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和沈碧茵還住在人民東路的酒店裏,雙城則住到了騾馬市員工宿舍。她來打工,這樣安排,自是大方一些。宿舍條件一般,三室一廳的民房,雙城也不計較,頭一沾枕頭就沉沉睡去,愛恨情仇都夢不相幹。
雙城在家十指不沾陽春水,這一到成都,說是接替駱陽照看外場,但店裏人少事多,分工難有那麽清楚,一時廚房酒吧管事的不在,雙城硬著頭皮竟也學會了開單驗貨、對賬收稱一類的雜活。她來後,江南鮮少露麵,甚至有那麽一兩天整日都未出現,間或有通電話回來,關照的也是公務。雙城越是委屈,就越是不肯抱怨,好歹拿了江南的信封,她隻當是一份兼職,由朝到晚盯在店裏十幾個小時,總得熬到賣場響起肯尼基的薩克斯風,才能舒口長氣,翻了這一天過去。
再有那總經理朱天祥,最後雖收了賄金,但參股不成,始終耿耿於懷,得了機會便指使手下拿些小鞋與店裏穿。這日應酬吃得油膩,架不住飲了兩杯,胃裏便有幾分作梗,回到春熙路,為圖消食,棄了電梯不搭,隻一層層樓麵巡視上來,不巧路過陽光與海,見雙城麵生,便止步詢問。雙城觀其架勢,猜到是朱天祥,忙畢恭畢敬打了招呼。
朱天祥隨同的人中,有位二樓襄理蔡小姐,是台灣班底裏職位最低,卻最刁蠻難纏的一個。蔡襄理不幸遭遇天責,矮胖黑三災俱全,對葉丹駱陽兩個,本就一段仇怨。如今見新來這位,又是一路妖精,早生了不快,不等朱天祥開口,搶著狐假虎威道:“餐廳更換管理人員,得向太平洋人事部報備,這些規矩你們江先生難道不懂?”雙城才欲解釋,就被蔡襄理打斷,拿著一套衙門規矩劈頭蓋臉好一頓訓斥,雙城情知多說無用,事關江南生計,隻得低了眉眼任她發飆完畢,扔下罰款單方才揚長而去。望著一幹人作威作福的背影,雙城隻心疼江南虎落平陽被犬欺,這半年來,定受過太平洋無數矮簷之氣,自己替他抵擋兩天,也算聊盡心意。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春節前不久,店裏兩位大廚帶著小工突然辭職,說是回鄉辦事,後來才有人悄悄告訴雙城原是對麵百盛商場餐廳開張,想照抄陽光與海的菜單,便高價挖了牆角。客人已經上座,後場卻隻一個二廚並兩小工沒精打采應付著……雙城略定了定神,衝進廚房火線提拔二廚做了大廚,當場許願隻要帶領墩子們頂過這兩天,事後另付他半個月工資獎勵,另一麵又指派了兩位年紀稍長的服務員幫忙打下手,應付了中餐這撥再說。
禍不單行,剛安排好廚房,外場又嚷嚷起來,說是找不到收銀。一問之下才是收銀的女孩悄悄和廚子相好,也跟著跳了槽。雙城叫聲要命,隻得自己套上工裝頂替上去,連問帶猜,一番摸索下來,竟也給她學會了收銀。一站五六個小時,待交出班去,雙城已腰酸腿軟,疲憊不堪。
此時江南已在旁瞧了她好一陣。眼前這位穿著肥大工服,頭發用支鉛筆亂蓬蓬綰成髻的收銀員,實在很難和維多利亞號上那個光彩奪目的美人兒聯係在一起。江南笑著上前撥了撥她額前碎發:“辛苦你了,雙城。”雙城一見他,隻道聲“阿彌陀佛,你可來了”,便脫下工服,也不與他多話,就馬不停蹄奔了九眼橋勞工市場而去。
時值年關,九眼橋市場冷冷清清,有經驗的廚師更是寥寥無幾,雙城費了半天勁,才勉強物色到三位,其中偏有一個騎了車來,還不識路。雙城隻好搭在他自行車後,一路指引著往回轉,眼見到了春熙路口,卻被交警一聲口哨攔了下來。騎車帶人,原不過罰款二十,不料成都新立的規矩:違規者必得揮一麵三角小旗,站在路口協勤,直到抓住下一位闖燈帶人的倒黴蛋,才能交棒離去。雙城一看時間又到了晚餐飯點,忙叮囑那廚子去某處進某店找某人,然後押下自己,顧不得難堪,老老實實揮起了小旗。從早至此,雙城未有一口湯飯落肚,眼下寒風夾擊,才覺渾身冰冷,虛弱無力。
這邊江南叫廚房收了新來的幫手,聽說雙城替罪被扣在路口,顧不得店中忙碌,匆匆奔下樓,過了天橋,遠遠看見雙城正伶仃站在風地裏揮旗,又是心疼,又覺有趣,胸中一激,也不管黃燈剛剛亮起,就幾步跨過馬路,笑著將她一把裹進懷裏……周圍喇叭聲、自行車鈴、路人口哨立時響起,江南毫不理會,隻緊緊摟著雙城不放,直到交警趕來,又一聲哨響,才將兩人分開。“嗨嗨嗨你!大街上摟摟抱抱幹什麽?你這也算違反交規!站住!舞旗!”說完將另一麵小旗塞到江南手裏。兩人各自一邊,隔著馬路對望一眼,來不及心酸,先笑彎了腰去。
沒過幾天,出走的廚師因百盛那邊生意冷清,許諾的薪水未能兌現,都央著想吃回頭草。雙城在商言商,揀那老實肯幹的放一馬讓他回來,當眾罰了半月工資,私底下又給塞了回去。而那翻臉絕情,領頭鬧事的,便一口回絕,幾句話說得擲地有聲,道理分明。眾人初時隻拿她與葉丹相類,如今見她行事妥帖,沉著伶俐,心中俱都服氣,從此收斂起草莽態度,各自安心幹活,不再生事。
再幾日,駱陽回了成都,二人得空閑聊,因講起成渝兩地這一比,才覺重慶雜亂擁擠,象樣的街道也沒兩條,更別說公園古跡,雙城便道:“不如找個男朋友,長長遠遠住下來可好?”駱陽一癟嘴:“怎麽找?雞叫喚就出門,鬼叫喚才回家,哪兒有機會?”雙城知她懷念往日盛景,可哪有往回開的一扇門?那些陪她彈吉他,放風箏的男生們,此時也都各奔東西,忙著立足……雙城不想代江南訓導下屬,隻笑說:“可惜成都男孩太秀氣,不象是你喜歡的類型。”“我喜歡什麽類型,你怎麽知道?”駱陽聲音微微一低。
又聊及葉丹,駱陽才說店裏生意太好,尋釁滋事時有發生。那日來砸場的,為首叫做黃小妹,因仗著公安局刑警隊的姐夫,成日逗貓惹狗打架鬥毆,背地裏都叫她女衙內。她姐姐原是托人籠絡朱天祥,想拿下太平洋春熙店這家餐廳,百分之二十的幹股許出去,原以為十拿九穩,誰知半路殺出位沈小姐,竟把個熟透的桃子摘了去。黃小妹在麻將桌上聽了姐姐一通牢騷,當場拍著胸脯要替她出頭,但琢磨幾日並無新招,隻得拉了兩個姊妹夥,想著吃頓霸王餐,順帶砸幾個盤子就算交差。
眾人見黃小妹頂著一頭稻草人似的粟米燙,塗著黑色唇膏,一臉槍戰片裏的囂張,俱都不敢上前,忙報與店長駱陽。那黃小妹欺駱陽年少,隻嚷嚷叫朱天祥出來,她要投訴飯菜。駱陽正欲理論,不防葉丹衝出來一通怒罵,說飯菜不好你倒吃得毛都不剩才發飆。黃小妹有備而來,立刻回罵道:“這不是那位重慶二奶嗎?見過貼錢的,見過貼床的,這倒貼看門狗的還真不多。”葉丹氣得臉發白,當場就要報警。黃小妹等的就是這個,蔑笑說派出所的門估計你都找不著,想在這兒刨食,也不打聽清楚誰的碼頭,說完罵罵咧咧往外走,順手往桌上一拂,杯盤碗碟立時咣咣嘡嘡砸碎好幾個。
駱陽急得一把將她拽住,那黃小妹飛起一提包就砸了駱陽的頭。包裏顯然藏著重物,駱陽哎喲一聲,蹲了下去。葉丹見狀,想也未想就一隻碗照臉扔過去,可惜失了準頭,砸在黃小妹肩膀上,湯汁飛濺立時汙了她半邊衣裳。
那黃小妹本來隻圖一鬧,大不了她姐夫派人過來,讓店裏吃個啞巴虧,不料這重慶妹子性情火爆,加之葉丹個兒高,黃小妹動起手來竟不占優,又怕觀眾麵前失了麵孔,便作勢去砸那鎮店的魚缸……這當口,突見葉丹從後廚拎了把寒光閃閃的菜刀過來,杏眼圓睜,揮手就要砍人,黃小妹一驚,知道今天是凶的碰上不要命的,頓時認慫,胡亂扔下一把椅子,抽身就往外撤。葉丹還要追,卻被圍欄擋了去路,她當日穿了條裹身長裙,想跨想跑都抬不起腿,火頭上來一咬牙,謔啦一聲將裙擺撕開,這才邁開了腳步。
雙城聽到這裏,幾乎要為葉丹叫好,駱陽也說當時一圈看客得了彩頭,紛紛加油,唯恐跑了一個這架打不起來,都恨不能攔住黃小妹不讓走。眼見她踉踉蹌蹌逃到扶梯口,葉丹一揚手,菜刀飛出去砸在牆壁上好大一聲響。店裏人連哄帶勸才把葉丹拉了回去,七嘴八舌一商議,都說要提防黃小妹找派出所的人回來報複,讓葉丹先避避風頭。葉丹脾氣戇上來偏不肯走,隻讓駱陽在她脖子上撓兩把,好有個自衛還擊的借口。
雙城聽了好笑,忙問撓了沒有。駱陽咧嘴說可惜你不在,不然正合適交給你動手。雙城啐她一口,駱陽接著又說葉丹還囑咐她摳摳指甲洗洗手,再拿燒酒消消毒,不然撓了要留疤。誰知駱陽說啥也下不去手,隻得葉丹自己咬牙撓了兩把,紅蚯蚓順著脖子流下也不擦,由它染了衣領,說留給民警瞧。可那天等到打烊,黃小妹也沒再回來,大夥兒便你一言我一語誇讚葉丹英勇。葉丹耳根淺,紗布捂著脖子竟也得意起來,說了不少提氣壯膽的狠話。眾人紛紛附和,但私底下都說火頭這麽大,定是被黃小妹一句話戳中痛處,受了刺激罷。
兩人正說著,忽聽外頭嘈雜起來,才是四五個售貨小姐圍在一起忿忿不平議論著什麽。打聽之下,說是蔡襄理才剛巡場,撞見新來的售貨員誤了飯點又熬不住餓,蹲在櫃台後悄悄吃抄手。蔡襄理當場記了她工號,說要罰款。那女孩也是嬌生慣養長大,當眾挨了罵,一時麵子下不來,便端起抄手接著吃,嘴裏嘟囔要罰就罰,反正也沒幾個錢,不值得餓死。這可惹毛了蔡襄理,飛身上前,奪過盅子,就著裏頭湯水潑了女孩一身。女孩扯住她袖子理論,臉上反挨了她一記耳光……蔡襄理走後,同事們才圍攏來七手八腳幫著擦拭。那女孩滿臉羞憤,跺腳說從小到大爹娘都沒舍得動她一根指頭,如今倒給人這樣欺負。說得眼淚直淌,泣不成聲。
駱陽不由恨道:“太平洋這幫台灣佬,本來臭規矩就多,這個要罰,那個也要罰,簡直想靠罰款發家致富,更不要說這巫婆,還敢動手!”雙城點頭說:“你不在那兩天,我也被她罰過。”接著又道:“到底同文同根,‘潑’婦這個詞,看來出處一致,她倒是身體力行。”駱陽聽了一笑,笑完歎道:“你倒好,不過是來玩票。我可慘了,天天沒處躲。”雙城便講不想穿小鞋,就得想法給自己換雙新鞋。駱陽問她怎麽換,雙城不答,隻輕輕一拍她肩膀:“到時候換個男襄理,別告訴我你還搞不定!”
隔天蔡襄理例行巡場,經過二樓被櫃姐叫住簽單。蔡襄理簽完字,轉身看見前日被她責罰的女孩,端著一口飯盅迎麵而來,見了她,也不躲避,擦身之際,一聲冷笑直入耳裏。蔡襄理何曾受過這挑釁,立刻虎了臉叫她站住。
那女孩尖聲便嚷:“我今天既沒吃又沒喝,哪裏又惹到你?”蔡襄理立時喝道:“你這是什麽態度?怎麽說話的!”女孩毫不相讓:“怎麽說話,我從小就這麽說話!難不成你台灣來的,就聽不懂人話?”蔡襄理氣血上行道:“把工號牌製服留下,立刻給我走人!”女孩並不挪步,隻壓低些嗓門罵道:“嚇唬誰啊你個老女人去找麵鏡子照照就你這變態醜八怪台灣嫁不出去到了大陸隻怕連牽到配種站都沒有豬肯騎!”蔡襄理聽得又驚又怒,一張臉扭曲得更加醜陋,隻聽那女孩不依不饒繼續罵到:“也好也好省得把你這王八尿過的怪模樣遺傳下去世世代代做那沒人要的貨憋得著急上火倒拿我們出氣。”蔡襄理大喊一聲“住嘴!”眾人聽到動靜,早圍了上來觀戰,那女孩見時機已到,便將手裏半盅白水朝她一遞,瞪眼道:“有種你再潑?再潑一個試試?”蔡襄理被她罵得失了理智,接過來才要潑時,卻被那女孩瞅準機會掄起手來照準她一張胖臉,左右開弓甩出兩個巴掌,清清脆脆響亮當場。
未等蔡襄理反應過來,女孩一把扯下工號牌,狠勁扔在地上道:“台灣人了不起啊?台灣人不是貴族,大陸人也不是奴隸!想騎在我們頭上拉屎,臭婆娘你找錯了地方!想白打我,你做夢!告訴你,老子不幹了!現在就炒你魷魚!”話音一落,周圍響起一圈叫好,有人鼓掌歡呼,有人解說劇情,過節一般熱鬧。
雙城和駱陽遠遠觀望,臉上早笑開了花。“這成都妹子厲害,一教就會,半個字也沒背錯。”“給她的兩千塊補貼,沈小姐批了沒有?”“她不批,難道還讓我掏?這可是為陽光與海除了一害。”“可你說,就這麽一巴掌,朱天祥確定會調她走?”“她今天折這麽大一跟頭,不走,以後怎麽管人呢?”雙城眼珠子一溜,掩嘴笑說:“萬一有熱心市民目睹經過,有話想說,給那城市熱線提供條新聞線索,題目就叫‘成都妹子和台灣襄理太平洋內比試武功’,傳到朱天祥耳朵裏,你說他該怎麽做?”駱陽轉過神來不禁歎道:“都說最毒婦人心,我看你是最毒美人心——豆腐嘴,刀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