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 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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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喜相逢》第十六章.新娘子(二)象邱太太那樣的上海……

(2020-09-03 18:03:17) 下一個

沒過多久,江南一個電話召她去了上海。為了配合這次旅行,雙城尋了間發廊,讓理發師將她及腰的直發燙一燙。理發師說燙發劑傷頭發,這麽好的發質未免可惜。雙城一笑,說自己頭發長得快,不久就能長回來。對方到底沒舍得大動幹戈,隻將耳朵以下的頭發裹出些漫卷流雲的疏鬆大卷。這讓雙城脫去一層稚氣,更添幾分嫵媚,江南見了直讚:“每見你一次,就長大一點;每長大一點,就更漂亮幾分。我真是賺了!”

那一年的上海,東方明珠剛剛落成,浦東開發方興未艾。城市將醒未醒,卻已顯現出勃發的勢頭來。江南領著雙城逛了陸家嘴金融區、徐家匯太平洋、淮海路伊勢丹,以及開幕不到一年的浦東八佰伴……摩登都會的氣勢逼人而來,雙城挺胸提氣,繃緊了腰肢,高跟鞋踩得腰酸腿疼也不肯有絲毫懈怠,就這樣巡回在各個琳琅奪目的場合以及服務員猜度打量的目光中。她知道江南也在觀察她,觀察她和這座宮殿是否匹配、渾融。

江南的確在看她,更多時候,象在欣賞一幅私藏的圖畫。他發現雙城天生有一種本領,能隨衣裳妝扮的不同,將神色姿態也變了不同,這改變不著痕跡,悄悄把一身骨肉氣息調酒似的重兌過一遍,讓人以為這就是本尊無疑,等隔日換了造型,眉眼身段都跟著轉換,那新的樣子亦能十分妥帖,人與衣裳融合自如,不帶一丁半點的別扭。他更驚訝一個平日足不出校門的女學生,居然能在這樣的場合表現得如此端莊、淡定,就好象她剛剛才走下倫敦巴黎飛來的航班,對所有奢華的物品都一視同仁,波瀾不驚。但她的平靜又是謙和得體,恰到好處的,並不會使人羞惱,反讓人對她更增了愛慕之心。江南當然知道這都是雙城的伎倆,可這樣的年紀,能夠無師自通,將這套女人的把戲玩得如此不露痕跡,即便閱人無數,他也不得不佩服這其中的天賦。而這樣的天賦,就從來沒在葉丹身上閃現過,僅管他給了她多得多的機會去學習領悟。

逛完一天,江南隻在巴黎春天為她買了隻小小的香奈兒粉餅,等於走馬觀花,帶回一樣紀念品。因說起隔天要見見他在上海新交的朋友,有一件“寶姿”連身裙便讓雙城留了意。柔和的粉色帶一點珠灰,那種小說裏描寫的玫瑰灰,領口和袖口點綴著小圈刺繡,細細地縫上了珍珠花蕾,線條娉婷而簡潔,再無別的累贅。穿上一照鏡,連雙城自己都挪不開眼睛。她在試衣間裏悄悄翻了價錢牌,兩千八百塊,是太昂貴,但她還是以為江南會買下這件禮物,好讓自己光彩照人地出現在他朋友麵前。等她走出試衣間,他卻去了別處。雙城麵上一熱,怨恨自己怎可有這樣的期許,同時也抑製不住失落:都說台灣人吝嗇,她一直以為那是別人沒遇到江南。

兩人下榻在茂名南路的花園酒店。雙城見門口鑲嵌的五顆小星,一閃念想起了鬆林坡招待所的房間。走廊上遇到一位兩鬢斑白的酒店管理員,突然朝他們來了個九十度畢恭畢敬的大鞠躬,怕雙城訝異,江南輕聲解釋說,日本人的酒店多用經驗豐富的年長侍者,算是一種東瀛特色。“他鞠他的,你隻管受。”

雙城抬眼看那漆得黑亮,凸顯沉重的格子大窗,被手掌摩擦得精光錚亮的弧旋樓梯和羅馬柱外暮色籠罩的中庭花園,感覺此地之雍容與白天鵝又不相同,有一種蓄而不發的力量,很是讓她著迷。江南又恰到好處地為這富麗堂皇配上了畫外音,告訴她酒店建築原是租界的法國俱樂部,當年那些飄洋過海的探險者聚集在這裏,交際戀愛,飲酒作樂,尋找浪漫也排遣鄉愁。他們在花園裏打網球,在梧桐下玩著南法鄉村的遊戲滾球,走廊裏盡是長裙曳地的女子和出生於異國的兒童。

雙城來之前說要訂兩個房間,為此她隻解釋了一句:“不是要等一年半嗎?”江南依了她,否則葉丹在,她如何下得了台?房間並不大,仿古家具、花紋壁紙和斜角的天花板讓她有種置身往事的感覺。她盼著一牆之隔的江南會象範柳原那樣打通電話過來,邀她同賞窗外的月亮。可惜沒有,江南回房後便再無動靜。她既擺了架子,就得吃點苦頭。   

白天高跟鞋巡演累過了頭,夜深人靜雙城卻睡意全無,想起行李中有一幅帶給江南的禮物,便小心取了出來。十寸見方的水彩畫上是一處花木扶疏的村屋,夏日午後的小院,陽光灑滿,花草欣榮。晾曬的織物被風撩起,露出百葉窗後人影朦朧。建築係學生的習作,也許來自名畫臨摹,在雙城小屋裏掛過一個時期,她想放到江南在上海的辦公室去,興許看得久了,有一天那裏會變成兩個人共同的目的地。

放下畫框她走到窗口,掀開層層簾幕,見月光皎潔,照得花園裏一個白色涼亭格外醒目。涼亭內一點火星搖晃閃爍,是另一個夜不能寐的人獨自在抽煙出神。可惜不是江南,江南不抽煙。多希望是他,拿那一點火光,來晃她的窗,喚她出來一訴衷腸。他們沒有那樣的階段。怎麽就跨過了?那些空白從一開始就被華麗的焰火層層遮蓋著,兩年了,焰火繽紛散落,她才看見了缺口。

江南新交的朋友是一對台灣先生和上海太太的組合。邱太太剪了一個香奈兒女士的波波頭,短短的“一道彎”遮住右眼,說話時總得偏著頭,翹著尖尖的下巴,有點挑戰的味道。邱太太抽得一手好煙,一有機會便當眾點上一支,讓那香煙在纖細的手指間雀躍翻騰,象支小小的指揮棒,左右著一桌人的目光。雙城被那白色煙卷晃得眼花,聯想邱太太如何在家苦練,又記起《海上花列傳》寫倌人們點紙吹、燒鴉片手勢如何好看,不禁心笑原來花底滄桑,長三書寓的技藝於此地竟未失傳。

邱太太聽說來的是位重慶姑娘,先卸了一半武裝,再聽說還是女朋友,尚未修成正果,便存了幾分區別之心,猶如書寓先生見了小幺二來,就要起身離席,以免身價混淆。待見了真人,卻是位女學生,白色波西米亞棉裙裝飾著刺繡和鏤花,腰間鬆鬆係著駝色流蘇,小燈籠袖和荷葉領襯托出纖細的手腕和脖頸,一頭雲卷雲舒的長發在太陽下鍍上金色,使她整個人置身於淡淡的光暈中……邱太太這一比,憑空老了十歲,不得不換了過來人的腔調,一口一個“他們這些台灣男人”,不屑中亮出一種資格。

邱先生在上海開的是室內設計公司,邱太太當初便是他麾下員工。好上以後,邱先生主張工作和愛情分開,在員工麵前避嫌,精明的邱太太可沒忘記他們戀情的由來,於是堅持要維護她職業婦女的尊嚴,生下兒子以前,絕不肯退出陣地一步。誰知老天作弄,越是盼望就越沒結果,邱太太的擔心從邱先生身上轉移到自己的肚皮,煙也抽得愈發厲害,從撩人的道具變成了慰藉的良藥。

邱先生念美術出身,自詡比一般台商風雅,難得遇到江南如許人物,自然喜歡。邱太太對江南的熱情絲毫不遜於她先生,好幾回張羅著要給江南介紹女朋友,聚會時總捎帶一位新麵孔的小姐妹,分數說得過去,又不會蓋過自己的風頭,對男人們來說,到底也算一點花頭。此等劇情世界通用,江南在台灣已經曆過太多,老被那些小姐妹煩擾,他隻能乘此機會搬出雙城來,擋一擋邱太太的紅粉兵團。

這日夫婦二人邀請江南和雙城參觀他們在古北小區兩百平米的家宅。到底是家裝行業出身,一進門,玄關就做成蘇州園林月洞門的樣式,底下擱兩把烏油油的紫檀木太師椅,氣勢不凡卻隻當換鞋的坐處。邱太太指著笑說:“去烏鎮吃個農家飯,一眼就看上了,強扭著人買,人家要兩百,他怕變卦硬給三百,你們說哪有自己跟自己抬價的道理,贛度!”客廳裏擺著一架古董描金屏風,繪的是紅樓十二釵“蘅蕪苑夜擬菊花題,秋爽齋偶結海棠社”,筆觸細膩,頗有看頭。雙城駐足欣賞時,卻被邱太太掩著笑,拉過一旁,繞到大屏風背後,用手一指,悄聲說:“兒童不宜的都藏在這裏。”雙城定睛一看,背麵繪的全是風月春宮,男歡女愛刻畫得細節入微:有“潘金蓮醉鬧葡萄架”的名段,也有“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的典故。雙城看了一會兒,不知如何評說,剛一抬頭,見邱太太正拿眼角瞟自己,觀察她臉上的表情轉合……雙城看的舊書多,眼下情形正應了三巧兒被薛婆子引誘的段落,一念至此,她不禁麵孔發熱,急忙掉頭。   

這一轉頭,剛好又瞅見屏風後半掩的臥室,簾幕低垂,被褥淩亂,絲襪睡衣拖泥帶水扔了一屋,仿佛暗示著主人晝夜的歡娛。雙城正想邱太太為了早育男丁,果然日夜勤勞不遺餘力,卻被邱太太側身擋住,嬌嗔道:“給日本飛機炸過一樣。我們家,屏風以外,是給人看的,屏風以內……”她拖長了尾音,朝共享過謎底的雙城一眨眼睛:“屏風以內嘛,就是動物世界!”

晚間邱先生做東,說好嚐嚐紅房子的滬式西餐,開車過去陝西南路才發現老店拆遷,隻得轉去新錦江四十一樓的旋轉餐廳瞧夜景。彼時陸家嘴群樓景觀尚未成型,夜景並不比依山借勢的重慶好看,倒是周圍一圈玻璃幕牆,地毯又是藍黃兩色的星空圖案,在距離地麵一百五十米的高處,製造出星空約會的意境,讓雙城有那麽一瞬間,想到了懸在空中的夕陽閣。

餐廳中西兼營,還有日料和印度菜可選。江南給自己叫了份拚盤刺身,知道雙城不慣生冷,便幫她要了金香炸豬排,奶油蘑菇湯和一份海鮮意麵,邱太太見狀道:“江先生平時聰明體貼一個人,最會照顧女孩子的,怎麽對自己女朋友,反倒粗心起來?人家重慶小姑娘愛吃的是擔擔麵,你點這個意大利麵,不是存心為難她嗎?”雙城被她一戳,正要開口,卻被江南攔截:“我們這位大小姐將來是要出國留學的,早點適應胃口也好,再說這幾樣是我母親當年上紅房子的必點,那時候洋廚子按中國人的口味做了改良,味道比國外還要好。很多老上海後來去了香港台北舊金山,一輩子都抱怨吃不到紅房子的西餐。”邱太太接口道:“本來還有間德大,慢慢也不行了,龍蝦切也切不動,牛排總是熟過頭,你跟他講medium rare,永遠聽不懂的,次次給你搞成medium well,掃興!服務更不要講了,盤子直接從頭頂上遞過來,嚇死人,跟公社食堂一樣!”邱先生聽了便笑:“你什麽時候吃過公社食堂?”邱太太從頭發簾兒後白他一眼:“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呀!”邱先生便拿出長輩的慈祥往她頭上一拍:“你呀,就是這幾年被我慣壞了,剛進公司那會兒,帶出去吃個肯德基不也歡天喜地?”邱太太一下被老公揭了底,索性撒起嬌來:“哎呀要死了,好不容易來個妹妹,今天不用當小字輩,邱老板你又拆我台,討厭伐啦?”  

江南熟練地調和起醬汁和芥末,將麵前的三文魚北極貝吃掉大半,幾隻生蠔卻一動未動。邱先生看他一眼,再瞧了瞧旁邊的雙城,用台語說了句什麽,江南也用台語回了一句,兩人大聲笑了一回,也不向女賓解釋,便拿餐布抹了嘴,聊起快捷酒店的事來。邱先生說華山路那兒真是塊好地方,毗鄰徐家匯,又通了地鐵。衡山路這兩年冒出不少時髦會所,帶動整個街區都一下拔高了檔次。“不過價錢也不便宜吧?”“還好,跟交大簽了份合同,他們學校在華山路口有幾棟樓,這兩年也沒怎麽用……”江南說著轉頭朝雙城一笑:“說起來還得感謝你們校長舉薦,要不然交大這個門檻,我單槍匹馬未必跨得進去啊!”雙城忽想起有關胡校長千金的一段公案,但外人麵前,自不便提。

這邊雙城正留神聽江南說事,不妨邱太太插嘴道:“最煩就是聽他們男人聊生意,白天聊晚上聊,飯桌上還要聊,真有那麽多生意可聊,還是嫌我們乏味,不要跟我們說話呀?”大家隻好停下來聽她講,邱太太便聊起了瑜伽課、下午茶,還有法國點心師傅教的烘焙蛋糕——“什麽要拴住男人的心,得先拴住他的胃,這些鬼話,我是不要聽的,才懶得栓他呢,累都累死了!不過現在自覺自願喜歡起來,放著音樂,烤隻蛋糕,心情不要太靚哦!我們禪修老師說得好,人要學會沉澱、靜心、放空……放空懂伐啦?很養顏的。不是做給他們吃,也不是養給他們看,就是自己對自己好一點……”見她沒完沒了,邱先生隻得打斷道:“好啦好啦,你這麽鬧騰的人,一天都閑不住,還修什麽禪?”邱太太一嘟嘴:“小看人,大師說我有慧根,說不定哪天就修成正果得道成佛。”雙城笑說還有比佛更悶的麽?邱先生一擠眼:“你不知道,她天天修的是歡喜佛!”

隔天江南帶雙城去華山路看地方,租約已簽,近期便可動工。承接裝修的自然是邱先生的公司,江南問雙城要不要看看設計圖,雙城隻說:“一個男人的太太能體現他終極的品味,我看邱太太就能猜出風格來。”搬遷後樓內一片狼藉,大門緊閉,江南也不得進去,便隻繞樓一圈,看了看周圍環境,再沿天平路往南,在衡山路上找了間咖啡館。這兒原是法租界的猶太人所建,赭紅色的磚牆,巨大的壁爐,油亮的地板……舊歸舊,卻透著考究。庭院飄來丁香的味道,樹牆隔離了馬路的喧囂,鄰座一桌外國人,嘰裏咕嚕說的也不象英文。更多則是三三兩兩的邱太太們,同樣打扮入時,同樣神情慵懶,同樣優雅嫻熟地夾著一支香煙。  

象是受到周圍的暈染,江南又恢複了他在揚子江大堂裏的醺醺然。喝了一口冰咖啡,他讚許地點點頭,輕聲問雙城道:“怎麽樣,喜歡上海嗎?畢了業來幫我,這兒還配得上你吧?”雙城自然羨慕上海的繁華精致,但一想到落定於此,心裏又覺不安。具體欠缺什麽,她也不大清楚,原本隻是模模糊糊的一小塊,自從見了邱太太以後,那一小塊變得刺目起來,象一塊斑禿,老在眼前晃。“那出國的事呢?”她忍不住開口。    

實屬意料之中,江南微微一笑:“先做幾年事,各方麵接觸一下再出國。這樣,你才知道自己到底喜歡什麽,適合什麽,需要學些什麽,也更清楚自己想過怎樣的生活。”雙城想起他們關於教育家的戲謔,心頭微黯,嘴上隻說:“別又多一對邱生邱太才好。”“哦,他們有什麽不好?”江南敏感道。“沒什麽不好,挺好,男才女貌。上海也很好,可即便我喜歡,也未必能得到……”雙城話音未落,就被打斷:“隻要你喜歡,當然能得到。她有的你會有,她沒有的你也會有。”江南抬起雙城的下巴,柔聲道:“過段時間,我也去古北買套房,寫你名字好不好?等你一畢業,就可以住進自己的家。”雙城琢磨他的話,心裏無端有些緊張,囁嚅道:“不需要那麽大的房子吧,兩個人空蕩蕩的。”江南用手指滑弄著她的臉龐笑道:“一開始是兩個人,往後可未必哦!”雙城一驚,整個人往裏縮了縮,一種說不出的難受迅速從心髒溢出,幾乎讓她抬手將江南擋開。江南有所察覺,仔細盯著她的臉,眯縫了眼說:“這次見你,好像有些不同。這就是我們之間的不公,你已經一眼看完了我的劇本,就這樣了,不會再有多大改動。可你天天在變,在長大,讓我驚喜,也讓我擔憂。”雙城垂下眼簾捋一捋長發說:“能有什麽不同?不就是發型變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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