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百貨正門出來,左手一拐便是春熙路夜市入口。彼時夜市開張不過三年,正是人氣最紅火的時候。天一黑,兩邊攤檔亮起通明的燈火,夾道向前數百米,裏外幾圈攤位,大多經營服裝皮具和雙城駱陽們最喜歡的成都小吃。白熾燈下,一排排刷了油的鹵水雞翅、麻辣鴨脖、泡椒鳳爪、燈影牛肉、五香胗肝、椒鹽裏脊,還有碳烤的羊肉兔頭,幹煸的黃鱔泥鰍,香炒的洋芋田螺,油酥的苕餅糍粑,淋上辣油的豆幹藕片、海條魷魚……更不消說沿著春熙路一溜兒林立的老店:鍾水餃、龍抄手、沈米線、廖排骨、棒棒雞、擔擔麵、韓包子、賴湯圓……雙城駱陽下班出來,買個雞片鍋魁墊墊底,再挨著攤子逛過去,這個來一兩,那個來五毛,油汪汪的塑料袋兒紮緊了往包裏一塞,宵夜早餐也都齊了。
再往裏走,人潮洶湧,擠得看不見路。每隔幾步,就有小販踩在塑料凳上,舉著電喇叭吆喝,聲音太大,很難聽清在說什麽,不過彼此鬥著嗓門吸引路人罷了。拐角攤子上,小山似的堆著包裝粗糙的電影光盤和流行卡帶。雙城停下腳步,拿起一張光碟說:“《陽光燦爛的日子》……要不買回去一塊兒看?宿舍的VCD我還沒用過。”駱陽瞄了一眼道:“這片子我看過。再說,這兒的碟質量太差,根本放不了,老卡。”雙城隨口問:“不是雞叫出,鬼叫回嗎?還有時間上電影院啊?”駱陽稍稍一愣,也不作答,順手拿了盒磁帶,走開付錢去了。
早過了飯點,龍抄手老店仍然滿座,幾口湯鍋熱氣騰騰地翻滾著,整個店堂都沉浸在霧氣蒙蒙的濃香之中。雙城要了一碗招牌抄手,湯濃而不膩,皮薄而透亮,肉餡鬆嫩而不結,撒上一把胡椒蔥花,連吃帶喝,頃刻間飽足妥帖,渾身暖和。因說起即將開張的分店,駱陽道:“調我去騾馬市管新店,巴心不得,早上可以多睡會兒,又不用和葉丹杵一塊兒,隻可惜吃不著夜市了。”講到這兒,她抽出紙巾抹了抹嘴:“那誰倆人又和好了,你知道嗎?”雙城點點頭:“眼下人少事多,她也算個幫手。”“什麽幫手,到店裏來穿得象個白領,蹲都蹲不下去,還怎麽收秤,怎麽驗貨?跟老板們開會,才兩次就露了馬腳,幾層樓的人都拿她當笑話講。喏,學給你看……”駱陽扳直了身子,翹起二郎腿,手往太陽穴那兒輕輕一扶,嘴裏解說:“這人也不近視吧,還弄了付平光戴著。”說著她掏出圓珠筆,往桌沿兒上一敲,學著葉丹的腔調,作勢道:“我覺得現在這個階段吧,太平洋最關鍵的問題就是——控製老鼠!”
雙城一口湯差點笑噴出來:“她真在會上這麽說?”“那可不是麽!這就是人家琢磨了好久的提案,連朱天祥也笑場,把陽光與海的麵子都丟盡了。”聽駱陽這一說,雙城方覺江南對葉丹之用情早已超過了用人的藉口。
當晚睡前,兩人裹著棉被,再灌個湯婆子摟著,耳機一人戴一半,並頭聽那新淘的磁帶。雙城自開了戀愛的先河,從前不以為然的情歌統統象到廟裏開了光,一句句直撞在心上,隔著錄音機,早和那李宗盛做了知己。駱陽竟也聽得十分安靜,剛洗過頭,她濕漉漉的長發披散著,遮去了過於硬朗的下頜,側臉的線條愈發顯得精雕細刻。駱陽的眼眶微凹,聚著幽幽的光,沉默時顯出一種平素少有的惆悵。在雙城看來,正是這點惆悵放大了她的美貌,象掛在博物館牆上的油畫,無言中藏匿著憂傷……曾幾何時,沒心沒肺的駱陽也有了憂傷?
“駱陽,這份工你做得開心嗎?”“第一份工作嘛,要求不能太高,積累些經驗也好。”“江南呢?好相處嗎?”“他對我挺好,沈小姐也不錯,還教我做帳。江南其實挺年輕的,內心很愛玩,也會玩,有時候鬧起來,比我們都瘋。”雙城想起沈碧茵口中的江南,與駱陽的形容大相徑庭,嘴上便說:“看來我不在成都,錯過不少活動!”“你有什麽可惜的,你來日方長。”雙城不再接話,兩人複又沉默下來,傾聽那錄音機裏傳出的歌聲,此時無聲勝有聲。
在成都的最後一天,雙城早起打掃了宿舍,收拾完行李方和江南告辭說這就要回重慶去。江南象是才想起這個冬天對她的虧欠,忙攔住說:“吃了晚飯再走,我送你去五桂橋。今年梅花開得遲,找地方看看去,當我送你一程。”
浣花溪畔百花潭,春節已過,公園裏人不多。隔著百花潭水,有座舊了顏色的仿古畫樓,題著“晚香閣”的匾額,底層屏風門都敞開著,兩三桌老人就著瓜子飲茶聊天。樓前如虹臨水一彎馬鞍型拱橋,橋邊幾株楊柳,絲絲縷縷還掛著舊年柳葉,在清冷的北風中看去一樹縹緲。沿河邊粉牆走了幾步,鑽進月洞門,是一處安靜的花圃,滿庭紅梅吐豔,開得正好。
雙城先前隻見過校園裏花瓣單薄的臘梅,而這紅梅枝幹虯勁,每一棵均有碗口粗細,梢頭花朵滿覆,皆吐著金絲般的花蕊,著實生機蓬勃。雙城低頭撥弄那繁複的花瓣說:“可惜雪融了,琉璃世界白雪紅梅,這花的美應該是白雪皚皚才能襯托出來,現在這麽看,倒和桃花差不多,次了一等。”說完她忽想起自己與葉丹之比,一念閃過,麵上未露痕跡。江南隻道:“你就是愛挑剔,也會挑剔。萬事萬物端到麵前來,都逃不過你一個錯字。這梅花興興致致地開了等你來,竟然還是有錯,我都替它們鳴不平。”雙城知他是為自己抱屈,隻淡淡一笑,也不分辯。
園中兩側抄手遊廊,圍攏中央三間廳堂。堂中朱漆圓柱,青磚鋪地,並無任何陳設,隻牆壁上一路懸掛著書法和國畫卷軸,無礙乎富貴牡丹,吉祥鯉魚之類俗套。雙城看不出門道,隻隨江南一幅幅掠過,慢慢往裏間移步。忽而一幅墨跡濃重的意形篆書擋住去路,雙城見滿紙鬼畫桃符,一字不識,隻覺無趣,江南卻停下腳步,細細辨認起來。不一會兒,他理出頭緒逐字念道:“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原來是這首。”雙城想說這張牙舞爪的樣子與詞句實不相符,因想起江南才剛嫌自己掃興,隻得換了口氣說:“這象甲骨文,畫圖記事。”
江南點頭:“比起上古人類結繩記事,到底進了一步。”雙城問:“結繩記事,時間一長,疙疙瘩瘩一大堆,哪裏記得清楚,半年記下來,就夠織一張大網了吧?”江南一笑,想了想道:“那時候的人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隻求生存,哪有我們現在這麽多事,又要戀愛,又要吵架,吵了架就得慪氣,慪完氣還得和好……值得他們打個繩結的,大約都是天崩地裂的大變動,或者是一次令人恐懼的地震,大地開裂,瞬間吞噬了所有牲畜和族人;也或者是某個夏夜裏,突然星辰墜落,漫天隕石流星劃過,森林燃起熊熊大火;又或者是白晝裏,一場部落間的鏖戰剛剛拉開序幕,不料日食發生,整個世界墮入黑暗,殺戮全都停止下來,直到太陽複現,白日荒荒,眾生麵麵相覷,不知所措。這仗打不下去,隻好化作一個繩結,當成對神詔的解讀……”
雙城聽得眼中一熱:“江南,有時候我都忘了為什麽喜歡你。”江南稍愣,等明白過來隻得苦笑:“看來我得加緊做事了,再這麽落魄下去,你真的就不認識我了。”雙城垂下頭,輕聲道:“說的不是這個。”
出了西苑,又過慧園,突然耳中喧嘩,才是前方幾蓬茂盛的楠竹下,成都人正擺開一桌桌麻將搓得稀裏嘩啦。雙城一眼望去,不下二十桌人馬,老的已是耄耋翁嫗,小的還是垂髫未笄,各自吆三喝四,其樂融融,不禁感歎如此陣仗在重慶從未見過。江南也說:“這地方,真是一個閑字無所不在,難怪總說少不入川,不過對我很好,成都成都,成事之都,我在重慶折損的運氣,來這兒倒是找回不少。”
順著這話,江南說起近來沒法陪她,概因忙著和太平洋簽新約,兩個月之後,他將在南京開張新店,接著,更有計劃擠進生意爆棚的上海太平洋百貨。“未來上海必定成為東亞商業中心,底子在那兒擺著,位置也獨一無二,馬可波羅號沒能開到上海,搭乘太平洋這艘大船進去也不遲。一年半之後,希望能在上海做出點樣子。餐廳雖然是我擅長,可我不想把生意僅僅局限於此。將來我想往酒店業方向試試,當然不會是豪華酒店,而是那種快捷酒店、商務酒店、背包客酒店,甚至情人鍾點房。這些類型在國外非常普遍,但大陸還是空白。我預測中國經濟會持續發展,那麽市場需求勢必猛增,這是大趨勢,隻是看到的人太少。我能看到,可惜缺乏財力,所以靠陽光與海累積資本對我非常重要,希望這次天能佑我,希望一切還來得及……隻要每一步不出差錯,就一定來得及……”
江南說著說著,漸漸變成了自言自語。過了一陣,注意到雙城全無反應,才笑著攬住她道:“這兩年聽我這些發財夢聽膩了吧?沒辦法,你男朋友歸根結底隻是販夫走卒,滿身銅臭是不是?”見雙城不答,江南又道:“如果一切順利,你畢了業,直接去上海幫我好嗎?對了,南京和上海的店,我想用你的名字注冊,現在我已經沒了債務的問題,我這麽做,隻是讓你安心。當個小老板娘,感覺怎麽樣?”拿不準是好是壞,雙城便未置可否。聽到江南的安排,雙城猜想他是希望未來一處一座行宮,將自己安放到上海,才能保全葉丹在成都做個絕色驚豔的蜀夫人。她失望太多,已經習慣於懷疑江南口中的幸福。
“要真是那樣,我們將來就隻剩下談生意了。”“生意做不大,才總是拴住人,等有了規模,我就能抽身。我也蠻想象小男生一樣,接你下班,吃個飯,再一起看場電影,替你補上那些沒人陪的時候。”雙城心中一動,接口道:“是啊,有部電影,想跟你一起看來著,始終沒有機會。”“什麽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拿過獎。”“哦,那部我看過,女主角挺漂亮,鼻子高高眼窩深深的,象個印度人。”“漂亮嗎?我倒覺得樣子有點粗。”“還不錯啊,不過和你不是同一類型,有點象駱陽對不對?”雙城心中一顫,也不看他,隻縮緊了身體道:“我們回去吧,時間不早了。”
凱斯鮑爾大客車漸漸駛出成都,晚班車人不滿,雙城戴著耳機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歌詞鑽進心裏,反反複複,與她商量了一路。彼時成渝高速剛剛開通,路麵上還有農民在懶散行走,深冬的郊野望去霧氣蒙蒙,龍泉驛的桃花在阡陌間開成一片香雪海,粉色雲朵不斷閃現,她象乘著歌聲,從夢裏駛過。
成都這些日子裏,身體上精神上積壓的負荷,包括那雙始終如芒在背的葉丹陰鬱的眼睛……所有這些此刻都已卸下,雙城感覺輕鬆了許多,而離開江南,前麵又是幾個月沉沉不見光的等候,這讓她覺得心中空茫,無所著落。矛盾交織在腦子裏,欲睡不能,欲醒也不能,昏昏沉沉朦朦朧朧之中遠離了成都。
突然一個急刹車,雙城猛地被彈到前麵椅背上。車停了,昏暗中,乘客們發出口齒不清的咒罵和驚呼,接著聽到司機開門下車的聲音,再一陣,他回到車上打開了照明燈,大聲宣布:“前麵撞車了!好幾部車懟到一起,稀巴爛,肯定死人了!救護車都來了,在等交警出現場,這下有得堵!”不一會兒,雙城從看熱鬧回來的乘客口中得知了現場的慘烈。“好嚇人!也是個長途車,還不是成都出來的,半邊都撞癟了,就在前麵一點兒,百米都不到哇!”
雙城想如果早一點從五桂橋出發,她或許就會搭上那部車,或許已經受傷,或許更糟……如果是那樣,江南又會怎樣?會因此內疚嗎?那麽內疚又會持續多久?如果一切突然結束,她這短暫的一生,不過談了場牽扯不清的戀愛,別的一無所獲,又怎會甘心?如果是那樣,葉丹會慶幸嗎?還有駱陽呢?她想起燈光下駱陽美麗的臉龐……“你現在這樣崇拜他,多半還是接觸的人太少……沒誰能真正吸引我,我可不象你這麽容易心動……有風就能放,江邊風大!”畫麵飛閃而過,雙城胃裏猛地翻湧了一下,她急忙捂住嘴,用圍巾把頭裹上,起身下了車。
堵塞的車隊綿延到看不見的地方,對麵車道空空,沒有一輛駛過。客車都開了門,好讓憋不住的乘客去路邊解決問題,也讓僵了腿的人下車走走。這象是靠近內江的一段郊野公路,四周一片漆黑,不見燈火。頭頂晴朗的夜空中,星河璀璨,閃閃如流。這一次,雙城仰望星空,難得沒有去懷念三峽的夜泊,而是想起天上每顆星照映世上一個人的說法,不知哪顆渺小而不被注意的,才是屬於自己那一顆。
隨著稀稀拉拉散步的人群,雙城默默往前走,步伐越來越快,幾乎要在隊伍中奔跑起來,冷風刮在臉上,針刺般生痛,但這從頭到腳的清醒給了她新生的力氣,好象又一次失而複得找著了她的北極星,那顆倔強不熄,百年孤獨的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