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 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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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喜相逢》第十五章.雪落錦官城(四)莫非暴力是他的另一塊拚圖?

(2020-08-25 18:15:03) 下一個

清早天剛亮,雙城敲了兩遍房門,隔壁駱陽哼哼唧唧起不來床,雙城估摸是昨夜喝了酒,隻好讓她繼續睡著,自己幫忙去店裏收貨。初一大早,出工的士很少,雙城招了輛人力三輪車。彼時的成都三輪,樣式和舊上海黃包車差不多,人造革的皮椅座,撐開一半的遮雨棚,隻是車夫蹬一輛改造過的自行車代替了兩條腿跑路。  

雪還在下,守歲的成都人打了一夜麻將,仍在酣眠中。街道冷清,房頂和樹上覆著白色的積雪,沿途皆不似平時模樣。雙城兩頰吹得冰涼,心裏卻格外透亮,思想起昨夜擲在廣場上的一番話,體內萌動起一種清明的誌向。她伸手探出篷外,去接那羽絨似的雪花。那花太嬌嫩,觸手即化,化在她耳邊、發際和睫毛上,冰清玉潔的一滴,順著眼角慢淌。三輪在薄薄的白雪上軋出幾道細長的車痕,迎著虛虛恍恍撲麵而來的細雪,雙城孤身一車,穿過了成都空蕩蕩白茫茫的大街小巷。

典收才一半,許輝趕到店裏,謝了雙城,接手過去張羅。雙城隻說不妨事,難得早起一次。許輝便笑:“江先生吩咐的,從新年開始,店裏的事不讓再勞動你,說了,你就好好歇著,多出去逛逛!”雙城不知他是否得了葉丹要回來的消息,心想也罷,便丟手出來,上了三輪車,想去青羊宮搶頭香湊個熱鬧。出得樓來,已是雪霽天晴,街頭陽光灑灑,人們四湧而出,忽地熙熙攘攘,十分熱鬧。喜慶中唯有天橋上的葉丹仍舊麵帶愁容,融化的雪水猶如淚痕一道道掛在她臉上。

太陽一照,雙城渾身暖和起來,一時慵懶,便讓車夫避開大道,走染房街,經紅照壁,穿寬窄巷,過槐樹橋……揀老城廂巷子一條條穿行過去,自己倚在座椅上,享受那恰到好處的一點顛簸,歪著頭欣賞密密匝匝的店鋪民房、眾生肖像。每條街,每戶門口,都是一桌麻將,嘩啦啦洗牌的聲音連綿不絕,象背景音,穿插了遠近呼應的自行車鈴,鮮活起來的城市與昨夜的淒清判若兩地。

不知從何處竄出一個西洋女子,踩輛半舊的自行車,打著鈴鐺對麵馳來。淺黃的頭發亂蓬蓬地在空中飄揚,身上隻一件輕薄的外套,雙顴卻熱騰騰地蒸出兩團紅霞。她嫻熟地穿行在行人、地攤和麻將桌之間,車技竟和本地人一樣靈巧。擦身之際,雙城見她海水般湛藍的眼裏,充盈著快樂和自信,臉上不施粉黛卻熠熠生光。與此同時,雙城憐惜起了自己,這種神采飛揚的表情,已經多久不曾出現在她臉上——她幾乎遺失了那種力量。

到了青羊宮,山門前香客早已水泄不通,濃重的香火從後麵三清殿一直鋪散到街前。車夫剛拉起閘,就聽殿內傳出一聲雄渾低迴的鍾響,音波縈繞之中,雙城深深吸了口氣,抬頭向前道:“不進去了,我們走吧。”  

第二天下午,雙城被沈小姐約到美領館旁一間酒吧。酒吧這個時候還很冷清,待雙城對麵坐下,沈碧茵摘掉了墨鏡,右邊眼角連著顴骨,拳頭大的一塊淤青,嚇了雙城一跳。“江先生打的,身上還有,肋骨這裏一大片……”沈碧茵那晚的怒火已經平息,聲音裏隻有哀傷的餘燼。雙城驚得無話可說,她完全無法把江南和沈碧茵臉上的傷聯係在一起。

 “已經不是第一次動手,他也打過葉丹,當著我的麵。你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少,很多事都不知道,這一年多來,他整個人都變了,已經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江南了。以前他也喝酒,可那是為了生意應酬,現在他常常自己一個人,也喝到酩酊大醉,有回半夜裏就那麽倒在街邊,我叫不醒也搬不動他,出租車都不願意載,我隻能蹲在他身邊等他醒來……”

“因為馬卡波羅號?”

 “不光是。還有他母親,這把年紀送到養老院裏,住了一輩子的房子也沒了。還有月兒要還錢給他的事,這個你還不知道,是他從前的未婚妻。再加上葉丹和你……他的感情生活,永遠都那麽複雜……可這些跟我有什麽關係?憑什麽要我來一起承擔?我從來都不是他的女朋友,我有老公,也有女兒,跟他東奔西跑到現在,沒有給足過工資,我拿什麽向家人交代?我從前隻是他的會計,沒有參與過他的生意。現在他為了翻身,什麽事情都敢做,楊先生不說了,那是楊先生虧欠他在先,可太平洋的朱總,我的同學啊,回到台灣終究也是要見麵的人,他為了拿下這間店,竟然讓羅軍找道上的人攔路威脅,差點又出事,嚇得我心驚膽顫……”

“動手了?”

“沒有,被我攔住了,他不想想真有事的話,他倒可以亡命天涯,我怎麽辦?怎麽回去和人交代?搞不好還得替他坐牢!”沈碧茵深吸了兩口氣,穩定了一下情緒,接著說到:“最後,找人守在停車場,遞了個信封給朱天祥。裏頭就一張照片,是朱天祥的老婆和孩子。聽說也是羅軍悄悄去拍的。”

“那朱天祥知道是他嗎?”

“這很難說,太平洋這麽多店鋪,朱天祥吃的肯定不止一家,但他心裏有數,將來總歸報複,到時我如何脫得了幹係?楊先生、馬小姐、朱經理,我在大陸能夠打打交道的人,都因為他,把我當成了仇敵。我是該為他著想,可我也需要朋友!需要和人聊天喝茶看電影,需要過我自己的生活,除了談論他的生意,他的感情,他何曾關心過我?我就這麽陷在這裏,整天替他扛這個頂那個,我真的很累,很寂寞,真的撐不下去了……”眼淚從沈碧茵的墨鏡後不斷流出,滑過她顫抖的下巴。

雙城遞上紙巾盒,聽她繼續訴說:“我跟他提辭職,我要回台灣去,我不是找不到工作。我也不指望他那些宏圖大計、東山再起跟我有何關係,我現在這個年紀,需要的是安定,我要跟自己的女兒,跟自己的朋友在一起!可他根本聽不進去,每次我一說這話,他就大發雷霆喝到爛醉,好叫我不忍心,他這是拿我的感情挾製我,我當然知道,我看得清……”說到痛處,沈碧茵支起雙肘,撐住自己的額頭,埋首沉默了十幾秒鍾,把慟哭的衝動壓製下去後,才又開口:“除夕那晚江先生送你回來,我又向他請辭,這次我是認真考慮過的,陽光與海生意這麽好,一切都上了軌道,他現在有葉丹,還有你,隻要照此維持幾年,翻身不是問題。可他立刻就跟我大吼大叫,說我故意,說我在他最危難的時候,拿這個逼他?還有沒有一點公平,一點良心?這麽多年了,到底是誰在逼誰?我不能讓他再傷害我,雙城,我跟你說,我一早就上醫院開了驗傷證明,他必須放我走,否則我就報案去。”沈碧茵抽泣了幾聲,接著說:“想想看,大年初一,我站在醫院門口,手裏拿著驗傷報告,這就是我這些年辛辛苦苦得來的報酬,我連訴苦的人都沒有。雙城,你不知道,我女兒如今大了,連她都怨恨我,她考試、她表演、得獎、生病、開心或者不開心,我這個做母親的,竟然通通缺席,我真是失敗,失敗透頂!”  

雙城相信沈碧茵這回是真的傷透了心,否則也不會對自己傾吐這麽多難言之隱,她知道沈碧茵打心眼裏並不喜歡自己,她之所以袒露傷口,掏心掏肺,除了破壞,也是因為太過孤獨。雙城想說自己完全了解,才動了動嘴唇,就已覺得詞不達意。沈碧茵說著說著得不到回應,嘮叨和眼淚也就漸漸停息。兩個女人沉默相對,杯中茶已冰涼。

屋角有套無人光顧的卡拉OK機,雙城看了看,起身向沈碧茵道:“沈姐,你坐著,我唱首歌給你聽。”她走去按了幾處按紐,少頃音樂響起。

“四方屋裏什麽都沒有,隻有被你關進來的落寞,你在牆角獨坐,心情的起落,我無法看透。

握你的手卻被你推落,驚見你眼中翻飛的寂寞,問你心想什麽,微揚的嘴角,有強顏的笑。

這樣的夜熱鬧的街,問你想到了誰緊緊鎖眉,我的喜悲,隨你而飛,擦了又濕的淚與誰相對?”

副歌反複多遍,雙城一絲不苟唱完最後一句,才擱下話筒回到桌前。這裏沈碧茵早聽得五內俱痛,雙眼通紅:“謝謝你雙城,唱得太好了,怎麽會有這麽窩心的歌,句句都唱到我心裏,你是懂我的。可惜你太年輕,你要是長大些,我們或許真能成為朋友。不說我了,再說你得煩死了,兩個加起來快一百歲的人,這樣鬧,真是讓你看笑話。”沈碧茵緩了緩神道:“你和葉丹,都是相當出色的女孩,聰明,漂亮,重感情,對江先生也是真心。可江南那個人,多少次教訓也改不了任性,一輩子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多情。說實話,看見你們倆白白付出,我為你們不值,但也無能為力。江南我了解,在他心裏,兩個都愛,都怕失去,但舍一保一的決定,卻永遠做不出來。我跟他說,你這樣牽扯下去,總是在一個身邊想著另一個,兩邊都會傷害,兩邊反過來都會傷到你自己,最後落得一身埋怨,手裏空空是個零。可他說他認了,如果到頭來孤身一人,那是他的命,而現在這樣,也是你們的命。”

“果然夠江南,”雙城淡淡一笑:“他不種瓜也不種豆,所以什麽也不求。他隻要萬花叢中遊一回,擬把疏狂圖一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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