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有件事要告訴你,”葉丹開口前,挪動了一下自己的身體,換了個更為穩固的姿勢:“我和江先生訂婚了,上個月的事情。”這才是她今天來的目的。炸彈在水底炸開,巨大的力量在深處掀起風暴,而水麵之上,隻是微微一層浪花。雙城下眼皮輕輕跳了幾下,等了兩三秒,才道:“這句話,應該他來告訴我。”
“他不會告訴你,就算你去問,他也會說那是假的,是為了把陳少飛哄出來。”葉丹臉上浮現一絲苦澀。“陳少飛覺得江先生沒戲了,跟姓楊的狼狽為奸,分了賬上一筆錢就撂手跑回蘇州了。江先生要找他出來,親戚們千推萬擋就是不交人,才想出這個法子,借著擺酒訂婚,把蘇州親戚都請上,把江媽媽也從台灣接過來,老一輩兒的麵子拗不過,陳少飛才總算在酒席上露了臉。”
“江先生母親來了?”
“來了。老太太人挺和氣的,那麽大年紀還特考究……就是身體不大好,呆了兩三天就回去了。”
“那麽她知道擺酒的目的嗎?”
“你是說陳少飛的事?應該不會告訴她吧,老太太要是知道,就不肯來了。”葉丹說著,輕輕轉動了一下手腕。雙城見那兒多了一隻鐲子,羊脂白玉上飄著幾縷翠色,顯然是婆媳的見麵禮。
雙城收回目光,掰正話題道:“陳少飛還錢了嗎?”
“最後拿了五萬美金出來,多少給他留了點錢,也留了點麵子。他老婆懷裏還抱著個奶娃,當著老老小小一大家子,再加上江媽媽的麵子,也不好把事情做絕了。”
雙城聽罷微微一笑:“這麽說也得謝謝你。”
葉丹一愣,自知言語上多半不是雙城對手,不如捅破窗戶紙直截了當,便昂首道:“現在你知道江南和我的關係了,這訂婚,你說是假也是假,你說是真也有真,所以我希望我們三個人之間能夠清清楚楚有個了斷……”葉丹咬了咬下嘴唇,後麵的話終究還是咽了回去。
雙城默默望著桌上奶茶和冰沙之間的那塊地方,好象那裏寫著一切的答案。過了一會兒,她才向葉丹肅然道:“那次在維多利亞號的甲板上,過神女峰的時候,我問過你什麽?你是怎麽答我的,還記得嗎?”
葉丹又一次感到了虛弱。眼前這個女孩並不比她漂亮,卻總讓她感覺自卑,繼而惱怒,不時生出一種想一耳光甩過去,響響亮亮炸開在對方臉上的衝動。她葉丹從前不是沒有這樣幹過,但她明白剽悍潑辣對雙城起不了任何作用,怒火隻會使對方優勢更大,讓自己輸得更慘。雙城在激怒她的同時,也化解了她。最令葉丹沮喪的是,她越來越意識到雙城的可惡不單止於搶奪江南,而是她的存在讓她一次比一次更加討厭自己。
“我認識江南的時候,隻有十七歲,我比淘沙她們低一屆,還沒畢業,環宇的人說沒關係,我當然也沒問題,反正沒打算考大學。職高的畢業證嘛,有沒有都無所謂。何雲鵬老色鬼,一來就想占我便宜,被我給踹了襠。我以為他們會炒我魷魚,結果並沒有。過了幾天馮誌凡找我談話,說要交代特別任務給我。哼,搞半天就是陪台灣老板吃吃喝喝,順便當當間諜。他們自己得不到,就想換個法子利用我,我清楚得很,但我需要工作。馮誌凡跟他們說我二十四歲,黃胖子一天到晚纏著我,有回把我灌醉了……是江南救了我。他問我到底多大,我實話告訴了他,從此以後,他就特別保護我,把我從環宇弄出來,跟在他身邊,到哪兒都帶著我……所以我跟你怎麽說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早就好上了,這是事實。但在一起做事,他怕影響工作,不讓我跟別人說。”講到最後,葉丹握緊了麵前的玻璃杯,臉上微微發紅。讓她感到羞恥的,並非是和江南的關係,而是這段關係的身份不明。
“那你就眼睜睜看著他追我?”雙城仰起了頭。餐廳裏的人都在打量這倆針鋒相對的美人兒,但生死攸關,她不在乎。
“可天天和他在一起的人是我,你不也眼睜睜看著?”葉丹提高了嗓門。
“所以我不會對你有何要求,因為我跟你,都沒有這個資格。”見葉丹一時還陷在邏輯的突圍之中,雙城迅速說:“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記著,隻有三種情況,你可以如願以償:第一,我放棄了他;第二,他放棄了我;第三,你們真的結婚了。你能努力的隻有最後一種,所以我勸你別把力氣浪費在我身上,你永遠做不了我的主,還是多在江南那兒下功夫吧。”
葉丹臉色由紅轉白,頜角那裏往外一錯,咬牙道:“你的意思是不肯退出了?”
雙城望著葉丹緊繃得有些變形卻依然俏麗的臉,情緒突然有些緩和,歎了口氣說:“我不知道。就如同現在,也不是你我的初衷,至於未來,就要看到時的想法了。包括江先生,每個人還是考慮自己的選擇吧。”
“他這會兒人在成都,我今晚就能見到他。”
“是嗎?那麽請你轉告他:要麽再也別來找我,否則的話,請他準備好一個解釋給我。”雙城摸出一張鈔票放到桌上,起身又道:“謝謝你特意來告訴我。對了,手鐲很漂亮,結婚是假的,玉鐲倒不假,你應得的。”說完她轉身離去,跨出大門的瞬間,身後傳來玻璃杯砸碎在地上的聲音。她知道那杯子原本是要砸在自己身上的,但葉丹缺了那點勇氣。
雙城想笑,眉頭未及展開便又蹙了起來。羞恥的不止葉丹一個。她自己何嚐不是膽小鬼,無論她有多少理性和聰明,就是抵擋不住與江南的戀情,也無論她找了多少理由為自己辯護,在心底她早就明白,繼續下去並非因為堅持的勇氣,而恰恰是因為,她沒有勇氣放棄。人潮迎麵而來,擦肩而去,雙城加快腳步,幾乎飛奔起來,孤獨嘯叫著,緊隨身後。
春季糖酒交易會是成都每年最熱鬧的日子之一,會展場地外,密密麻麻垂掛著數十米高的宣傳條幅,紅豔豔地在風中飄擺,象一場喜宴。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身穿駝色風衣,頭頂一副墨鏡的沈碧茵看上去十分顯眼。兩天前她離開台北的時候,上國中的女兒正在感冒發燒,丈夫為她又一次拋家棄女奔赴大陸大為光火。臨走吵的那一架,到現在還沉沉壓在她眼角眉梢上舒展不開。
丈夫大她十八歲,是她第一間公司的老板,如今在家說起話來,仍舊脫不掉上司對下屬的口氣。僅管生意失敗後,丈夫就一蹶不振宅在家,說是蓄勢伺機,但漸漸坐吃山空,不得不由她出來工作,維持一家三口的吃穿用度。剛進江南公司的時候,餐館酒樓生意紅火,沈碧茵到手的報酬十分豐厚,家裏日子漸漸寬鬆許多。可惜好景不長,江南卷入一場官非之中,苦心經營的成果一夜付之東流。對台灣失望後,江南集結剩下的財力轉戰大陸,她義不容辭隨行重慶,才剛有些眉目,又遭到馮誌凡的算計、楊學堅的反骨……屋漏偏逢連夜雨,一連數月的薪資隻能部分支付,家裏既見不到人又見不到錢,埋怨自然就多。
沈碧茵可以不來,丈夫女兒都希望她留在台灣,事實上,也有朋友在別家公司介紹不錯的職位給她。可如果不來,江南身邊就連一個搭把手的人都沒了,在這非親非故之地,又沒有立足的資本……她不忍替他想象。上個月沈碧茵陪江南去蘇州唱完那出“訂婚計”,再護送他母親回台北養老院安頓好事宜,本以為自己仁至義盡,是時候脫開手另尋出路,可江南電話裏一句 “我隻剩下你”立刻就動搖了她的決心,翻來覆去一夜後,最終還是來了大陸。機場回來的出租車上,江南握緊了她的手。沈碧茵連忙轉向窗外,不想他看見眼裏淚水滾動,相識這麽多年,自然都懂。
江南說真是難為了雙城葉丹兩個,虎狼口中好歹奪回一點,手裏有了些基礎。但具體該投到哪裏,做些什麽,探了幾個月的路,卻至今毫無眉目。存了馬可波羅號的切膚之痛,沈碧茵難免杯弓蛇影,躡了手腳,幾乎時時都在提醒江南:當心,再當心。糖酒會是羅軍出的主意。如今沒了車開,他親戚蔣培軍也另謀出路沒了人影,羅軍自己卻甘願留下給失勢的江南繼續當差,其中緣由,無人追究,他也樂得緘口。
跟當初攜巨資登陸重慶,各界青眼相加,紅毯鋪路的光景不同,眼下沈碧茵象獨自被拋進了角鬥場中,周遭都是嗓門洪大,舉止粗俗,渾身散發著濃烈氣味的販夫走卒。各個人頭攢動的展位逐一打聽過來,半日光陰已耗,卻無實質收獲。男人們看她的目光,和她說話的語氣,既好奇又狎昵,堅持不了幾個回合,她就知難而退,隻求脫身。
“沈碧茵?”有人試探著叫她,聲音不大,卻是親和的台灣口音。“真的是你,沈碧茵!”一位身形魁梧,濃眉大眼的中年男子排開人群,向她突圍過來。打量五秒之後,沈碧茵才想起這是她一位國中同學,當年多少對她還有過一段仰慕。“哎呀!朱天祥!你怎麽會在這裏?”
這朱天祥大學畢業當完兵後就進了崇光太平洋百貨。他人雖不很機靈,但勝在勤力,也沒有太大野心,步伐穩定從櫃長、樓長,做到襄理、經理,直到總監。又因身材高大,形象上比較占優,太平洋百貨進軍大陸,便選中他做先鋒派遣成都,任了春熙路總店一把手。彼時的太平洋百貨,作為第一間空降內地的外資商場,所到之處,無論上海還是成都,皆萬眾矚目,風光無倆。朱天祥從台北街頭一介平民,搖身一變成為商界名流,春風得意自不必說。為了讓老婆安心,他幹脆舉家遷到成都,此種封疆大吏的自在快活,比起從前殖民地的歐洲領主也不差什麽。
沈碧茵說起自己出師不利,眼下正尋找新的機會,但人生地不熟,她仍舊水土未服,要麽受欺,要麽被騙,種種苦楚……朱天祥見她示弱,便出主意說自己手下春熙路太平洋百貨餐飲部下半年對外招租,場麵雖不很大,但畢竟是跟自己人打交道,讓她不妨去瞧瞧:“地點肯定是最好,隻是租金貴一些,這就得看你們自己了。”沈碧茵聽罷望著他感激地笑笑,依然有少時的嫵媚,但一連幾天沒睡好,眼尾紋上了色似的明顯不少,朱天祥看在眼裏,隻歎女人貶值快,任當年怎麽端莊矜持,年紀上去了,身段也就下來了。
回到賓館,沈碧茵就跟江南算了一筆賬:楊學堅吐出來的車和錢,加上陳少飛好歹沒讓撕破臉的“訂婚禮金”,全部加起來,再扣除七七八八的開銷,折合人民幣不過一百二十萬,而朱天祥那邊各式各樣租金押金加起來,門檻就得一百五十萬。
“朱天祥的意思一百五十萬隻是競標資格。報名的已經有好幾家,單憑我和他這點關係,勝算不知有幾分……”沈碧茵走到窗前,雙臂反擰到身後,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然後將玻璃窗推開一線,清冷的空氣混合著鬧市喧囂立刻飄進了房間。這是錦江區人民東路上不大起眼的一間酒店,十二樓窗戶望出去,正對著電信局鍾樓、熙熙攘攘的廣場和高舉右手的主席像。自脫離和泰各地輾轉,花的都是自己口袋裏的銀錢,今非昔比,各種排場略去不說,吃住交通也免不了大打折扣。
“你隻管搭橋,競標的事我會搞定。幾十萬的缺口不算大,一定會有辦法……”江南說著走到她身後,手摁在她肩胛骨邊緣凹槽的地方,揉捏了幾下。那是她早年加班做帳落下的痛症,一旦休息欠佳血脈不暢,肌肉就會酸皴緊張,如芒在背。江南著力總是比按摩師還要精準,手下不重不輕,順三圈反三圈耐心往複,漸漸化開了淤積的脹痛……沈碧茵長舒一口氣,睜開眼來,象是自言自語地說到:“要說我的朋友,不是家庭主婦,就是普通上班族,這個時候拿得出錢來的,也就是以前跟你提過的馬小姐了。她如今身邊有沒有人,還不知道,死馬當活馬醫,隻好我跑一趟碰碰運氣。”說到這裏,沈碧茵一時警醒,擰著頭對江南道:“萬一我把人給你帶來,成不成是一回事,可千萬別把她得罪了,否則以後回去,可怎麽跟圈子裏的朋友交代……”正說著,江南手裏的勁道忽地猛烈起來,捏得沈碧茵哎唷直叫。“怎麽個不得罪?嗯?跟我還這麽囉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