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越秀區東風路上的粵海大廈落成不到一年,巍巍三十多層,算是廣州當時屈指可數的地標之一,正處在高歌猛進上升期的鵬程集團就獨占了其中兩層。公司在市區以西大坦沙島開發的珠江花園項目,以當時少有的環境配置、物業管理和近乎神話的營銷方式、建設速度轟動一時,首期工程同年開工、同年售罄、同年入住,占盡了這一年國內的行業頭條。而這一切的領軍人物,日後富甲天下的集團總經理許家亨,此時還是位剛剛發跡的商人,才剛步入中年的臉上,寫滿了精明和抱負。
走進二十六層寬大豪華的會客室,雙城麵前呈半圓形圍坐著鵬程公司的五位領導,正中間一位西裝筆挺,氣度不凡,自然就是大名鼎鼎的許家亨。雙城今日在腦後妥貼梳了一個髻,劉海斜斜綰過前額,既伶俐又清爽,就象一位漂亮的空中小姐。又有誰不喜歡空中小姐呢?
雙城序號第九,排位並不理想,她走進來的時候,正見許總用筆往麵前的表格上劃了兩下。眼前全是陌生麵孔,派往重慶招聘的人都不在其中。雙城站定一笑,開始自我介紹。許家亨一抬頭,雙城得了機會,眼中星火閃爍,試圖抓住他的目光。對方卻隻微微一笑,見慣不驚謝絕了邀請,複又低頭研讀麵前的材料。雙城控製住自己小小的失望,目光掃視全場,將注意力聚集到演講的內容上。
聽了一上午的自我介紹,幾位領導已有些心不在焉,更不要說許總幾乎沒再抬過頭,雙城甚至懷疑他麵前的資料根本與自己毫無關係。一陣慌張襲來,她意識到這番表現如不奏效,就該當機立斷,另辟蹊徑,拋開既定的講稿。
於是她話題一拐,說起了自己打工的經曆,聊到陽光與海,也聊到中秋月餅,故事說得娓娓動聽,果然讓聽眾產生了興趣。其中一位順勢問道:“重慶也不錯嘛,為什麽還到廣州來?”雙城忙說:“因為渴望內地無法給予的機會。前沿的城市,新興的行業,還有共同成長的契機,對我都具有吸引力。除此之外,我也很欣賞貴公司招聘過程中展現出的理念和氣魄:機票酒店的價錢,遠不及人才的價值。今天有幸站在各位麵前,我相信我本人要比那一頁簡曆更為生動具體,更有說服力。”提問的領導笑著點頭,另有一位卻繼續發難:“優秀的不止你一個。你有什麽辦法能說服我們留下你,而淘汰別人?”雙城朗然一笑:“盡管競爭激烈,可我無意貶低他人。我能做的,是最充分的準備,盡最大的努力,表現最佳的自己,那就是我此行的勝利。至於最後結果……不知各位有沒有聽過這樣一個笑話,說一位公司老板,收到成山的簡曆,實在讀不完,就隨機抽取一半送進了粉碎機,秘書不解,問他取舍的道理,老板胸有成竹說‘我從不雇用那些運氣差的人!’”話音一落,滿屋皆笑,見許總終於抬起了頭,雙城伺機問道:“不知許總用不用碎紙機?”眾人又笑,許家亨雙手抱臂往後一靠,一付“看你怎麽侃下去”的表情。
雙城見狀,心裏舒了口氣,微笑又道:“請原諒我的小聰明,我必須讓各位印象深刻,試想今天如果不能說服你們接受我自己,那麽未來我如何說服客戶接受公司的商品、理念和一切所要達到的目的……” 雙城說著挺了挺胸:“我說完了,剩下就看許總是在紙上劃一筆,還是兩筆了。我是雙城,請不要錯過明日之才。”許總奇道:“什麽一筆兩筆,這又是什麽意思?”雙城此時已經完全恢複了從容自信,莞爾道:“打勾是一筆,打叉是兩筆,我剛進來的時候留神注意到這點,所以十分好奇。”許總嗬嗬一樂,擲下了手中已經提起的金筆:“那我給你留個懸念吧。”雙城眼珠一轉,迅速答道:“懸念好,我喜歡懸念,正是好奇心讓第一隻猴子,站直身體,變成了人。我很樂意保持這份好奇,保持人類發展的源動力。”
笑聲再度響起,許家亨揮手道:“好啦好啦,還有一位同學在外頭候著呢,快去把下一隻猴子叫進來吧!”雙城欠了欠身,以她最好看的姿勢和表情讓自己定格了一秒,方才提氣走了出去。她克製著自己,才沒有立刻歡呼出來:她贏了,她心裏有數。
一待她走出去 ,主管宣傳的白總便朝許總笑道:“怎麽樣?這小姑娘有點意思吧?”見許總微笑不語,他又朝另一位經理道:“就這張嘴,放在張總你們售樓部,一天怎麽也得賣它個三五套!”對方應道:“隻要許總舍得,這個,我就先要了!”許家亨這才發話:“擱在你們售樓部反倒浪費。眼下咱們是賣方市場,啞巴都能出業績,依我看進總經辦吧,帶出去做公關,鍛煉鍛煉能派上用場。”
接在雙城之後末一個進去的便是施蕾。未到三分鍾,竟然垂頭喪氣走了出來。“我才講了兩句,秘書就過來提醒,說中午和市領導還有飯局,我一慌張卡詞兒了,那個什麽主任,就說可以了,然後……就讓我出來了。”施蕾說著,聲音裏有了哭腔:“這麽遠跑來,就說了兩句?我怎麽那麽倒黴?偏我抽到最後一個,時間根本不夠!”郝敏高聲說:“前一個占用的時間長,到你這兒可不就不夠了嗎?不過沒關係,說不定一眼就挑中了你,也不用廢話了!”大夥見淘汰了一位種子選手,心裏暗都慶幸,圍攏去七嘴八舌安慰她。雙城不動聲色,心想施蕾的不幸不是抽到了末位,而是抽到了自己的下一位。
領導離去後,人事部主任宣布了麵試結果。第一個名字便是雙城,聽到“總經辦報道”的指令,她才感覺早汗濕了背脊。“童安琪,售樓部報道實習,”主任念到這裏頓了頓,望著一張張愕然的麵孔,拖慢了腔調:“有個好消息告訴大家,因為公司選拔標準非常嚴格,上周安徽來的同學最後隻錄用了一位,也就是說,給你們這批勻出一個多餘的機會,現在我就來宣布一下這第三位入選的幸運兒……”連同雙城在內,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尤其郝敏,睜大的眼睛緊張得微微跳動,一雙手擱在胸前不由自主攥成了拳頭。“她就是——孫婷婷同學,人事部報道實習,恭喜她!”主任帶頭鼓掌,卻無人響應,落選的女生們表情沮喪不已。尤其郝敏本懷著勢在必得之心,聽到最後幾個字,才雲端墜落,摔碎了一地。
更讓人難堪的還在後頭,主任接著宣布,十人當中,除兩位自願離隊,餘下八位同學,入選的三位由公司購買機票返回,其他五位則乘硬座火車返回。主任說完告辭離去,留下何唯左顧右勸,努力安撫眾人。那孫婷婷與郝敏同校,這幾日格外要好,見郝敏不忿,忙申請放棄機票,與大家同坐火車回渝。郝敏酸道:“那又何必?你們是鳳凰在天上飛,我們是田鼠在地下追,條條道路都能回。”小童心細如發,見狀也表態道:“我也和你們一起走,我本來就怕坐飛機。”這一來,眾人便把目光都投向了雙城。雙城略一沉吟,隻轉向何唯問到:“何老師,如果我們三個都放棄機票,可否將省下的錢給大家升個級換成臥鋪票?”“對對對!何老師反映一下!別翻臉無情呀!”大家嚷嚷起來。
交涉結果公司同意換臥鋪,但時間倉促,臥鋪票已經售罄,人事部便將差價折現發給每人做了差旅補助。離穗那日,何唯買了站台票,直到將人和行李安排妥當才肯離去。車一開動,又見他出現在月台上,追著正在加速的列車,扔進一袋金黃的柚子。“謝謝何老師!”女生們高聲致意,他卻顧不上說話,隻往口袋裏翻出把折疊小刀,猛衝幾步,硬是從窗外投進了車裏。
九十年代的綠皮火車一排三人,對坐六人,走道另一邊則一排兩人,對坐四人。座位也包裹著綠皮,布滿了可疑的汙跡,已經老化的人造革坐上去既不柔軟,也不透氣。車窗隻能開到一半,還得左右兩人共同努力,才能費勁抬上去。脫了漆的小桌板上擺滿魚皮花生五香瓜子,還有一堆揭了蓋兒的搪瓷盅,正冒著騰騰熱氣……車一啟動,人一起身,稍不留神就潑灑得到處都是,免不了又一輪兵荒馬亂。車廂未滿,女生們占了一個整排。上車後,先是郝敏帶頭搶行李架跟人鬥嘴,後是小童混亂中被人吃了豆腐大家同仇敵愾為她出頭……鬧騰半天才坐定下來,因早起趕車都沒睡夠,列車這一搖晃,便你靠著我肩,我挨著你頭,昏沉入夢。車進了廣西,窗外連綿的喀斯特地貌驚動了乘客,她們才朦朧睡醒,一個個揉著眼睛擠到窗口,看得讚歎不已。
除了逶迤起伏的山巒,還有近在咫尺的鄉村百態。阡陌縱橫的稻田,一閃而過的牛羊,覆滿鵝群的池塘,以及鐵道兩旁各式各樣鮮明紮眼的廣告:從肥皂牙膏到化肥農藥,從計劃生育政策到發家致富的口號。正看著,前方飄來盒飯跟方便麵的味道,列車員推著餐車過來,嘴裏不停嚷嚷:“瓜子花生茶葉蛋,啤酒飲料火腿腸,腿腳往裏讓一讓!”大夥兒買來盒飯打開一看,糙米上澆了一勺豆豉洋蔥炒肉片,味道又膩又鹹,這要擱平時肯定難以下咽,可饑腸轆轆的女生們,也不再挑剔,拿起木筷一掰兩半,便大口扒拉起來。
火車一出廣州,女生們就把失敗的痛苦拋在了腦後。身體的親密拉近了心靈的距離,八個人打開話匣聊個不停,尤其郝敏,嗓門又高,語速又快,一邊搶著發言,一邊在盒飯中挑出肥肉,從打開一半的車窗裏用力拋出去……那滿不在乎的樣子讓雙城突然想到了葉丹,繼而又想到了江南。最近她想起他的時候似乎少了許多,尤其到廣州這些天來,竟一次也沒有。此刻和同學們在一起,彼此肌膚相親,窗外有飛馳的風景,望著眼前一張張朝氣蓬勃的臉,聽著她們活潑的聲音,雙城心裏覺得少有的輕快。終於畢業了,手裏多了一份自由。然而,這種輕快又讓她升起一陣內疚,還夾雜著一點擔憂,象隻黑色的蛾子停在她眼前,間隔在她和別人中間。她隻好甩甩頭,將它趕走,象對待飯盒裏的一塊肥肉,把它遠遠拋到身後。
從打工經曆到前途憧憬,還有女生們熱愛的港台歌星小說電影……直聊到天黑,話題才轉到了戀愛的主旋律。郝敏剛和男友分手,本想去廣州換換環境,這下又得從長計議;小童男朋友在重慶有份不錯的工作,一直反對她去廣州。“可不知為什麽,他越是反對,我越想試試再說,本以為出來玩玩,積攢一點麵試經驗,誰知瞎貓撞著死老鼠,還不知道回去怎麽跟他說!婷婷你倒好,夫唱婦隨,雙宿雙飛,小兩口一起南下,真叫人羨慕呀!”原來孫婷婷早和男友同了居,此番蟾宮折桂,自是喜上眉梢,但她有意低調,敷衍兩句便轉移話題問到:“雙城呢?好想聽聽你的戀愛!”黑蛾又飛了進來,停在雙城身上趕拂不得。
“我男朋友在外地,幾個城市來回走……所以我去哪兒都無所謂,反正也趕不上他的腳步。”“這麽說,是位成功人士咯?”郝敏十分機警。雙城便笑:“普通生意人,談不上什麽成功。”小童在,雙城也不隱瞞。她不過是談了一段戀愛,雖說複雜些,但並沒有什麽不光彩。
“好羨慕你們啊,都嚐過戀愛了,就我還一片空白,大學四年都白過了!”施蕾抱怨著,將頭靠在雙城肩上。她是那種隨時隨地,都得為自己找到依靠和偶像的女孩,這群人中,她一早認定了雙城,比郝敏溫柔,比婷婷熱情,又比小童成熟。“何老師那天可是點了你的名,依我看這就算變相表白,要不要發展一下異地戀?”有人提議,大家一致通過。郝敏火上澆油:“這個法子好,做不了鵬程員工,就當鵬程家屬,曲線救國,一樣光榮!”
夜色繼續暗沉下去,車裏熄了日光燈,剩下幾隻黃黃的燈泡黯淡地照著。周圍旅客在搖晃的節奏中次第入夢……不知誰帶頭,說了個人頭拖把綠牙齒的鬼故,婷婷便壓低嗓門講起了老家一段“真事兒”。她祖上算是鄉下大戶,宅子都有上百年的曆史。後來漸漸遷去重慶,幾處偏院上了鎖,時間一長,荒草叢生,沒人再去。遇上戰亂,有散兵遊勇上門借住,老人便開了鎖,讓當兵的住了偏院。過了些天,有位連長前來打聽,說半夜裏總見一個年輕姑娘站在樓上,看打扮還沒出閣,珍珠項鏈,水紅旗袍,梳一條烏黑的辮子,模樣可是俊俏。
朝她打招呼,姑娘一閃就不見了。連長問怎麽會有單身小姐住裏頭,當兵的進進出出怕是不方便。家裏人一聽都嚇著了,說偏院空了幾十年,怎麽會有小姐?一定是看見髒東西了。形容起來,象是從前老爺太太最小的閨女,名喚文鳳,自幼體弱多病,卻生得十分標致。養到十六七歲,嫁妝都辦好了,一場病卻把小命給沒了。家裏心疼她,給穿上嫁衣,戴著陪嫁首飾下了葬。入殮的時候,好多人都見過,千真萬確就是連長說的那身打扮。事隔多年,這文鳳小姐怎麽又鑽出來了?大家悄悄議論,都說文鳳可憐,沒來得及做新媳婦,估計年少多情,九泉之下輾轉難眠,見來了一群青壯男丁,才忍不住好奇現了身……這事說起來有失莊重,便請人做了法事,含混過去,不讓再提。
雙城聽得入神,念文鳳小姐芳魂寂寞,又經此打擾,後來不知漂泊何處,不免唏噓。郝敏見施蕾膽怯,一味縮在雙城身後,忍不住笑說:“聽見沒施蕾,趕緊找個男朋友,千萬別當老處女,免得死了不甘心,還跑出來嚇唬群眾!”
接下去輪到雙城。她便說了箱根溫泉那樁情殺事件。講到碟仙在沙盤上慢慢劃出一個“冤”字,女生們都嚇得彼此抱緊,生怕有隻手從窗外伸進來,拉了她們當中一個出去……聽到最後,施蕾忍不住小聲叫起來:“別講了雙城,別講了,我真的害怕了。你們不覺得車廂裏越來越冷了嗎?好象有什麽不對勁!”小童也從旁附和:“講鬼故就跟請碟仙一樣,據說講多了,鬼魂就會聚過來,聽聽看是不是和他們有關,順便找個替死鬼。”“是啊,陰氣這麽濃,誰知道這裏究竟有幾隻耳朵?”郝敏說著,故意棱起眼朝施蕾背後瞧去,嚇得施蕾尖叫一聲,摟緊了雙城直發抖。雙城忙道:“別鬧了,沒看出她是真的膽小嗎?萬一嚇病了,誰吃得消?”另有乘客被施蕾驚醒,憤憤然朝她們嚷嚷:“從早到晚鬧麻雀兒一樣,你們不累,大家還得睡!”郝敏聽了,這才吐著舌頭住了嘴。
緊張了半天,女生們紛紛尿急,剛聽完鬼故,竟不敢單獨解手。大夥兒隻好分作兩撥,結伴去廁所,蹲在裏頭那位甚至不敢關門,央求外麵的女生替她堵著門口,謹防外人經過,看見自己光屁股,於是大家又忍不住咯咯笑起來,笑得裏頭那位又急又羞。施蕾又排在了最後,前麵的女生都回了座,她隻好一邊把著廁所門,一邊可憐兮兮地望著雙城,央她別走。雙城輕聲安慰著,擋嚴了門縫,並將目光移向窗外。火車已進入川湘交界的山野,山與樹的輪廓被拉成一道虛虛的屏風,什麽也瞧不清楚,隻聽見車廂連接處的金屬鈧鋃作響,與外麵車輪的節奏、呼嘯的夜風交織在一起,無情地重複……
雙城拉起拉鏈,扣上夾克的風帽,緊貼靠背合上雙眼。施蕾依舊挽著她的手臂,身體湊過來緊緊相依。“我們交朋友好嗎雙城?”施蕾小聲問。雙城閉著眼微笑:“難道現在不是嗎?”“我是說以後也要保持聯係。”“沒問題。”又過了一會兒,黑暗中再次傳來施蕾的聲音:“雙城,你什麽星座?”“天枰。”“我是射手,以後你就是我姐。”“別姐姐妹妹的,肉麻。”“我喜歡,我家就我一個,我一直想要個姐姐……”雙城聽她語音漸低,便不再回答,倆人依偎一處,不覺墮入夢鄉。夢裏列車飛速向前,夜幕中舉著桔色的燈火,經過了無數山長水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