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梔子是最普通不過了。門前屋後,栽一排矮矮的梔子樹,是綠色的圍牆,也是夏日的一道風景。夜晚的微風吹過,梔子花的幽香,飄飄散散,彌漫在濕潤的空氣中,溫馨淡雅。月光下,女孩們擠坐在納涼的竹榻上,幻想著梔子般芬芳的未來。。。
她曾是愛做夢的孩子。因為有當年為人不齒的家庭背景,童年的她,早早學會了用孤獨保護自己。而書本和夢想,是營養,是娛樂。那是一個摧殘色彩的年代。梔子得以幸存,隻因那看似沒有一點特色,與世無爭,到處可覓的綠。連梔子的花,也是素白平常,開在六月的黃昏裏。而她卻對梔子情有獨鍾。在她看來,正是這份普通和平常,梔子美得自然,自信,自在。 綠得健康,白得脫俗,芬芳得幽遠溫柔。。。
她的二年級是在上海的一個裏弄小學上的。 那年弟弟出生,爸媽照顧不過來,把她送到祖父母處。這是她童年裏最快樂最驕傲的一年。沒有人在意她從哪兒來。那位殘疾的女老師寵她如同自己的小孫女。她的聰慧和被開發的自信,使她成為這所沒有一丁點知名度的裏弄學校的寵兒。可是她想家,想爸爸媽媽,想幽幽柔柔的梔子花。想得厲害。於是,她回到了熟悉的老班讀三年級。始料未及的,當她在開學第一天遞上她的成績單時,等待她的是 班主任的奚落,同窗的拳腳。 而她最不能容忍的是,每每下課時,一邊一個男孩拉扯她紮著那年頭很少見的淡綠色蝴蝶結的長辮。一天又一天,一直到她剪去長發,一直到她積蓄了不能再積蓄的憤怒和屈辱,在一陣暴發性的哭喊中,她跟人打了一生唯一的架。且,她贏了,雖然傷痕累累。 從此,沒有人敢欺負她。從此,她明白了一個道理,有些東西是需要捍衛的。隻是,她從此不太喜歡留長發。
對梔子的鍾愛,在青春的歲月裏變的詩意而浪漫。江南的梔子,被織進夢,繡進畫,也寫進了青春的故事裏。她在上海讀的大學。那裏有她童年最美的記憶。每個周末,都去祖父母家。有時也去看看童年的小朋友和那勝於祖母的可敬的隻教了她一年卻讓她終生感激的老師。她很喜歡上海,尤其是夏夜的淮海路。法國梧桐下,街角大樓旁,靜靜地坐著手挽竹籃的阿婆。 一塊潔白的濕毛巾,蓋不住悠悠的芬芳:白蘭花兩朵一束,茉莉串成花環。阿婆從不叫賣,總是靜靜地守著。她是常客,她把那份對梔子的耿耿於懷,寄托在神似的花韻中。
是那些寄自遠方的詩,撥動了她年輕的心弦。詩裏有她迷戀的梔子。 青春在繽紛的日子裏奔跑著,嘻笑著,揮霍著。 迷惘的歲月雖沒有保留下完整的篇章,封存的記憶裏,那詩中的畫麵依然清晰:一艘起航的船,一枝舷邊的梔子,還有遙遠神秘的地平線。。。
重逢梔子已是多年以後。異鄉沒有港灣,那艘船依然不倦地飄泊著。而她,卻有自己第一個象樣的家。一個點綴著生機盎然的各色植物的家。那是一個春天的周末。她惡習不改地在Home Depot 的 nursary department 流連忘返。她不知道自己還需要什麽。事實上,家裏已沒有任何容納新寵的空間。仿佛是有意無意之間,在彌漫著玫瑰,君子蘭,百合,和其它說不出花香的暖房裏,悠悠的,她辯出了久違的梔子。那是一份怎樣的驚喜!她立刻就找到了那盆掩隱在一片高大長青植物下的梔子。那麽熟悉!那麽親切!那麽真實!那麽茁壯!那麽讓她砰然心動!就這樣,江南的夢,化解成異鄉的梔子,回到了她的身邊。以後的幾天,是悉心的關愛。是耐心的等待。而梔子帶給她的,是年少的回憶,是青春的思戀,是蘇醒的鄉愁。可惜,梔子沒有繼續開花,幾個星期後,油綠的葉子漸失光彩,新抽的幼芽也瘦的仿佛營養不良。想想可能是室內光照不夠,她把它移種到前院的花壇裏。沒料一天曬下來,可憐這溫室長大的梔子,已是綠不綠,白不白,灰頭土臉,半死不活。她敢緊又移它到靠門的半陰處。又過了幾個星期,梔子從新變回了原來那茁壯健康的模樣,也長大了許多,隻是一直沒有再開花。忙忙碌碌過了一個夏天,緊接著又是孩子上學,自己換工作。明知北美的冬天冷過江南,她卻在秋天忘了把梔子種回花盆,搬進室內。次年春天,奇跡沒有出現。
夏天的時候她探親重遊江南。城市裏多了不少觀賞植物,花紅葉綠,倒也賞心悅目。但車過郊野,卻再也不見精耕細作的農田,嫋嫋炊煙的鄉舍。 取而代之的是堆滿建材的荒地,不土不洋的小樓。沒有去尋找梔子,因為不喜歡失望的感覺。這一夏,她卻重逢了不再寫詩的他。當然,她隻字未提梔子,雖然她曾寄過一張有關梔子的電子賀卡。
似乎又過了許多個平淡的日子,大女兒的琴藝斷斷續續地提高了不少。真應該感謝那位篤信基督的鋼琴老師,她從不吝嗇的讚揚和鼓勵,讓女兒終於體會到音樂可能帶來的歡愉。每每送女兒去彈琴,總是靜靜地坐在裏間的沙發上,欣賞著女兒纖纖手指下流淌的音樂,翻閱著平時無暇光顧的中文報紙家園版,品味著平凡,品味著溫馨,品味著純淨。而這份平實的感覺,在又一個夏夜的偶然中升華. 那個傍晚鋼琴老師家沒有開空調卻開了門窗。女兒的琴聲飄溢在窗外的夜色中,卻攜來了滿室的梔子香。疑惑是鄰居窗台上的盆栽,一打聽才知是後花園裏原屋主多年前移植在外的梔子。問及戶外的梔子如何辛免北美寒冬的摧殘,回答是慢慢降溫,逐漸適應。見她那麽鍾情梔子,鋼琴老師大方地建議從後花園連根帶土送兩支耐寒的梔子給她,她婉言拒絕了老師的好意。那時的她,已經不在乎自家園裏種不種梔子。因為她終於知道,雖不是江南,異鄉的夏日,因為梔子的存在,一樣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