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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與上帝------讀解文本一:【澳】考琳•麥卡洛的《荊棘鳥》

(2013-04-30 08:15:38)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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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荊棘鳥》的故事,是一個關於愛與死的故事。

   不知女人是為了完成“肋骨”的使命 ,還是要反抗這種命運,為了愛,與上帝發生了爭鬥,乃至怨恨;最後通過死,與上帝達成和解。是從愛中,人們懂得了死;是因為死,愛才完成了終極意義。
  
  《荊棘鳥》的開篇敘述了一個關於鳥的傳說,它一生隻唱一次歌。從離開巢窩那一刻起,便不停地尋找荊棘樹,直到如願以償,把自己的身體紮進最長、最尖的荊棘上,方肯歇息而歌唱。優美動聽使雲雀和夜鶯黯然失色,曲終而命竭。奄奄一息之時,正是超脫自身痛苦之刻。整個世界都在靜靜諦聽,上帝也在蒼穹中微笑。這個傳說告訴我們,最美好的東西隻能用深痛巨創來換取.《荊棘鳥》故事的結尾作者再次重複這個鳥的傳說,並強調鳥是無意識地遵循一個不可改變的法則,而人卻是明明白白把荊棘紮進胸膛 。因為人選擇了愛,人逃脫不了死 。
   
   借用H•奧特的話“隻能在生存的牽纏中言說上帝” ,那麽,《荊棘鳥》言說的愛與死,亦“紮根”並“指向”於這種牽纏。正是由於牽纏繁複導致每個個體曆史位置的獨特,所以對愛與死之含義的追尋隻有建立在“生存性理解”上 。因此,關於“愛與死”,教士有教士的理解;女人有女人的理解;而上帝卻有其自成一統的解釋。正如伽達默爾在其《真理與方法》中所引的路德的名言:“誰無能達到客體,誰也就無能把握住含義”。愛與死,在《荊棘鳥》的場景語域裏,其含義使得生命撲朔迷離。
     
                                          一
  
   《荊棘鳥》敘述了克利裏(Cleary)家族三代女人的愛情故事。其中以女主人公梅吉(Meggie)的“愛之目光”被一教士點燃為“愛當中的死的契機” 展開全文線索糾葛。
      
    在梅吉還是孩子時,教士拉爾夫•德•布裏克薩特(Ralph de Bricassart)就愛上了她,但這不是一個男人的愛,亦不完全是一個教士的愛。它超出了教士給予他的教民的正常範圍,拉爾夫關注梅吉成長的每個細節,卻又恐懼她長大成人,因為對這個比自己晚生十八年的梅吉的愛,迫使他正視自己是教士還是男人?小說界定:“教士和男人不能同時並存要做男人就不能做教士” 。因此,作為上帝工具的他,隻能這樣對梅吉說:“當我說我愛你的時候,我並不是說我像男人那樣愛你。我是教士,不是男人” 。拉爾夫一直試圖辨清這份愛,他對瑪麗•伊麗莎白•卡森(Mary Elizabeth Carson)說:“但不是那種愛!她是個我永遠也不會得到的孩子,是我生活中的一枝玫瑰花。梅吉隻是一個理想,瑪麗,是一個理想” 。這朵玫瑰,拉爾夫願作為一個陳舊而又芳香的回憶,夾進伴隨他一生的祈禱書裏,並自信這份溫馨得如“對上帝一樣抱有的純潔的愛”,除了給這本“最彌足珍貴”的書帶來榮譽之外,什麽都不會帶來 。
     
    但是,玫瑰卻是帶刺的。
     
    荊刺之根源的情欲乃是追求神之愛的情感所擯棄的。大陸學者楊慧林在他的著述《罪惡與救贖》裏,這樣指出:“整部《聖經》真正在‘性愛’層次上使用‘愛’字的,恐怕隻有短短的《雅歌》。……在希臘文的《新約》當中,人與神的‘愛’出現了320次以上,‘友愛’出現了大約45次,而‘性愛’則是很難找見的” 。《荊棘鳥》中關於性愛與神愛的衝突不隻發生在教士身上,弗蘭克(Frank)與帕迪(Paddy)的衝突,這對沒有血緣關係的父子之間的積怨,大多生發於菲(Fee)的情感和身體。菲是他們中一個人的妻子另一個人的母親,作為妻子的性愛與作為母親的聖潔構成了不可調和的矛盾。當弗蘭克的年齡已足夠成婚做父親時,目光再觸到腰身肥大的母親,便使得“她像兔子似地感到膽怯和畏縮;她無法正視弗蘭克的眼睛,也無法掩飾自己目光中的羞愧”。創子生育在此不具有聖潔的榮光,而是“她將她的色欲的實實在在的證據堂而皇之地展現在他眼前”。這裏有著砸破理想的殘酷,因為母親對於弗蘭克來說,“如同聖母一樣的神聖、純潔、而又白璧無瑕” 。盡管“生育”在聖經裏有它獨到的聖潔解釋,但它發生的前提必須是排除原罪,像馬利亞誕生耶穌,以“處女生子” 來完成此行動,誕生的是“信仰之子,而不是愛之子” 。正是“信仰”與“愛(情欲)”構成教士拉爾夫生命的主要矛盾。
     
    拉爾夫的信仰品格具有雙重性。他愛上帝,他愛梅吉,這雙重的愛構成他的信仰品格。聖愛與性愛組成其矛盾核心,而這種對立在神學中乃是由來已久,從基督教神學的主要奠基者奧古斯丁身上就體現了這種對立,地上之城與天國之城不可兼得。有著天主教背景的拉爾夫不同於奧古斯丁的是他否決了奧古斯丁的“我不知道還有什麽事物比女人的擁抱和肉體的結合更能使男人的心墮落”之信條。在拉爾夫的信念裏,愛梅吉與愛上帝同樣聖潔。所以他說:“梅吉就是一種天福”,“是我的一個神聖的東西,一種不同的聖物”。在他與梅吉肉體相交之後,他拒絕懺悔梅吉,甚至“不能懺悔我和她在一起的那種方式”,他隻能這樣說:“我懺悔我打破了像我生命一樣神聖和具有約束力的誓言。我再也不能以一如以往的那種見解和熱情來履行我教士的責任了。我心懷淒楚地懺悔” 。
      
    拉爾夫的幸與不幸就在於他自我界定的雙重尷尬。雲格爾這樣闡釋愛:當愛在“自我關聯之中”,“愛者‘我’(ego)就經曆著一個自我與自我極端遠離而又以新的方式與自我接近的過程”。“愛者‘我’為了與被愛者‘你’接近,他冒險去經曆各種距離。他與自己的一向的關係被深深地擾亂了,他與世界的關係大大地異化了” 。當拉爾夫作為教士時,他本著自己立下的誓言去愛上帝,這份愛的使命裏容不得梅吉是個女人。因此,在梅吉“想方設法”或是“碰巧”嘴唇挨到拉爾夫的嘴唇時,“他就像嚐到了蜘蛛的毒汁似的,猛地把頭向後退開了。接著,他又把頭向前俯去,舍不得推開她”。但是,這個情欲點著了的女人已不再是拉爾夫熟悉的梅吉了,“因為他的梅吉不是一個女人,他沒有感到她像個女人,對他來說,她永遠不會是個女人,就好象他對她不是個男人一樣” 。拉爾夫堅信自己愛的是孩子,不是女人。自從梅吉長大成人的那一刻起,他認為自己就討厭這個女人了。但是,當拉爾夫作為男人,他就隻能愛梅吉,上帝便成了“一個騙局,一個幽靈”,他愛這個女人“勝過”了愛上帝 。這時的拉爾夫“就像男人一樣”,在梅吉身上發現了“未曾夢想到的快樂”,因此,他說:“我不知道一個女人的感覺是那種樣子,也不知道女人會成為厚歡極樂的來源。我曾想過永遠也不離開她,這不僅是由於她的身體,也是由於我就是願意和她在一起和她談話,或不和她談話,吃她做的飯,向她微笑,分享她的思想。隻要我活著,我就會思念她” 。彼得•隆巴爾(Peter Lombard)曾說:上帝不用亞當的頭來造女人,是因為不讓她成為他的主宰;不用亞當的腳,是因為不讓她成為他的奴隸;用亞當的肋骨造女人,是因為要讓她成為他的伴侶和朋友。 這也有點類似托馬斯•阿奎那(T•Aquinas)的宗教婦女觀 ,與托馬斯所要求的不同在於:拉爾夫既沒有成為女人的起點,亦不會成為女人的目的。
     
    這是由他的教士身份決定的,它長期以來規定著拉爾夫的形象,它是權力的象征,拉爾夫不隻習慣、甚至根本離不開這個意識形態。它是由一千三百萬鎊換來的,而一千三百萬鎊的獲得正是以犧牲梅吉的愛情為代價,按拉爾夫自己的話說,為了一千三百萬鎊,把梅吉給賣了。而今,他的創造物,他的玫瑰花,他的梅吉,以一次性性愛的行動掏空了他生命追求的全部意義,迫使他的教士身份直麵誠實。他是一個男人,永遠是一個男人!拉爾夫為這個新的自我痛心疾首,因為,“他認為他的目的至少不是成為一個男人。…而是某種偉大得多的東西,某種超乎僅僅成為一個男人的命運的東西”。可是,上帝沒有使他免遭一個男人的命運,並且讓他意識到自己“永遠成不了神”,“生活在人世間去追求神性,這隻不過是一種幻覺” 。身份危機導致信仰質疑。
     
    約伯在上帝的智慧和奧秘前喪失了語言。H•奧特說:“不可說的是人在其真實、其在的深層裏所遭遇的那種真實” 。拉爾夫在他那份不可言說的深層的真實裏感受到的卻是:“我像金星那樣渴望升到隻有上帝才能存在的地方去,也像金星一樣落下來” 。拉爾夫無法“在自己的在中與上帝之在相遇” ,也就無法懂得“信仰就是認同受苦,就是對自己的存在身份的體認” 。他甚至不能完成柏拉圖在《會飲篇》中描述的情欲使命,使“性”獲得宗教情感走向神之路。拉爾夫不能真正懂得“玫瑰刺”的痛感。
     
    拉爾夫的世界是女人與上帝爭奪的世界。
      
                                           
     

     從《荊棘鳥》的文本中可以明確界定,作者考琳•麥卡洛不是一個女性主義者,更不具有女性主義神學思想。《荊棘鳥》敘述的“人與上帝”的故事,很大程度是在重複《聖經》中有關人類的闡釋。那個偷吃禁果的故事,那些有關人經受不住誘惑患下的罪惡描述,一一融會在《荊棘鳥》主人公的命運裏;於是,這些犯有“瀆聖罪”的人們,在自己咎由自取的命途中,再度體會到被逐出伊甸園、消除神性、終將一死的懲罰和普羅米修斯的遭遇。因此,《荊棘鳥》中的男人和女人,再度重複保羅的人類學劃分,即被拯救的人與墮落的人、上帝之子與世界之子、源於耶穌的人與源於亞當的人等不同的分類 。男人的形象越是酷似上帝的肖像,他就越擁有高尚者的特征。無論是拉爾夫還是戴恩,他們俊美的形象就是上帝特別的饋贈,因此可以從形而上的意義上去理解他們的本質乃為“天生的教士”,隻有他們才有傾聽上帝福音的能力。而女人,由於本質上的缺陷,她們閉塞於上帝啟示之外,隻能靠著肉體匍匐於精神之靈腳下,永遠不得超度。

    但是,艾琳•鮑爾曾在她的中世紀研究著述裏下過這樣的結論:“中世紀對婦女的看法是自相矛盾的,但又作為遺產而世代相傳。一方麵是壓迫她們,另一方麵又是崇拜她們,這兩方麵決定了中世紀婦女的地位,並對以後各時代婦女的地位產生重要的影響”。艾琳•鮑爾指出了讀解《聖經》教義中有關婦女的闡述之兩重性,她說:誰是女性的真正範例?誰是女性的真正代表?是夏娃,還是馬利亞?接著她引述了兩則材料:一是雅克•德•維特裏(Jacgues de Vitry)類男人所設想的婦女形象,即“在伊甸樂園裏,亞當與上帝之間隻有一個女人,她直到成功地使她丈夫被趕出樂園並要基督承受十字架的折磨,才善罷甘休” 。另一是E.E.鮑爾對婦女的看法,即“在基督再現的時候:最先看到基督複活的是女人,即瑪格達倫;在崇高方麵:聖母馬利亞這位女人高於天使” 。艾琳•鮑爾認為,把婦女視為下賤和邪惡的看法形成於早期教會,它不是根源於基督所說的,而是根源於聖•保羅的看法,並具體表現在早期基督教父的生活和教義中,修道院製度的倫理和哲學中,於是,禁欲主義的觀念得到產生並盛行。到十二世紀以後,約至《玫瑰傳奇》第一部分、第二部分盛行止,聖母馬利亞的崇拜夾在中世紀騎士觀念之中,表現為“天上一個上帝,地下一個女神” 。

    本文如此詳盡地概述艾琳•鮑爾的研究,意在闡明《荊棘鳥》文本的宗教背景,並試圖探析考琳•麥卡洛在構設故事時,有可能受到她遭遇經典文本《聖經》時的矛盾接受史的影響。於是,小說中的“女土地所有者”瑪麗•卡森、沒有愛情但可以服從和忍耐其丈夫的菲、誘使教士走向性深淵的梅吉等女人,借助艾琳•鮑爾的研究,可以得到很好的闡釋。在《荊棘鳥》故事中,幾乎所有的女人都帶罪,而她們的罪又都發生在愛中。

    女人在愛中生存。但她們的生存又往往顯現於欠缺的愛中,於是,便有了欲望 ,欲望導致了她們的罪。書中人物安妮(Anne)懂得這個道理,她說:眾神認為不可理喻地愛某個東西,是一種有違常情的事。當有人這樣愛的時候,眾神就會變得嫉妒起來,而且會在這愛的對象開出怒放的花朵時,將它摧折。愛的太深,是褻瀆神明的。安妮即使麵對聖母,她“那雙棕色的眼睛”亦“顯得十分淒切”,因為在她看來,聖母愛的對象正是在風華正茂時被殺的 。這不幸預言了後來戴恩(Dane)的死,盡管梅吉以“聖母那樣的純潔”去愛這個兒子,仍未贖回冒犯神靈的罪。正是安妮的這份明白,使無子且老來受寡的她能在德羅海達(Drogheda)享度不孤獨的終年,這可謂是神靈的恩賜。愛而棄絕占有之欲望,是神靈要求於女人的。

    耶穌說:因為凡要求救自己生命的,必喪掉生命;凡為我喪掉生命的,必救了生命(路加福音)。這是在克利裏家族第三代女人的命運中實現的道理。朱絲婷(Justine)為了情欲和扮演“苔絲德蒙娜” 放棄陪同她的靈魂看護者戴恩去希臘,結果戴恩死了,她又以放棄傾心的愛情和喜歡的事業來贖罪,最後卻以獲得幸福與美滿告終,成為克利裏家族真正的希望。朱絲婷,梅吉與盧克(Luke)的女兒,一個非愛情的結晶,一個無神論者;戴恩,梅吉與拉爾夫愛的結晶,一個天生的教士,一個完美的化身。朱絲婷與戴恩是姐弟,又是莫逆之交;朱絲婷的世界代表了戲劇化的世俗,戴恩的世界卻擁有崇高、威嚴的神聖。俗性與神性何以交融?怎成一體?

    小說自始至終貫穿一個美學意義上的矛盾,即“漠然”與“悲情”的衝突。自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以來,上帝的形而上學和倫理學完美一直被描繪為“漠然”,而希臘戲劇一直是煽情的表達,諸神在戲劇裏喜怒無常。 這兩種美學導向引致小說作者的困惑,因此小說中既對拉爾夫、戴恩眼神的“冷漠”不無讚賞,甚至這使得維圖裏奧常產生一種幻覺:認為“耶穌的眼睛是藍色的,和拉爾夫的眼睛一樣:鎮定,不為他所目睹的一切所動,因而能囊括一切,理解一切”。同時,又以維圖裏奧提出問題:“沒有眼神的表達,一個人怎能感知到人性和自己的痛苦呢”?因此,作者設置了朱絲婷與戴恩這對搭擋,暗示某種結合的完美。後來戴恩的死恰成為朱絲婷的救贖,這可以看成是神的奧秘。

    而瑪麗•卡森更是讓這奧秘玄機四伏。她孀居33個春秋,唯一的兒子還在搖籃裏就死去了。為了“舞權弄勢”,她寧願“棄絕肉欲”,終身“既不通達人情也沒有人的弱點”。因此她被教會認為:“一生都是教會的堅實棟梁,一直以相稱的方式支持她的教區和教區的宗教首領”。她死後,將一千三百萬鎊的資產留給了聖羅馬天主教會,所以教士在她的追思彌撒裏界定:“她是教會的支柱,她對教會的熱愛超過了任何活著的人”。但是,瑪麗•卡森自己卻在給拉爾夫的遺書裏否定了這些諡美之詞,她這樣寫道:“你還記得福音書中魔鬼將我主耶穌基督帶到了一座山頂上,用整個世界誘惑他的那段事情嗎? 當知道我擁有一點兒撒旦的力量,並用整個世界來誘惑我所愛的人(你懷疑撒旦愛基督嗎?我不懷疑),該是多麽愉快呀”。瑪麗•卡森,在耄耋之年愛上了俊美教士拉爾夫。按她臨死前的話是;年齡並不能自然而然地排除這種愛,“在這個蠢笨的身體之內,我依然有夢想,依然生氣盎然;這些東西由於受到了我軀體的束縛而焦躁難忍”。因為衰老,她憎恨上帝,她認為,衰老是上帝加諸給人最厲害的報複。她期望能在下地獄之前有機會告訴上帝,說他是“自私的、滿腹惡意的、可憐地為信仰進行辯護的人”。如果她能夠,她會將她的年紀“從窗戶裏扔出去30年”;如果魔鬼走到她麵前,她會以出賣靈魂為代價換取青春。她既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魔鬼。捐給教會的一千三百萬鎊,實是她命中注定缺失愛情的填充子彈,是她傾瀉報複欲望的玄機和出口。因為她懂得怎樣讓她所愛的人受苦受難,正如她說的:“拉爾夫,我愛你,因為你不想得到我,我多麽想殺掉你啊;但除那樣做以外,用這種辦法進行報複要好得多。我不是那種高尚的人。我愛你,但是卻希望你在痛苦中尖聲呼喊”。

    魔鬼的愛是可怕的。無疑瑪麗•卡森獲得了勝利,拉爾夫終身都在痛苦中煎熬。為什麽瑪麗•卡森可以料事如神?在她死後還能操縱拉爾夫的一生?因為瑪麗•卡森自65歲認識28歲的拉爾夫以來,直到72歲最後與拉爾夫告別死亡,愛了這位教士七年。而且在這“細玩慢賞”的七年中,他“象個普拉克塞泰力斯(Praxiteles) 的雕像似地站在那裏,而她則圍著他轉,不慌不忙地看著”。神學家埃克哈特有過這樣的強調:與其愛上帝不如去認識上帝,“愛喚起的是欲念和要求。相反,認識不補充任何思想,認識往往是取代、是擺脫,它跑上前去用手去觸摸上帝,去看他赤裸的樣子,並隻求把握生存中的他” 。一個不恰當的比喻,在瑪麗•卡森的愛中,拉爾夫是上帝。接近死期的瑪麗•卡森對財物的占有欲已處飽和狀態,三十多年,她與她的財物彼此占有,正如弗羅姆所說:“兩者之間的關係是死的、沒有生命力的” 。直到她剩餘生命的愛情出現,她與她財物的那種死的關係才轉化為活的報複樞紐。她喜歡和一個與她同樣聰明的頭腦“鬥智”,她喜歡“智勝”他 。從一開始,瑪麗•卡森就將拉爾夫通體看透,她了解他涉足於教會的神權會如魚得水的天賦,甚至比拉爾夫自己對他的“個體使命”還看得更清楚。拉爾夫對自己的個體使命與自身的“周遭結構”和命運的關係,正如M•舍勒所說的,是“部分和諧,部分矛盾” ,愛上帝還是愛女人,在他生命裏始終不可調和,他既不能為了梅吉放棄“一千三百萬”的誘惑 ,又不甘心為了神的誓言放棄梅吉。瑪麗•卡森促成了他“命運的選擇”,幫助他完成了他的“個體使命”——成為了德•布裏克薩特紅衣主教。

    瑪麗•卡森懂得拉爾夫的“自負”,瑪麗•卡森亦懲罰了拉爾夫的“自負”。拉爾夫的遭遇,正像紅衣主教維圖裏奧說的:“這是我們耶穌基督的意旨”,用“這種特殊的教訓”來“壓壓”拉爾夫的“傲骨”,使他明白他“首先是一個男人”,並非像他“想象的那樣孤高”。維圖裏奧這樣告訴拉爾夫;“隻有上帝才能寬恕。隻有上帝!對於誠心誠意的懺悔,他是會寬恕的。你知道,他曾經寬恕了那些偉大得多的聖徒,以及名副其實的惡棍所犯下的罪孽。你以為惡魔撒旦就不會被寬恕嗎?他在他反叛的那一刻就已經被寬恕了” 。瑪麗•卡森對上帝的反叛,是以她的死達到形而上學之頂點。當瑪麗•卡森向拉爾夫宣告:“我活夠了,拉爾夫,我要停止生活了。…70多年來,當我做什麽事的時候,我都毫無問題地辦到了。所以,倘若死神以為他想讓我什麽時候死,我就什麽時候死,那他就大錯特錯了。當我選擇好時機的時候,我就會死去的,而且用不著自殺”,拉爾夫不相信,因為,在拉爾夫看來,隻有上帝才能決定一個人什麽時候死。但是,上帝確實將停止生命的“自由意誌”交給了瑪麗•卡森,於是隻有瑪麗•卡森享用了自由選擇死亡的特權。無神論者宣稱:“隻要人接受並選擇自己的死亡,他就會把自己提升到一種沒有任何動物和神靈能夠相比的自由之中” 。這是瑪麗•卡森要達到的目的。瑪麗•卡森會如撒旦那樣被上帝寬恕,這就是奧秘。

    小說賦予菲和梅吉的愛聖母般的隱喻,卻讓她們倍嚐離棄、受難、坐監、死亡之痛苦,為什麽?瑪麗•卡森之愛與菲和梅吉之愛的本質區別到底在哪裏?為什麽瑪麗•卡森可以操縱她的怨恨,發泄她的憤怒;菲和梅吉猶如聖母般的愛,卻那麽荏弱,隻能遭受苦難?

    梅吉在極其痛苦無依時有過這樣一段內心獨白:“啊,仁慈的上帝啊,仁慈的上帝!不,不仁慈的上帝!除了從我身邊奪走了拉爾夫,上帝為我做過些什麽呢?上帝和我,我們互不喜歡。…上帝像過去那樣,你並沒有恐嚇我。但我多麽畏懼你,畏懼你的懲罰啊!由於畏懼你,我一生都在走著一條筆直而狹窄的小路。然而上帝給我帶來了什麽呢?一絲一毫也沒有,盡管對你書中的每一條戒律我都凜遵不違。你是個騙子,上帝,是個令人畏懼的惡神。…因為我應該恨的不是拉爾夫,而是你。都是你的過錯,不是可憐的拉爾夫的。他隻是在對你的恐懼之中生活著,就像我從前那樣”。對這段女人因命運,或者說是因願望的缺失,而對上帝產生的“忿怒的畏懼”,或是“畏懼的憤怒” ,可以作以下讀解。

    首先,梅吉與瑪麗•卡森一樣為拉爾夫“不要她”而惱怒,瑪麗•卡森將憤怒轉為對拉爾夫的報複,因為瑪麗•卡森除相信自己的力量之外不相信其他;梅吉與瑪麗•卡森本質不同在於她信上帝,她甚至具有傳統的宗教情緒,即認為上帝創造萬物,上帝無所不能,這種對神秘的不可抗拒之“信”,使得她將自己命運的缺失怪罪於上帝。

    其次,由於小說作者自身宗教信仰的矛盾,混雜在她的女性個體體驗與男性話語表達的交錯中,使得她筆下的人物有著某種先在的漫畫品格。是作者考琳•麥卡洛,以她女性的體驗,將放逐於男性中心的女性世界,界定為被神性世界放逐的流放地。因此,小說反複強調“克利裏家的女人輕易死不了”,原因是“貪婪的上帝,把優秀的人聚集在身邊,把世界留給了我們這些剩下的人,我們這樣墮落的人”。作者首先界定女性的世界是肉體的世界、墮落的世界。德羅海達莊園,是一個超性別的世界,這裏隻有梅吉的父親帕迪存在肉欲,盡管他是個虔誠的信徒,但他仍然被火活活燒死。作者這樣敘述:帕迪“在這個地獄裏”,“在這片火的大屠殺中跳著,不停地尖叫著,而那可怕的聲聲慘號都是在呼喚著他妻子的名字”。除此之外,其餘的男性都是無性別的,女性也都是單身。德羅海達與麥特勞克海島是作者刻意設置的被上帝放逐的世界,所以梅吉這樣對拉爾夫說,在這兩個地方,“你是屬於我的,勝過於上帝”。

    女性主義神學家伊麗莎白•溫德爾曾這樣描繪過一個“知足的世界”:“這是一個遼闊的、自由的國度,一個流淌著乳汁和蜂蜜的地方”。上帝“就在沒有教會去尋找他的地方”,“在女人們生活著並確立其價值之處”。在這裏,“上帝也被當作女性,當作母親,當作智慧來崇敬” 。從《荊棘鳥》文本設置的德羅海達與麥特勞克海島的美麗自然中,本來可以讀出類似溫德爾的女性主義精神。但是,由於作者精神資源的傳統記憶幹擾,以及知識構成的頑固性,使得她沒有辦法或是根本不敢將上帝放進美的自然裏。於是,小說中的女性世界無法獲得自足,亦不能成為一個宗教意義上的期待上帝親臨的“虛無”,而隻能是等待男人來填充的某個空缺。由於男人以侍奉上帝為由拒絕完成這個填充之責,於是,上帝便成了“女人最大的仇敵”。

    小說反複強調梅吉麵對拉爾夫時的卑微和無價值感,一如拉爾夫或是戴恩麵對上帝的感覺。拉爾夫曾說自己是“玫瑰的灰燼”,出於灰燼,必複歸於灰燼;出於塵土而歸於塵土。此宗教情感在女人這裏,全部傾注於她愛的那個男人了。但是,能懂得這份情感並接受這份情感的男人實在微乎其微!男人將這份情感傳統定義為“邪惡”。男人,大多像奧維德筆下的皮格梅利翁,需要的是由自己塑造而成的美麗的潔白如雪的象牙雕 。被拉爾夫一點點塑造成長的梅吉,自然無法真正認識這個男人,她不會懂得男人為什麽要像“毛茸茸的大飛蛾”,去“追求一團令人眼花的火焰而撞得粉身碎骨”。因此,她隻能把一切看成是上帝的魔法,是上帝“千方百計”地“破壞”女人“追求的一切”。瑪麗•卡森不同於梅吉的便是能夠戳穿所有的偽飾認識這個男人。瑪麗•卡森認為拉爾夫不要她是因為她衰老的年齡,但是,恰是她,這個衰老女人的財物,可以滿足這個男人的野心,完成其個體使命 。在《荊棘鳥》文本中,無論是瑪麗•卡森還是梅吉,女性的性征與智能都是分離的。作者之所以賦予瑪麗•卡森可以與男人相媲美的智慧,恰是由於她已喪失了女性性征。而梅吉由於她女性性征的突出,便決定了她隻能一遍遍重複自己的“無知”和“不聰明”。

    或許是局限於智慧,使得梅吉對上帝的畏懼情感,不能達到“如微波徐來,心中充盈著一種深深敬仰的寧靜心情” 。梅吉隻能時時受到被懲罰的恐懼侵襲。那麽,恐懼懲罰之人就應該遭受苦難麽?這是《約伯記》爭議的問題。

    S•薇依說:“對信仰的最有力的支持就是當人們向神父要麵包時,保證神父不會給石頭”,同時她還舉了一個愛斯基摩人的傳說,說有一隻生活在長夜裏的烏鴉由於找不到食物而渴望光明,於是大地就亮了起來。所以薇依說:“如果確實有願望,如果所渴望的東西確實是光明,那麽對光明的渴望就會產生光明” 。難道女人渴望愛情是生命遭受黑暗的起因?菲和梅吉母女同為愛創造了結晶,又同為此創造犯下了“瀆聖罪”。可是,在《舊約•出埃及記》中如此記載著:上帝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原諒人在道德上的弱點。他答應養活以色列人,早晨給他們麵包,晚上給他們鵪鶉,但每人應該按照他的需要來取食物。遭受苦難的女人是由於她的愛之要求太多麽?而梅吉的“願望和需要十分一般”,她隻要“一個丈夫,孩子,一個自己的家,有個人讓她去愛”,這要求過分麽?梅吉隻希望與所愛的人呆在“清爽的”、“有食物的”空氣裏,產一些“小蛾子”,這願望還不樸素麽?

    阿奎那有這樣的警示:任何用人或此世界的定義來描述上帝的企圖,都同樣意味著一個否定。也就是說,人對上帝的理解是有限的 。關於上帝與苦難、上帝與罪和罰的爭議,在神學界經久不衰,而且論點繁複。雖然《荊棘鳥》小說中的女人以自身的命運對上帝的質問,有點類似從伊壁鳩魯以來懷疑論者的觀點,但追究《荊棘鳥》文本的旨意,仍然是要與上帝相和。因此,下麵將借助“十字架神秘主義”,來進一步讀解上帝在《荊棘鳥》文本中的發生性行為。
                                                             
                                            三
      
    上帝是愛!上帝如此惱怒同時卻又如此愛有罪的人,以至他不得不讓他自己的兒子成人,替有罪的人類承受其應得的懲罰。因此,上帝之子必須作為人出生並死於十字架。梅吉與上帝的積怨,從前麵所引“獨白”裏已是達到極致。上帝能讓人如此怨恨麽?
     
    莫爾特曼說:“基督受難的這種神秘性,揭示了一個關於基督的真理,…即苦難要由苦難克服,創傷要由創傷治愈。因為苦難中的苦難是愛的缺失,創傷中的創傷是被棄,痛苦中的軟弱是懷疑” 。當梅吉充滿懷疑的地在“苦難中的苦難”、“創傷中的創傷”裏不能自拔時,上帝便伸出了他的憐憫之手,將“怒氣與愛互相消融在十字架上”。於是,上帝讓梅吉在麥特勞克海邊“偷得”拉爾夫,創造了兒子戴恩。可是,戴恩並不為梅吉的愛之占有而生,也並非梅吉所想:“我已經得到了教會決不會從拉爾夫身上得到的那部分東西,他的這一部分會一代一代地延續下去。通過我,他將繼續活下去,因為我知道那將是一個兒子!而那個兒子還會有兒子,……我將戰勝上帝”。戴恩恰是為神的使命而來,他認為“作為一個男人是多麽微不足道”,他是上帝的仆人,為上帝的要求犧牲而來。所以他這樣對梅吉說:“我要作為他的教士,完全徹底地侍奉他,把我得到的一切和我自己奉獻給他。…哦,媽,你難道不理解嗎?除了當教士以外,我從來就沒想到要成為任何一種人!除了當教士以外,我什麽都當不了的!”結果,戴恩在他26歲青春年華之際,以他完美無暇的靈魂,“快樂”而“謙卑”地接受了上帝刺向他胸膛的“矛尖”。他是在歌頌著“那敬愛的名字”、不斷稱謝和疼痛中走向毀滅的。他甚至沒有像耶穌似的呼喚:“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為何遺棄我?”戴恩如蘇格拉底般地將“鳩毒”當成“救命”的良藥,以一曲天鵝絕唱迎接死。
      
    戴恩的誕生與死亡,可以看作是上帝與梅吉言說的方式和手段,他的整個生恰是為了準備死。雲格爾說:“呼籲人關注已經完成的和解就是要人睜開眼睛,看清人不信上帝和人的罪過在上帝身上留下的傷痕。分擔罪人的災難性死亡的上帝正是分擔人不信上帝和人的罪過的上帝。當上帝承擔罪過之時,他就在譴責罪過。上帝與死去的耶穌認同的涵義就在這裏” 。梅吉從戴恩的死裏重新懂得了《舊約》所說的:人的生命是一件禮物,因而不是生者的私有財產。戴恩的生是上帝給梅吉的禮物,戴恩的死亦是上帝為與梅吉和好而獻上的犧牲。梅吉正是在這份失子的痛苦裏“贏得了一種神奇的高貴”,獲得了一個終身受苦的女人應該獲得的“神性品質” 。按馬丁•路德的理解便是:上帝像那位好撒馬利亞人,先將酒倒在我們的傷口上,必致灼痛人心,為的卻是清潔傷口,好將滋潤的膏油抹上。梅吉獲得的“膏油”正是與上帝和好的信心。“信心本身不是一種成就,而是恩賜” 。她最後說:“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誰都不怨恨。我不能對此有片刻的追悔”。上帝在天穹中微笑了。菲,一輩子活在記憶中,梅吉最後擁有的亦是記憶,這就是上帝給予受難者女人的全部意義 。
     
   《荊棘鳥》的故事,又是一個關於母性情感受難的故事。主人翁梅吉的生命是從“第四個生日”開始,因此故事的發生起點,便是梅吉獲得了一個心愛的生日禮物“艾格尼絲”,當她那小小人的母愛剛剛萌動時,她的兄弟便把“艾格尼絲”弄得支離。梅吉人生的首次“痛苦”和“悲傷”是在一個布娃娃身上經曆的。後來接二連三地經曆哈爾的死、斯圖的死、戴恩的死,最後,以拉爾夫死在她懷裏,劇情告終。這就是女性以母愛之“在”與上帝遭遇中的言說。一個荊棘鳥關於愛與死的故事,是一個女性麵對神性的奧秘與虛無,作出的自我表達。
                            
   1996年秋於北京西壩河
    《創世紀》說:天主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了為他耕耘管理的男人,然後又因為男人寂寞,便趁這男人昏睡之時取了他一根肋骨創造了女人。盡管二十世紀女性主義風起雲湧,考琳•麥卡洛,這位女性作家,似乎一點也沒有想要更改“上帝是一個男人” 這樣的傳統指認。隻是這個“男人”可以本著自己的威嚴和喜好剝奪他創造的其他男人的性征,可以僅憑自己的偏愛,以優秀與墮落,經緯於男人與女人之間。
    參曾胡譯《荊棘鳥》,扉頁和676頁,文化藝術出版社1990年一版;英文版《The Thorn Birds》, 扉頁和591頁,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2年版
    【瑞士】H•奧特著,林克、趙勇譯《不可言說的言說》,第141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4年一版
    參【瑞士】H•奧特著,林克、趙勇譯《不可言說的言說》,第66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4年一版。及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圖賓根,1960年版。
    E•Jungel在Gott Als Geheimnis der Welt(《上帝是世界的奧秘》)中這樣說:“愛當中的死的契機,已經暗含在愛的選擇之中。…是這個人而不是別的人。…不看見相愛的人,愛的目光便不存在。愛的目光是看見被愛的人才被點燃。”(見劉小楓主編《20世紀西方宗教哲學文選》,第782頁,高傑譯)
    參曾胡譯《荊棘鳥》,第177頁,文化藝術出版社1990年一版;英文版《The Thorn Birds》, 第166頁,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2年版
    參曾胡譯《荊棘鳥》,第197頁,文化藝術出版社1990年一版;英文版《The Thorn Birds》, 第182頁,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2年版
    參曾胡譯《荊棘鳥》,第175頁,文化藝術出版社1990年一版;英文版《The Thorn Birds》, 第164頁,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2年版
    參曾胡譯《荊棘鳥》,第341頁,文化藝術出版社1990年一版;英文版《The Thorn Birds》, 第312頁,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2年版
    楊慧林《罪惡與救贖》,第32--35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版
    參曾胡譯《荊棘鳥》,第73頁和108頁,文化藝術出版社1990年一版;英文版《The Thorn Birds》, 第78頁和107頁,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2年版
    參〖瑞士〗漢斯•昆《論基督徒》,第653頁和注C VI,3/69,楊德友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5年版
    參〖俄〗V•Solovyev:The Meaning of Love(《愛的意義》),見劉小楓主編《20世紀西方宗教哲學文選》,第1373頁,楊朗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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