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 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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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喜相逢》第十六章.新娘子(四)刑場慘烈,雙城陪綁,每個愛情都危險

(2020-09-10 18:04:34) 下一個

年底前,久不聯絡的駱陽突然找到雙城。“我懷孕了,得做人流。陪我去趟醫院,幫我簽個字。”雙城大驚:“是誰?”駱陽沒看她,不帶表情地回答:“我男朋友,你不認識。”雙城又問:“到底怎麽回事,你老老實實告訴我,否則我不去。”“本來就沒打算瞞你。是位腦科大夫,他們醫院最年輕的主任醫師。一個老客戶把他介紹給我們公司銷售總監,後來就讓我負責跑他們醫院。他一直很照顧我,讓我在他們醫院做了不少業績。有一回總監請他吃飯,他原本是不出來應酬的,可是我去請,他就破例來了。後來領導有事先走,是他送我回的家。”雙城聽了冷笑:“這不明擺拿你當紅包送?”

駱陽急道:“哪有那回事。那天什麽事都沒有,就是聊了一會兒。他雖然發展得不錯,但畢竟年資還淺,大醫院裏頭明裏暗裏競爭很多,壓力不小,偶爾有個局外人陪著說一說,發發牢騷,也算放鬆。他雖然比我大,但他覺得我很成熟,比跟他身邊的人更談得來。”“他追你了?”駱陽點點頭,閃過一絲笑容:“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追,反正在一起的時候,一切都很自然,總有許多話題聊不完。他懂的東西特別多,你沒見過他穿著白大褂帶著學生巡視病房的樣子……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也很懂愛,一切水到渠成吧,自然而然就發生了……我覺得也許這才是真愛,根本不用什麽表白。我們都控製不了自己的感情,他說他因為我,腦子亂得幾乎沒法做手術……”“控製?為什麽要控製?他結婚了?”雙城一語撞破。

駱陽隻得點點頭,嗯了一聲,補充說:“一畢業就結婚了,和一個護士。那護士倒追的他。他那時候年輕,感覺雖不到位,身體卻沒守住,現在兒子都五歲了。我也沒想到會陷這麽深,他和我認識的所有男的都不同。”“駱陽,這是你的初戀嗎?”駱陽抬起頭,斟字酌句地說:“真正戀愛的,就他一個。以前那些,現在想想都不作數。”“但他不想離婚是嗎?”駱陽眼睛一黯,素日光彩隱去不再:“不是不想,隻是情況太複雜,他老婆就在同一個醫院,萬一鬧起來,他的事業會受牽連,他們又是軍醫院……很多事情得慢慢來。說老實話,不安排好他那邊,我們在一起也不會安心的。”

“離婚要慢慢來,別的倒是不耽誤。”雙城哼了一聲。駱陽咬了咬嘴唇:“是那天我跟他提分手,他那麽男子漢的一個人,眼圈都紅了。我們都以為是最後一次,誰知不小心……”“他不是醫生嗎?怎麽會不懂?是不是你提分手,他才故意下毒手?”“別瞎想了,部隊醫院紀律很嚴的,真鬧出事來,倒黴的是他自己,再說,你不認識他,他不是那種人,否則我也看不上……是我不讓他陪,萬一被人看到,我不想影響他前途。我自己要愛的,我自己扛。”

雙城問她能不能做藥流,駱陽搖搖頭:“已經超過時間了,隻能人流,不過可以打麻藥,人就象睡了一覺,不會痛,這些他比較懂。”雙城立刻又想挖苦,話到嘴邊才拐了彎:“那趕緊吧,另外找一家醫院,我陪你。”駱陽拉了拉她的手,什麽也沒說。

婦產科在醫院五樓,走廊盡頭的房門口掛著 “人工流產手術室”的牌子,那門敞開著,隻掛了一幅黑色門簾,方便出入。早上到現在,雙城和駱陽坐在門口已經等了兩個鍾頭。為了抵禦長驅直入的穿堂風,她們緊挨著身體,都不大說話,偶爾目光掃過門牌上那行字,便會輕輕顫抖。走廊還算幹淨,四處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以及其中稀釋了的血腥味,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淡淡的臭味……兩個鍾頭當中,她們目睹了好幾個女人麵無表情地走進眼前這扇門,二十分鍾後,有的被一架手推車直挺挺地推出來,蓋著白布,象屍首;有的臉色蒼白,佝僂著身體腳步蹣跚,一手扶著牆一手捂著小腹……門簾後不時傳來斷續的呻喚,盡管壓抑著不很響亮,但明顯滲透著尖銳的痛楚。有一個女孩比她倆還要年輕,十八九歲的樣子,走出來對著門口的男朋友笑笑,男孩立刻伸手去扶,她卻變了臉,掄起拳頭就砸,眼淚撲簌掉下。

“我運氣還不如她……”駱陽望著小情侶的背影道。跟著勸慰似的,又自言自語:“愛是不能比較的,種豆嚐到豆,種瓜得了瓜,很公平。”門簾後又一聲哭喊,駱陽不寒而栗:“你說象不象渣滓洞江姐過堂?”雙城狠狠白了她一眼:“哪有這麽刻薄自己的?”駱陽歎道:“再這麽坐下去,我都想逃跑了。”雙城立刻摁住她的手:“別犯傻!跑去哪兒?你敢把孩子生下來嗎?”駱陽慘然道:“我沒有什麽不敢,怕的是他。”“哪兒也不許去!你現在跑掉,一輩子就毀了。”

駱陽被一個麵目肅殺的護士帶了進去,叫的是假名。寒氣從腳尖結冰上來,雙城站起身,走到窗台前。冬天的重慶又一次籠罩在霧濛濛的灰色裏,混沌不明,看不到什麽有生命力的顏色,即便有,也被那層灰色覆蓋了一遍又一遍,成了深淺的差別而已。想著駱陽和她自己的失去,這灰色就越發讓她窒息。在那一望無際的屋瓦下,無數個靜融無數個駱陽無數個她正在無知中長大,等著把自己交給某個男人,然後不得不麵對生活的真相。還不及開放,就凋零成殤……然而那灰色依舊無聲滋長,用一種緩慢的力量將她們裹挾進去,變作那巨網的一部分,永無止境。

穿藍色套衫的護士端著一盒消毒完畢的器械從旁經過,雙城看了一眼那寒光閃閃的不鏽鋼工具,肚腹間掠過一陣冰涼。那護士占著手,便用頭頂開簾子鑽了進去,身後留下巴掌寬的一道縫。雙城正要上前拉攏,目光卻透過那道縫,看到幾米遠的地方,駱陽正躺在一架鐵床上,赤裸的身體蓋著泛黃的床單,床單下沿卷起來堆在她的肚皮上,蜷曲的雙腿對著牆壁大大張開。沉睡中的她半張著嘴,頭歪向一旁。在她兩腿之間,一個戴著帽子、口罩和眼鏡,辨不出男女的醫生正埋首動作……在醫生的麵前,駱陽身體的下方,擺著一隻肮髒的塑料桶,零碎而模糊的血肉正不斷地掉入桶中……雙城胃裏一陣翻湧,慌忙拉上了門簾。

藍罩衫的護士再一次經過雙城身邊,手裏晃悠悠地拎著那隻塑料桶。雙城避閃不及,撞到了椅子扶手,疼痛從膝蓋傳遞到心裏。躺在裏麵的是駱陽,可她為什麽覺得受刑的是自己?

已近中午,手術室外等候的人大多散去,雙城孤零零地坐著,感覺每個動作都會發出哢哢的結冰的聲音。總有一股可疑的冷風在她四周穿流,腳趾在不太保暖的皮鞋裏慢慢變得麻木。她對麵坐著一個身材瘦小,下頜收縮,頭發有些卷曲的男人,身上還穿著車間製服,象從值班崗位上匆匆趕來的模樣。每一次當他撞上雙城的目光,都避閃得慌慌張張,繞一大圈之後,再悄悄兜回來,看她還有沒有在瞪他。雙城意識到自己表情的凶狠,這才緩了緩眼神,低頭歎息一聲。那男子於是也歎氣,臉上雖掛著無奈,細看卻是事不關己。

護士又叫了一遍駱陽的假名,將推車重重往牆邊一靠,撞擊震動了駱陽身上的床單,一角滑落下來,露出了半邊赤裸的身體。雙城叫一聲“駱陽!駱陽!”撲上去掩蓋好她,護著那推車,眼淚大滴大滴落在床單上。駱陽象是聽見了她的呼喚,微微抬了一下腫脹的眼皮,動了動嘴唇又昏沉睡去,不再反應。雙城在床單下握緊她冰冷的手,感覺她再也不會醒來,心裏所有的悲愴和委屈都變成了雙份,撲在駱陽身上大哭不止,仿佛紫鵑摟著剛剛死去的林黛玉……“吼什麽吼?她又沒死,麻醉過一會兒才能醒,你叫著點她名字!”那個凶麵孔的護士探出頭來朝她嗬斥:“要哭出去哭,發什麽神經!要心疼啊,叫她下次記得戴套!”

直到把駱陽送回家,雙城的眼淚都沒止住,倒要駱陽反過來有氣無力地安慰她:“傻子,我養幾天就沒事了,別哭了,早知你對我這麽好,嫁給你算了。”回到學校,雙城又往沿江路上走了一遭,想等眼睛的紅腫平複一點。她低著頭,避開人,走到防空洞口的懸崖邊,望著靜融家的窗戶,想起她人已出嫁,以後無論叫多少遍她的名字,也不會再有人掀起窗簾答應了。

冷風從脖子那兒灌進來,雙城聳起肩,抓緊了衣領,同時觸到頸窩下那把小鎖。她用手指撫摸著精心打磨的水晶輪廓,她輸了自己不說,還背上了一把貞操鎖。雙城手上愈加用力,金屬的鎖頭深深嵌入她的皮膚,她發現和所失去的相比,她更痛恨的,是無能為力。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雙城從電視裏看到王朝號遊輪失火的消息。鏡頭裏的王朝號停靠在朝天門碼頭,大火撲滅後的餘煙被風吹著,在青灰色的江上拖出長長一道軌跡。新聞沒有報道起火的原因,隻說當時船已泊港,並無旅客,除一死一傷外,大部分工作人員得以安全撤離。第二天雙城趕忙去找靜融,果然在家,一問才是機房電線短路引著了堆積的易燃品。傷的是一名趕去救火的船員,死的是一個剛上船不久的女孩子,才十九歲,家在永川,客房部實習還不到三個月,都沒來得及轉正,不知能不能按正式員工賠償。“她家住得遠,想著再跑一趟就到枯水期停航,省得路上折騰,就沒回去。不知怎麽搞的,睡得那麽沉,就她沒醒,給煙熏死了。”靜融說著,深深歎息:“你說奇怪不奇怪?我雖跟她不熟,但上上下下也常見麵的,一聽說出事的是她,我一下子就忘記她長什麽樣兒了,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來了。”“你那是嚇著了,我昨天也嚇了一跳,跑船還是有風險……你沒事就好。”

王朝號拖回船廠大修,靜融她們一幹人則被環宇通知待命,工資也給停了,據說起碼得修三個月。雙城再一次見到靜融的時候,她正在小龍坎街邊一家服裝店跟另一個年紀稍小的姑娘一起埋頭點貨。倆人頭上都戴著紅色聖誕帽,身上卻穿著中式棉襖,樣子有幾分滑稽。王朝號一天不開船,靜融和小鄧就一天沒有經濟來源,兩人那點積蓄哪經得起坐吃。結婚就算分了戶,又不好意思向家裏伸手,小兩口一合計就讓靜融出來打工,好歹賺出一份飯錢。小鄧於是更加發奮,恨不得一天擠出二十五個鍾頭來讀書,好早日報答靜融的供養之恩。

雙城來接靜融下班,到早了一點,便在櫃台邊坐下跟她說說話。偶爾有人信步進來,靜融就趕緊扔下手裏的東西,迎上前去招呼。大約是雙城在旁的緣故,她說話的樣子比先前更顯得靦腆。進來的女人並不瞧她,隻盯著牆上掛的衣服,喉嚨裏嗯了一聲,啥也不說。靜融追著她的腳步,隨她在店堂裏走了一圈,又一圈。那女人看完毫無表示,徑直出了門去,仍舊沒看靜融。靜融這才折了回來,衝雙城無奈一笑。

小鄧晚上有課,家裏不開火,兩人走去供電局門口一家砂鍋米線。靜融點了小份酸菜肉絲,雙城要了大份紅燒牛肉,怕靜融不夠,又叫了份三鮮說分著吃。靜融呼嚕著米線說:“下船歇歇也好,我在船上老是睡不穩當,容易犯頭痛。船員艙離輪機房太近,誰設計的這麽缺德!”“馮誌凡何雲鵬呀,想多搞幾間客艙賺錢。”“聽說最後老馮讓何雲鵬背了鍋,也是活該,這老色鬼在環宇不知禍害了多少女孩。大家都說馮總厲害,雖然船燒一窟窿,可眼中釘從此拔了一顆,隻可憐了那姑娘,要不是船員艙離得那麽近,興許還能跑出來……”靜融說著,停下筷子,努力想回憶起那個不幸女孩的模樣。雙城見狀,忙打斷說:“現在睡眠好些沒有?男靠吃女靠睡,睡不好會變難看的。”“好些了,就是容易累,一天站下來,連個休息的地方都沒有。我和小妹實在熬不住,就乘人少的時候,輪流端個凳子進試衣間打盹兒……老是腰酸背疼的,不曉得是不是進貨的時候扭傷了。老板也是摳門,拿我們兩個當棒棒用,我長這麽大就沒扛過那麽重的包。”

雙城一邊聽她說,一邊將那份三鮮米線推到靜融麵前。靜融也不客氣,接過來就繼續呼嚕,嘴裏還說中午小妹不在,她一個人頂著,午飯也沒吃上,後來一忙就給忘了。雙城想了想道:“江南的店開到上海,那邊招人不方便,尤其是店長,得要信得過,讓我幫忙在重慶物色一兩個。要不你跟小鄧商量商量,不如過去幹個一兩年,橫豎比你跑船掙得多。”靜融一聽要去外地,便有些膽怯,若說離開小鄧,又沒有雙城壯膽,她覺得自己還下不了這決心。對她而言,工作再不起眼,隻要每天能回到那間小屋,能和小鄧躺在一塊兒,怎麽樣都是好的。雙城見她不言語,知是心有牽掛,便隨口吟道:“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祭複營齋。”靜融笑:“說點老百姓能聽懂的好嗎?”雙城又歎:“確實不能讓你倆分開,結婚才半年,還是個新娘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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