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終於到了。這天一早起,雙城就在猜想江南會有怎樣的安排,到了中午,仍不見他來,又聽駱陽許輝一幫人合計先去玉林路買兔頭做宵夜,待關了店門再去老碼頭燙火鍋當團年……雙城便叫:“算我一個!”許輝笑:“江先生準你假了?否則我們可不敢帶你走。”雙城作勢板起臉說:“勞動法上寫著,不用誰批準。”
下午四點光景,江南和沈小姐才一起出現,給店裏員工發了紅包拜了年,江南便過來招呼雙城下班。“走,跟我過年去,” 這天成都尤其寒冷,預報接近零度,江南身上隻一件皮夾克,人倒是很精神,比雙城剛到時抖擻了許多。“已經說好跟大夥兒一起過,看晚會,燙火鍋……”江南打斷道:“你真以為我會放你自己過?”見雙城不語,隻好又說:“走吧大小姐,沈小姐都來替班了,還有什麽丟不開的?要知道,找個人替我打工,比找個人陪我過節容易多了。”一旁店員聽得直笑,江南也不介意,仍陪笑道:“真的要我當眾綁架你?”雙城隻恨自己不爭氣,江南就這麽簡簡單單幾句,已叫她一整天的埋怨消失殆盡。
出得店來,溫度又降了幾分,天色比平日更為陰沉。對麵大樓上,葉丹豔若冰霜的臉龐變得有些模糊,陰鬱的目光卻始終投射在他們身上,加重了一層寒意。江南抬頭看了看天道:“該不會有一場雪吧?”雙城說下雪才好,她長這麽大,還沒見過一場真正的雪。江南又說錦江賓館有一場台商晚宴,問雙城有沒有興趣參加。雙城緊了緊領口說沒帶合適的衣裳,江南笑道:“還真是來打工的!去買一身吧,來得及。”雙城仍是搖頭,江南便道:“不去也好,去了也是配角。不如安安靜靜陪陪你,燒兩個菜給你嚐嚐?”“你會做菜?”“否則怎麽開餐廳?既然你不稀罕錦江賓館,那就陪我逛菜市場去!”
這個時候,各家各戶的年夜飯早已采購完畢,菜農們正忙著收攤,江南逛了一圈,隻拎回一條鯉魚,一棵冬筍,幾根大蔥。“可惜沒有桂花魚,做鬆鼠桂魚這肉質恐怕老了些。”再看雙城辦的年貨,裝在兩隻薄薄的塑料袋裏,一邊是北方紅棗,一邊是糖皮花生。江南睨眼笑:“這是什麽?早生貴子?終於想好要跟我圓房了?”雙城一笑,便拿袋子打他,江南喜她笑容嬌美,不禁摟過她腰道:“果然女人的夢想都是嫁一位武林高手,然後廢了他全身武功,乖乖在家為她燒飯。”“武林高手,那是在別人麵前,在我這裏,就得解甲歸田。”“說得好,解甲歸田,咱們這就歸隱去!”兩人說笑而去,儼然一對平凡夫妻。
宿舍空無一人,駱陽要下半夜才回來,孩子們在樓間空地上燃放鞭炮,爆炸聲此起彼伏,硫磺味四處彌散,別有焦香。江南脫去夾克,便開始剖魚刮鱗,雙城也束起頭發,想幫忙打些下手。無賴她實在不諳家務,不是碰翻了碗,就是潑灑了湯,江南隻好攆她出去:“把電視打開,音樂放上,再找兩隻酒杯,等下陪我喝點紅酒。對了,還有你的早生貴子,也都擺上,過節要有過節的樣!”
雙城在屋裏奔來跑去張羅著,從五桂橋下車到現在,她的心終於又蓬勃起來。電視裏春節聯歡晚會剛剛開場,一群小孩扮成卡通老鼠,拖著長長的尾巴跑來跑去……打開燈,雙城瞧見衣櫥鏡子裏,自己滿臉堆笑,而江南正在廚房裏為她燒魚……這情形有點難以置信,今晚他們兩個,都變得不象自己。
“江南,來幫我開開紅酒好嗎?我不會呃!”雙城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撒嬌,有些傻氣,不由笑笑,隨即原諒了自己。無人答應,鍋鏟的聲音也已暫停。雙城走進廚房,油正滾著,一條雕琢如花的魚炸得金黃欲滴仍盛在鍋裏,江南隻著一件單衣,正背對自己站在涼台上講手機。雙城腳步很輕,走近時聽得他溫言細語:“……那你也好好照顧自己,在家休息休息,別叫我擔心……”之後的話說得更柔更輕,雙城聽不清,又好象故意閉上耳朵,給他的聲音打了馬賽克。一個衝天炮炸開在他們頭頂,砰地一聲巨響,江南回頭看見了她,雙城沒說話,轉身走回了客廳。
廚房裏飄來一股魚肉燒焦的味道,跟著是咣當一聲鍋鏟砸進水池的動靜。雙城在布置妥當的飯桌旁坐下,電視裏幾個主持人穿得象一把喜糖,正拚著嗓門在給全國觀眾拜年,聲音高亢而激昂。好一陣,江南才從廚房出來:“鬆鼠桂魚吃不成了,被我燒焦了。”雙城盯著屏幕,並未轉頭:“沒關係,正好沒胃口了,做了也沒人吃。”“可我還挺有胃口的,要不出去吃吧?”雙城冷笑:“接個電話就這麽開胃?什麽靈丹妙藥也讓我試試?”“才叫我解甲歸田,你自己倒穿上鎧甲了?”“那我還能穿什麽?皇帝的新衣?”江南無語,隻聽得電視裏歡歌笑語,窗外炮聲震耳,填補著兩人之間的空虛。
走上街頭,鞭炮聲更加密集,空氣中彌散著濃重的火藥味,寒風一陣接一陣鑽進雙城身體……看她直哆嗦,江南顧不得挑剔,就近找了間清真火鍋,兩人忙打簾子鑽了進去。回族人不大過春節,店裏隻得半滿,挨著土灶坐下,鍋子燒得旺旺的,羊肉下去一滾,雙城才發覺自己早餓了。埋頭吃了一陣,身上漸漸暖和,見牆上一幅對子寫得龍飛鳳舞,雙城不禁吟哦:“風雲三尺劍,花鳥一床書。”江南停下筷子道:“其實我理想的生活,就象左光鬥這幅對聯,既不是維多利亞號,也不是騾馬市菜場。”他往雙城杯子裏斟了一點酒,又給自己倒滿說:“我也並不覺得你會真的享受鍋碗瓢盆的生活。何必追求那些不合本性的俗套,等有一天你回頭再看,會發現最可惜的不是你的戀愛不完整,而是你總忙著患得患失,辜負了眼前這些光陰。”
雙城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舉杯碰了他一下:“不如我們說定,從此以後山盟海誓,隻講給當下助興!”她說完,心底抽搐一痛,江南似無知覺,隻滿臉喜色將杯中餘酒一飲而盡:“良辰美景奈何天!如此甚好!”
菜吃得差不多了,江南說他母親托沈小姐捎來一些舊照片,沈小姐細心,特意按年月貼成相簿交給他。順著這由頭,江南便邀雙城跟他回去同看,先前話既說開,兩人興致反倒好了起來,出門叫車便往人民東路而去。
到了酒店,雙城才發現租的原是一個套間,裏頭雙人床上,沈小姐穿著家常衣裳,正靠在床頭看書,見雙城來,微微有些詫異,但很快收了回去,隻略欠身打了個招呼,便請江南帶上門,由他二人外頭說話。外間寫字台和沙發都已挪過位置,以便加塞一張單人床,床上被褥單薄,便是江南的棲身之所。雙城見一切簡陋倉促皆為省錢之故,剛進屋時那種尷尬,便被一縷疼惜掩了過去。
江南的相貌更多遺傳自他父親,可下頦削瘦,嘴唇單薄,又源於母親。他母親年輕時算不得驚豔,但衣著考究,發型精致,旗袍、泳裝、晚禮服,無一不是那個年代最摩登的樣子。雙城正想江南的好品味果然有所出處,卻聽他講母親性格敏感倔強,家經難念漸漸與父親生了嫌隙,一場接一場的冷風暴,一直延續到他父親去世,兩夫妻都沒再和好。“我對婚姻的悲觀,很大程度,也來自他倆。”
天氣太冷,屋裏暖氣不足,雙城兩腳冰涼,蜷起腿縮在沙發上。江南從床上取過枕頭被褥替她鋪墊舒服,自己也脫鞋上來,同裹在被褥中,一頭翻看一頭解說:“這張是在陽明山上,背後就是台北,從前沒什麽高樓……還有這張,是我小時候第一次看見海,在淡水白沙灣,樣子很興奮,跟你在三亞差不多……”雙城聽他提到三亞,不禁將身偎近道:“這海很象亞龍灣。”江南笑:“傻瓜,地球上的海當然都很象……你看這個,這是我們家的老房,日占時期蓋的,前後十來間,當中是花園,我就出生在這兒。”雙城定睛看那光影模糊的相片上,隱約有迂回的走廊、水池和鬆柏,想起楊學堅說過整座大宅已經抵給銀行,便不多問,隻陪他凝視片刻,才翻了過去。
不知聊了多會兒,冷不防見沈小姐披衣立在門旁,頭發淩亂,麵有慍色,與平日態度判若兩樣。江南詢問一句,她也不答,隻沉著臉掃了二人一眼,便扭身回房,從裏頭喚道:“江先生,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講。”聲音又硬又冷,象扔出一塊石頭。雙城一時便有些坐不住,偏江南按著不讓走,也不應裏麵的話,堅持將相本講解完,才說了聲“你稍等等”,起身進去,順手帶上了串連門。
象在樓宇間行走,突然被人潑下一盆冷水,抬頭看時,毫無線索,隻剩自己濕淋淋地站著,也不象是驚,也不象是怒,雙城呆了半分鍾,才慢慢起身。她原是該到樓下叫部車回騾馬市去,但她沒有,她覺得應該打個招呼再走……還打什麽招呼?這顯然是個借口。雙城走到窗邊,凝望著除夕的成都。太冷,路上人和車都不多,因為過節,夾道的霓虹燈卻很隆重,空蕩中閃閃爍爍,象一場無人賞光的盛宴。這時分,周圍鞭炮聲已經響徹夜空,恰到好處地遮掩著裏間傳出的爭吵。隻在炮聲的間隙,偶爾聽到沈小姐帶著哭腔的斷句:“……我什麽時候幹涉過你……隻有我沒有感受是不是……”江南的聲音很低,但十分用力,似乎在咆哮,卻模糊不清。
竟會這樣。雙城象被釘子固定在原處,她也不懂自己在堅持什麽,她是想反抗,還是想用自傷來抵擋這一切予她的羞辱。那一刻她有些恍惚,心思懸浮起來,象喝醉了酒,想笑,想叫,想奔跑,眼前卻沒有去處……前方的鍾樓突然敲響了大鍾,零點了,整整十二下都撞在她混沌的頭上。她象一隻被鍾聲、爆竹聲、怒罵聲驚嚇到的雀鳥,微顫著身體,縮在房間一角。
門開了,沈小姐紅腫著眼睛走出來,扶著門把手道:“不好意思雙城,讓你一個小孩子看我們兩個大人出洋相。今天沈姐真的要委屈你一次,你能不能回避一下,有些事我要跟江先生說說清楚。”雙城抓起外套,也不管江南叫她,就一言不發衝了出去。終於跑掉了!她心髒狂跳。
酒店門口沒有出租車,路上也沒有,雙城隻好沿著大街往前走,任風一刀一刀刮在臉上,象冰冷的耳光。一隊年青人騎著單車經過身旁,濺起的泥濘髒了褲腳,雙城往裏讓了讓,剛好撞在追過來的江南身上。“我送你回騾馬市。”“不用,我打車回去。”“讓沈小姐自己冷靜一下也好,她今天情緒不正常,不關你的事,大概除夕想家了,我留在那兒也沒用。”雙城沉默了一會兒,才抬起頭道:“江南,和你戀愛,我是不是太高估了自己?”
有出租車在身後按了一聲喇叭,兩人都沒有反應,繼續往前。空中飄的是什麽?細細密密,晶瑩發亮,在風裏漫卷飛揚,兜了一圈又一圈,才鋪灑到他們頭頂和肩上。“下雪了,真的下雪了。”江南往空中接了一把,攤開手給雙城看,那點晶瑩瞬間融化在他掌中,隻剩下一小灘洇洇的水跡。人民廣場空空蕩蕩,隻有展覽館前的巨人伸出手臂,孤零零地指向遠方。沿著他指揮的方向,長街的燈火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筆直地延伸。
“葉丹跟影樓老板鬧掰了,她嘛,也不是給人當情婦的料。”“猜到了。”雙城想起晚飯前的電話,才覺得沈小姐的發作不單為自己。江南見她沉默,不由心下空虛,想擁她入懷,手卻留在褲兜裏。“我隻想安排好她,她現在什麽準備都沒有,我也一樣,兩手空空,給不了她什麽。剛收到消息,太平洋要開分店,這是機會,我得跟上,所以無論從哪方麵看,現在都不是時候讓她走。”雙城聽罷隻有一句:“這些你都說過。”江南又道:“你是明年夏天畢業吧?那還有一年多,希望那個時候我能處理好,清清爽爽地迎接你。一年半,好嗎?”“好好做你的生意吧江南,這才是你最重要的事。至於未來,就象遇見葉丹,就象遇見我,你總是會不斷遇見的。也許到那個時候,我才是你需要解決的問題。”“何必這麽說,你當然知道,你永遠都是我想留住的那一個。”江南苦笑了一聲,又道:“或者,你覺得青春可貴,而如今的我,一年半都已經不值得?”
不知因為寒冷還是酸楚,雙城感到整顆心髒緊扭在一起,她強忍著集結的眼淚,努力用平靜的聲音說:“答應你又能怎樣?我們不是才說好,話隻講給此刻聽?將來,將來太遠了,它聽不到。”
“如果有那一天,還能做朋友嗎?至少讓我還能見到你?”江南聲音裏有歎息,為他們仿佛已經可見的結局。天冷得厲害,他身上仍舊隻有那件夾克,雙城在他臂灣裏,感覺到他從心房深處發出的顫栗。風聲嗚咽,零落的鞭炮變得很遠,雙城凝視著眼前這座空城,凝視著長街盡頭融成一片的燈火,突然下定了決心,她從他懷裏掙脫出來,好讓自己清清楚楚看著江南:“如果有一天,我走了,就永不相見。”頓了幾秒,她接著又道:“永不相見,才對得起現在我這麽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