謝了一番他的盛
意之後,重整步武,再摸上山去,先是必須點一枝火柴走三五步路的,但
到得半山,路既就了規律,而微雲堆裏的半規月色,也朦朧地現出一痕銀
線來了,所以手裏還存著的半盒火柴,就被我藏入了袋裏。路是從山的西
北,盤曲而上,漸走漸高,半山一到,天也開朗了一點,桐廬縣市上的燈
火,也星星可數了。更縱目向江心望去,富春江兩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
停泊著的船尾船頭,也看得出一點一點的火來。走過半山,桐君觀裏的晚
褥鍾鼓,似乎還沒有息盡,耳朵裏仿佛聽見了幾絲木魚鉦鈸的殘聲。走上
山頂,先在半途遇著了一道道觀外圍的女牆,這女牆的柵門,卻已經掩上
了。在柵門外徘徊了一刻,覺得已經到了此門而不進去,終於是不能滿足
我這一次暗夜冒險的好奇怪僻的。所以細想了幾次,還是決心進去,非進
去不可,輕輕用手往裏麵一推,柵門卻呀的一聲,早已退向了後方開開了,
這門原來是虛掩在那裏的。進了柵門,踏著為淡月所映照的石砌平路,
向東向南的前走了五六十步,居然走到了道觀的大門之外,這兩扇朱紅漆
的大門,不消說是緊閉在那裏的。到了此地,我卻不想再破門進去了,因
為這大門是朝南向著大江開的,門外頭是一條一丈來寬的石砌步道,步道
的一旁是道觀的牆,一旁便是山坡,靠山坡的一麵,並且還有一道二尺來
高的石牆築在那裏,大約是代替欄杆,防人傾跌下山去的用意,石牆之上,
鋪的是二三尺寬的青石,在這似石欄又似石凳的牆上,盡可以坐臥遊息,
飽看桐江和對岸的風景,就是在這裏坐它一晚,也很可以,我又何必去
打開門來,驚起那些老道的惡夢呢!

  空曠的天空裏,流漲著的隻是些灰白的雲,雲層缺處,原也看得出半
角的天,和一點兩點的星,但看起來最饒風趣的,卻仍是欲藏還露,將見
仍無的那半規月影。這時候江麵上似乎起了風,雲腳的遷移,更來得迅速
了。而低頭向江心一看,幾多散亂著的船裏的燈光,也忽陰忽滅地變換了
一變換位置。

  這道觀大門外的景色,真神奇極了。我當十幾年前,在放浪的遊程裏,
曾向瓜州京口一帶,消磨過不少的時日。那時覺得果然名不虛傳的,確
是甘露寺外的江山,而現在到了桐廬,昏夜上這桐君山來一看,又覺得這
江山之秀而且靜,風景的整而不散,卻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與
比擬的了。真也難怪得嚴子陵,難怪得戴征士,倘使我若能在這樣的地方
結屋讀書,以養天年,那還要什麽的高官厚祿,還要什麽的浮名虛譽哩?
一個人在這桐君觀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的燈火和天上
的星雲,更做做浩無邊際的無聊的幻夢,我竟忘記了時刻,忘記了自身,
直等到隔江的擊聲傳來,向西一看,忽而覺得城中的燈影微茫地減了,才
跑也似地走下了山來,渡江奔回了客舍。

  第二日侵晨,覺得昨天在桐君觀前做過的殘夢正還沒有續完的時候,
窗外麵忽而傳來了一陣吹角的聲音。好夢雖被打破,但因這同吹篳篥似的
商音哀咽,卻很含著些荒涼的古意,並且曉風殘月,楊柳岸邊,也正好候
船待發,上嚴陵去;所以心裏雖懷著了些兒怨恨,但臉上卻隻觀出了一痕
微笑,起來梳洗更衣,叫茶房去雇船去。雇好了一隻雙槳的漁舟,買就了
些酒萊魚米,就在旅館前麵的碼頭上上了船,輕輕向江心搖出去的時候,
東方的雲幕中間,已現出了幾絲紅暈,有八點多鍾了。舟師急得利害,隻
在埋怨旅館的茶房,為什麽昨晚上不預先告訴,好早一點出發。因為此去
就是七裏灘頭,無風七裏,有風七十裏,上釣台去玩一趟回來,路程雖則
有限,但這幾日風雨無常,說不定要走夜路,才回來得了的。

  過了桐廬,江心狹窄,淺灘果然多起來了。路上遇著的來往的行舟,
數目也是很少,因為早晨吹的角,就是往建德去的快班船的信號,快班船
一開,來往於兩岸之間的船就不十分多了。兩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間是一
條清淺的水,有時候過一個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還有許多不曉得名字
的白色的花,正在喧鬧著春暮,吸引著蜂蝶。我在船頭上一口一口的喝著
嚴東關的藥酒,指東話西地問著船家,這是什麽山,那是什麽港,驚歎了
半天,稱頌了半天,人也覺得倦了,不曉得什麽時候,身子卻走上了一家
水邊的酒樓,在和數年不見的幾位已經做了黨官的朋友高談闊論。談論之
餘,還背誦了一首兩三年前曾在同一的情形之下做成的歪詩:

  不是尊前愛惜身,
  佯狂難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馬,
  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數東南天作孽,
  雞鳴風雨海揚塵,
  悲歌痛哭終何補,
  義士紛紛說帝泰。

  直到盛筵將散,我酒也不想再喝了,和幾位朋友鬧得心裏各自難堪,
連對旁邊坐著的兩位陪酒的名花都不願意開口。正在這上下不得的苦悶關
頭,船家卻大聲的叫了起來說:

  “先生,羅芷過了,釣台就在前麵,你醒醒罷,好上山去燒飯吃去。”

  擦擦眼睛,整了一整衣服,抬起頭來一看,四麵的水光山色又忽而變
了樣子了。清清的一條淺水,比前又窄了幾分,四圍的山包得格外的緊了,
仿佛是前無去路的樣子。並且山容峻削,看去覺得格外的瘦格外的高。
向天上地下四圍看看,隻寂寂的看不見一個人類。雙槳的搖響,到此似乎
也不敢放肆了,鉤的一聲過後,要好半天才來一個幽幽的回響,靜,靜,
靜,身邊水上,山下岩頭,隻沈浸著太古的靜,死滅的靜,山峽裏連飛鳥
的影子也看不見半隻。前麵的所謂釣台山上,隻看得見兩大個石壘,一間
歪斜的亭子,許多縱橫蕪雜的草木。山腰裏的那座祠堂,也隻露著些廢垣
殘瓦,屋上麵連炊煙都沒有一絲半縷,象是好久好久沒有人住了的樣子。
並且天氣又來得陰森,早晨曾經露一露臉過的太陽,這時候早已深藏在雲
堆裏了,餘下來的隻是時有時無從側麵吹來的陰颼颼的半箭兒山風。船靠
了山腳,跟著前麵背著酒菜魚米的船夫走上嚴先生祠堂的時候,我心裏真
有點害怕,怕在這荒山裏要遇見一個幹枯蒼老得同絲瓜筋似的嚴先生的鬼
魂。

  在祠堂西院的客廳裏坐定,和嚴先生的不知第幾代的裔孫談了幾句關
於年歲水旱的話後,我的心跳也漸漸兒的鎮靜下去了,囑托了他以煮飯燒
菜的雜務,我和船家就從斷碑亂石中間爬上了釣台。

  東西兩石壘,高各有二三百尺,離江麵約兩裏來遠,東西台相去隻有
一二百步,但其間卻夾著一條深穀。立在東台,可以看得出羅芷的人家,
回頭展望來路,風景似乎散漫一點,而一上謝氏的西台,向西望去,則幽
穀裏的清景,卻絕對的不象是在人間了。我雖則沒有到過瑞士,但到了西
台,朝西一看,立時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見過的威廉退兒的祠堂。這四
山的幽靜,這江水的青藍,簡直同在畫片上的珂羅版色彩,一色也沒有兩
樣,所不同的就是在這兒的變化更多一點,周圍的環境更蕪雜不整齊一點
而已,但這卻是好處,達正是足以代表東方民族性的頹廢荒涼的美。

  從釣台下來,回到嚴先生的祠堂─—記得這是洪楊以後嚴州知府戴
(pan)重建的祠堂─—西院裏飽啖了一頓酒肉,我覺得有點酩酊微醉了。
手拿著以火柴柄製成的牙簽,走到東麵供著嚴先生神像的龕前,向四麵的
破壁上一看,翠墨淋漓,題在那裏的,竟多是些俗而不雅的過路高官的手
筆。最後到了南麵的一塊白牆頭上,在離屋簷不遠的一角高處,卻看到了
我們的一位新近去世的同鄉夏靈峰先生的四句似邵堯夫而又略帶感慨的詩
句。夏靈峰先生雖則隻知祟古,不善處今,但是五十年來,象他那樣的頑
固內容的亡清遺老,也的確是沒有第二個人。比較起現在的那些官迷的南
滿尚書和東洋宦婢來,他的經術言行,姑且不必去論它,就是以骨頭來稱
稱,我想也要比什麽羅三郎鄭太郎輩,重到好幾百倍。慕賢的心一動,熏
人臭技自然是難熬了,堆起了幾張桌椅,借得了一枝破筆,我也向高牆上
在夏靈峰先生的腳後放上了一個陳屁,就是在船艙的夢裏,也曾微吟過的
那一首歪詩。

  從牆頭上跳將下來,又向龕前天井去走了一圈,覺得酒後的幹喉,有
點渴癢了,所以就又走回到了西院,靜坐著喝了兩碗清茶。在這四大無聲,
隻聽見我自己的啾啾喝水的舌音衝擊到那座破院的敗壁上去的寂靜中間,
同驚雷似地一晌,院後的竹園裏卻忽而飛出了一聲閑長而又有節奏似的
雞啼的聲來。同時在門外麵歇著的船家,也走進了院門,高聲的對我說:

  “先生,我們回去罷,已經是吃點心的時候了,你不聽見那隻雞在後
山啼麽?我們回去罷!”

  一九三二年八月在上海寫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