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 喜相逢

文學,小說,影評,遊記,散文,
時評,生活……
個人資料
正文

小說《喜相逢》第十六章.新娘子(三)南京,難以描述的一夜

(2020-09-08 18:59:02) 下一個

盤桓幾日後,江南又帶雙城去了南京。當時鐵路尚未提速,滬寧兩地距離五個小時交通。進了軟座,江南將兩瓶飲料放到桌上,又拿出一本印刷精美的新書遞給雙城:“上次回台北,去了誠品書店,一坐就大半天,臨走為你挑了這個,近來非常火的一本書,不曉得你現在讀,會不會太早。”雙城見墨綠封麵上獨一支蒼白的馬蹄蓮,幽暗的底色中書名寫著:《生命中無法承受之輕》。後來她才發現書本末頁藏著一行清秀的字跡:“最喜歡的書給最喜歡的人。”她一直在想,他沒有用“愛”這個字。他當然是愛這本書的,配不上這個字的,是她人。

許多年以後,雙城還清楚地記得上海開往南京列車上的這一幕:在車廂恰到好處的搖晃中,江南坐在她對麵,目不轉睛讀著一本叫《成功屬於偏執狂》的著作。他用食指搭在嘴唇上方,感受胡髭輕微的摩擦,眉頭緊蹙,更顯得輪廓深刻,長睫毛的陰影間,窄而高聳的鼻梁象一座冷峻的山峰……與此同時,他的褲腿卻在桌板底下和著火車的節奏,無意識地輕輕摩擦她裙擺下裸露的肌膚。江南的田野在窗外飛馳而過,綠意盎然卻略顯單調,餐車傳來飯菜的味道,廣播播放著滬劇《羅漢錢》的音樂,還好聲量不大,隨著文字展開一切都逐漸隱去。

雙城鍾愛讀書,心潮跌宕自是常有,但從來沒有一次,從來沒有任何一本書中的任何一個段落象此刻這樣突襲了她。一聲洪鍾在頭頂撞響,簡直就是炸開,轟的一聲彈片四射,瓦礫紛紛從天空撒落下來:“我們都絕難以接受這種觀點:我們生活中的愛情是一種輕飄失重的東西,假定我們的愛情隻能如此,那麽沒有它的話,我們的生活也將不複如此。”連上標點符號一共六十四個字,雙城記得非常清楚,她反反複複讀了許多次,直到把這兩行字深深刻進她二十二歲的身體。在以後很多個象貝多芬一樣陰鬱的日子裏,她無數次默寫這六十四個字,或者用鍵盤敲打出來,狠勁有力,象要砸破自己的手指。在那響亮的敲擊中,她聆聽內心對這一咒語的大聲宣讀,急急如律令,一針針紮在胸口,流血,刺痛,然後起死回生。每一次都象第一次在開往南京的火車上那樣,使她滾滾淚流。 

車停蘇州,江南從閱讀中抬起頭,這才見雙城書本遮住半張臉,眼淚涔涔而落。她無聲無息,不停擦去下巴上的淚珠,柔美悲戚,全無半點做作。江南心歎雙城果然穎悟,不由將她一隻手握在掌中輕揉。如果鐵路可以無限延伸,他希望這班車永遠沒有終點,至少,再多給他幾個相安無事的春天。雙城於專注中驚醒,朝他抱赧一笑,掛著兩行淚,隻說“好書!”在內心那些不可言說的境地,也隻有江南,是她唯一的知己。

黑色蝴蝶盤旋在主人翁戛然而止的生命上空。雙城合上書頁,感覺列車正緩慢下來,徐徐駛入下關西站。她淚痕始幹,從魂夢中蘇醒過來,疲憊地望著江南,尋思了一會兒,才開口說:“你不該送我這本書。”江南笑得很無奈:“送不送都一樣,它屬於你,你終究會讀。”雙城將書本扣在胸前,交叉雙臂緊緊摟住,凝視江南再無一語。急不可待的旅客們未等車停穩,就吵吵嚷嚷地取下行李,擁擠著越過他們,朝車門湧去。

隻有兩個人原處不動,象舍不得散場的觀眾。雙城忽然發現心有靈犀的感覺,竟是隱隱一痛。

陽光與海處處紅火,單開在新街口這家生意平淡,據說是風水欠佳,財源受阻。好在上海徐匯店盈利豐厚,總體算來仍相當可觀。既然不忙,江南便得空引雙城四處觀光,去完中山陵,再遊玄武湖。這日天陰,褪了幾分暑氣,泛舟桑泊,水色天光,煙波浩渺,二人一路談笑,不覺拋卻了身外之擾。尤其江南興致甚高,也是天道酬勤柳暗花明,不過一年多,雙城親見他從一敗塗地,發著高燒躺在招待所,卻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奮力遊出漩渦,直到元氣恢複又變回了當初那位江先生。雙城想起沈小姐說的話——“沒有什麽能真正困住他”,心忖這個男人身上蘊藏的堅韌早已超過了他浮在表麵的瀟灑迷人。   

棄舟登岸,便上了不遠的古城牆。玄武門到台城這一段,洪武年間始建至今六百餘年,經曆戰亂無數,已青藤鋪地滿目瘡痍。“磚上有字!”雙城俯身指著腳底一塊殘破的青磚,上頭模糊不全地刻著大清朝某某年間某某州縣又某某瓦窯某人製造的繁寫字樣,“是古董!”話音剛落,她發現自己正踏著另一塊同樣的舊磚,忙抬起腳來,往後跳了一步。江南說當時留下憑據,是為了監督質量,層層追責,又說再怎麽固若金湯,也逃不過一次又一次城破人亡。於是撫著牆頭蒼苔,講起了曾國荃如何攻破太平天國,唐生智怎樣失守鬆井石根……雙城安安靜靜聽著,眼含濕潤,神遊春秋,遂把那一腔兒女情愁都化在了六朝故都大江大河的滄桑之中。 

一陣香火味遠遠飄來,雙城移步牆頭,去賞那依山疊嶂的古刹。雞鳴寺亭台秀美,屋宇玲瓏,象蓬萊仙閣淩駕於南京綿延無盡的灰色城郭。微雲浮動,天色欲雨,江南將雙城擁入懷中,貼著她耳朵吟了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雙城觸癢,偏了頭笑說:“我倒在想另一首:白骨青灰長艾蕭,桃花扇底送南朝。不應重做興亡夢,兒女濃情何處消。”江南懷抱佳人,正值心動,忽聽她提起侯方域和李香君,又記得昆曲唱詞中有句 “牽衣握手神前告,怎知道姻緣簿久已勾銷”,一時心情浮沉,言語難表。   

下午又乘纜車上紫金山,俯瞰明孝陵巍巍朱牆,天文台銀色穹頂,紫霞湖一池碧波,靈穀寺萬頃鬆濤……高處嵐重,雙城纜車上吹了風,不禁打了一串噴嚏,江南便說晚上吃炭烤鹿肉驅驅寒氣。雙城笑說哪有七月裏驅寒的道理,三伏天進補,小心鼻血止不住。江南黠道:“去火方法多的是,得看你肯不肯聽我傳授。”鹿肉經火慢烤,肥美鮮香,雙城不由多吃了幾口。她本就體弱,又著了風寒,這一夾擊夜裏便胃痛起來,隻覺磐石壓胸,五髒六腑全都緊在一處,江南陪她折騰到半夜方才好些。日後她顛沛勞苦,積成了炎症,回想起來,竟是這一口鹿肉埋下的病根。

第二天江南取消了夫子廟的行程,午餐後喂雙城吃了藥,留她在酒店休息,自己則約了人談生意。也是年輕,雙城一覺醒來,身體已清爽無礙,耳聽得窗外鳥雀喳鬧,一叢樹影被日光搖晃在窗簾上,看來已是下午辰光。江南還沒回來,她懵懂了一陣,起來慢慢梳洗化妝,見浴室鏡子裏自己單著一條白色睡裙,微微透明的縐紗底下,一天比一天鼓脹的乳房高高隆起,顯得出其不意。雙城每到夏天,會更單薄一點,這樣的豐滿與纖細的身體不甚相稱,卻格外撩人。她不禁暗想,眼前的畫麵若給江南瞧見,又該作何反應?

七點前,酒店送來了晚餐。麵孔稚嫩的服務生將小推車停在床跟前,揭開半球型的金屬蓋,說了聲慢用,便退了出去。裏頭是一客澆上醬汁的煙熏三文魚、幾根烤蘆筍、一小份蔬菜湯和一小碟蜜瓜。鮮橙汁盛在高腳杯裏,另有一朵黃玫瑰開得嬌豔欲滴。江南連她的胃口都計算得如此精細,看樣子,他是不會早回了。

床頭留了一摞書,顯然也是為她著想。雙城隨手拿起來,有名人傳記也有天文地理,跟著一本短篇小說,還有什麽禪宗揭秘,最底下是一本手掌大的冊子,封麵豔麗,竟是一具半裸的女性胴體,旁邊兩行日文,夾雜著“少女、調教”的字樣。雙城一驚,待要放下,卻忍不住翻開讀了起來。其中淫穢又細致的描寫象滾燙而滑膩的觸角,伸出來纏住了她的身體。讀到一半,她突然意識到江南的故意,象導演預先給演員布置的劇本,帶著一種旨意。

雙城緊張起來,丟下書,縮回被窩裏……所有滋味,複又浮現……天色已晚,房內一片昏暗,洗手間的射燈從半掩的門後照進來,在厚厚的地毯上燃起一團火苗似的光圈。雙城眼望著那團光,感覺內裏開始腫脹、發燙。江南究竟是什麽人?怎會對自己布下圈套?在他優雅的麵孔背後,到底藏著怎樣一顆她所不了解的內心?她懷疑自己有點發燒,也懷疑江南喂她的藥,她沒有喝酒,五髒六腑卻翻起熱浪,她想去茶幾上取水喝,想站起來扣上兩間房當中的門鎖,卻因為某種預感而手足癱軟。與此同時,她又開始猛烈地盼望江南近在身旁,這躁動讓她氣惱,但她不管他有多麽狡猾多麽陰險,她隻希望他立刻出現,好得到他身上藏著的,她的解藥。

江南摟住雙城的時間,也是計算得剛剛好。沒有任何過渡與鋪墊,她也不記得他進門後是否還說過別的話,他們就已經糾纏在一起了。壓抑了好多天,終於釋放。房間很暗,雙城無意識地抵擋,也無意識地歡樂。一切毫無準備就發生了,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象行刑隊提拎著囚徒,直奔刑場。在他猛烈的進攻下,在那些暴風驟雨的間隙裏,雙城隻模糊地意識到一點:決定權從來都不在她手上。

意識象沙灘上畫出的圖樣,尚未成形,就被下一波巨浪抹掉。沒有任何儀式,純粹隻是一場突襲。雙城筋疲力盡,忍著不去看江南撕去麵具後暴變的原形。那些有意無意的精心,繡有蕾絲的內衣,甚至沒來得及被江南看一眼,就已遠遠扔在了一邊。她平躺在斷頭台上,等待著命定的結局。

忽然,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江南一把掀起,她看不到他的臉,恐懼再度來襲,她用力昂起頭,想釋放出嘴巴討饒或者呼救。但江南沒有理會,他不想跟她多說一句。這一時刻至關重要,對他來說,她沒有尊嚴沒有思想沒有任何發言的必要……他手上加了幾分力,將她的臉按進柔軟的枕頭裏,除了絕望的嗚嗚的聲音,再無任何嘈雜來分他的心。時間暫停了幾秒,緊接著,他匍匐下來,象是聚集了全身力氣,卻又小心翼翼地控製著速度,身體往前一次俯衝……雙城來不及反應,他就已經在她身體裏。

幻想破滅。她手裏還攥著那張梅花Q,卻驚覺全盤皆輸,一念至此,眼淚奪眶而出。

她不記得自己有沒有掙紮,隻記得耳邊滿是江南沉重的喘息和壓抑著極大舒暢的聲音:“噓……噓……別叫……寶貝別叫……噓……”雙城整個被掩埋在轟炸後的廢墟之下,淚水混合著黑色睫毛油和紅色唇膏,黏住了淩亂的頭發,慘不忍睹,一塌糊塗。這是她一生到此為止,最最難看最最不堪的時候,她深埋著臉一動不動,再也不要看見那個變了卦,負了心,欺淩了她的男人。江南吐出的熱氣嗬在她耳朵裏:“別怕,沒有關係,我這也是為了你。”那聲音柔得象唱歌,風停雨歇之後,他又變回了一個好情人。 “你本就該是我的,遲早也是我的。舍不得,也得要,不甘心,也得給。”

離開南京時,雙城脖子上多了一條項鏈,細細的金鏈墜著一把水晶鎖。鎖頭鼓鼓的,表麵切割出複雜的棱角,日光一照,便反射出一道道彩虹般的光芒,在牆上來回搖晃。當著她的麵,江南鄭重其事地將小鎖上的一把鑰匙取下,放進了錢包。意思不言而喻。雙城勉強笑笑,心裏隻想一把扯斷鏈子,連著那鎖,砸到他得意洋洋的臉上去。她一直是錯綜複雜地愛著他,至此又多了一種洗不去的仇怨。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