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 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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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長小說《喜相逢》第十一章.鵝嶺上(三)雙城不懂自己為什麽要歪曲這段愛情

(2020-07-02 18:00:39) 下一個

秋天的嘉陵江,河水澄清了不少,變成一種半透明的瓦灰。河道狹窄,裸露出嶙峋的河床。“雙城,下來吧,別老坐著!”駱陽喊了不止一次,雙城隻是擺擺手,獨自坐在高高的岩石上,望著河灘上的駱陽和同學們七嘴八舌地商量怎麽把風箏升起來。她剛病好,不該這樣坐在風地裏,可昨天到現在,突然間紛紛擾擾,太多的歡悅和遺憾堆積在腦子裏嗡嗡作亂,很需要被這秋風理個清爽。時間太倉促,她有一百個一千個問題,統統被江南閃電式的出現和退場封殺在了肚子裏。才一句“罰夠了沒有”,幾個月來的決心便土崩瓦解,連她自己都覺得荒唐,如此輕易就原諒,那麽那些深宵獨坐,淚流滿麵又有何重量?

河灘上傳來一陣歡呼,五彩繽紛的大蜻蜓終於攀住一陣風爬上了高空,一陣顛簸後,總算平穩下來,駱陽用白紙剪成一個圈,小心翼翼套進線軸裏,一鬆手,那紙圈便打著轉兒,沿著風箏線一路爬上了青天。“看呐!雙城!這叫‘寄給未來的信’!你也來寄一封吧!”駱陽揮著手,為自己的浪漫感動不已。看著那“信箋”越升越高,直到遠成一個小小的白點,雙城也禁不住鼓起掌來。  

臨別的時候,江南留給她一隻厚厚的信封,那裏頭當然不是情書。他說他依舊付她工資,更高的工資,但她唯一的工作就是念書。從現在開始,她不必再靠家裏養活,江南那裏給她建立一份基金,考得好,就拿走,考不好,就一直攢著……他問學校什麽時候放假,雙城說得明年一月。“那差不多又是三個月,”江南摟緊雙城,埋首嗅著她的體香:“三個月就三個月,估計到時候馬可波羅的事也有個了結了。你安心讀書,把功課補上去,寒假我們去旅行……你想去哪裏?”雙城遲了幾秒才回答:“去一個你不急著接電話,不急著趕飛機,也不急著去開會的地方,哪兒都行。”江南聽罷,又再吻她:“你還沒見過大海吧?那咱們就去海邊,就我跟你兩個人。”

雙城走下河灘,從駱陽手裏接過一張“信箋”,用圓珠筆寫上“海邊見”,再照著樣子套進線軸裏……白蝶翩躚,盤旋而去,轉眼便消失在風箏線的盡頭。

雙城突然發奮圖強起來,無論是來自淘沙還是駱陽的活動邀請,通通推掉,除了上課,她總把自己關在三樓小屋裏學習,密密麻麻的稿紙寫滿一本,扔掉,又寫第二本。為了集中精力不分神,她嘴裏總是大聲念著,不是單詞就是課文,一天下來,常念到喉嚨沙啞,卻隻覺痛快。漸漸的,不用朗誦,她也能充分理解她所閱讀的內容了,外界的嘈雜和內心的騷動不再能夠打攪她。她沒再給江南寫信,如今天下大亂,寫了也不知寄往哪裏;再說上一次江南並沒有回信;再再說,自她收下那隻裝錢的信封,就不知該寫什麽好了。說愛,不說愛,都不合適,隻好埋頭念書,一想到江南,就大聲朗讀,把所有的尷尬和疑問,都留給未來去修補。他又一次音訊渺無,她隻好收起羽毛將頭埋進沙堆裏,假裝忘了自己奮發圖強的理由。

好幾次雙城趴在書桌上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深夜。窗外老樹掉光了舊年的葉子,餘下一付骨骼顯露出來,才見滿樹麻雀和高高低低的鳥巢,如一幅筆墨淒清的枯木寒鴉圖。透過這一樹屏風,對岸人家燈火未眠,這一年來似乎又密了些。濃黑的部分依舊是鄉野,伸展到快要看不見的地方,便出現了一段沿江公路。轉彎處有一盞路燈,細雨迷蒙的夜裏,那點燈光和地麵反射出的亮,融成濕漉漉的一團桔黃。在那舞台追燈般的光團裏,每隔一小會兒,便有車輛飛閃而過。隔著玻璃窗和嘉陵江,雙城默默注視著那團光……她想江南會不會就在某一輛車上,眨眼之間,便離自己近了一步。有時她索性熄滅台燈,趴在窗口上,慢慢放虛了焦點,透過那一樹清奇的輪廓,讓燈光在眼裏浸潤開來,放大成一顆顆寶石,閃爍在枝椏上,成了她的聖誕樹。“江南,聖誕快樂!”她在心底默默地說。

冬天長江枯水停航,靜融終於回來了。雙城一見她,被她的風韻嚇了一跳。靜融的長辮子打散在背後,燙成了一頭蓬鬆的波浪。原本單薄的身材添了兩分豐腴卻未失苗條,皮膚有說不出的鮮亮,笑眼清靈,波光蕩漾。“那誰,小鄧,我和他好了。”靜融宣布時帶著一點傲嬌,她知道雙城不以為然,所以也象是宣戰。

下午雙城和小鄧打過照麵,那人還是老樣子,對靜融千叮萬囑無微不至,簡直象在表演,但又有一點不同,神態中多了一種宣示主權。除此之外,他打量雙城的眼神帶著點敵意,雙城立刻意識到自己對小鄧的評價經靜融之口已被他知曉。她之前總以為小鄧和自己保持距離是為了讓靜融寬心,眼下看來卻不盡如此,在他們倆彼此靠近的過程中,雙城感覺自己成了二人結盟的投名狀……而最讓她別扭的,是小鄧那種割愛暫借的表情。什麽時候靜融跟她在一起,還得由著小鄧高興?從前跟黃濤一起,說說笑笑畢竟隨和,如今這小鄧竟是完全不買她帳,靜融卻因此更加服氣,隻能對雙城抱歉地笑笑——那笑在雙城看來,也有得意。她不得不承認一點,小鄧對自己的放肆正是源自靜融的加持。

天已經冷了,雙城刻意要補償分離,一邊說話,一邊把手插進靜融的棉衣腋窩裏,象她們小時候依偎著上學那樣。靜融下意識地夾緊了胳膊,好讓雙城的手更暖和。又聞到了靜融身上獨有的清潔的芳香,如此安心,令人舒暢,可一想到小鄧的臉色,一想到靜融對自己不可挽留的背叛,雙城便思忖眼下這種光景隻會越來越少,一陣酸楚湧上眼角,還好天色昏暗,靜融並不覺曉。

還是沿江路上外語係旁那家麻辣燙。還是靠邊的小桌坐下,還是一個人就把“耗兒魚嫩鴨血豆皮藕片……”一一勾上,彼此不用問,都知道要點啥。油鍋還沒滾,雙城握住靜融衣袖,皺眉道:“他現在對你千依百順,總歸還是誘餌,沒達到目的之前,誰知道是不是假象……”話沒說完,靜融便打斷道:“你別總把他當成壞人好不好?不是人人都象你想的那麽複雜,他喜歡我,對我好,是真心的。你知道我來例假的時候會貧血會頭暈,天一冷更厲害,這些他都記在心上,到了那幾天,他就會打熱水過來給我泡腳,泡暖和了再睡覺。不讓我沾冷水,洗衣服拖地板就不說了,等我眯一覺起來,幾雙鞋擦得幹幹淨淨,烘得暖暖和和,上了油打了蠟,整整齊齊碼在那兒。他說看我在前台從早到晚一站一整天那麽辛苦,又幫不上忙,隻能把鞋子弄舒服些,算是點分擔。說實話,從小到大,還沒誰這麽疼過我呢。”     

據靜融說,他們確定關係也就是最近的事。那晚,王朝號回程停靠寸灘碼頭。除了輪值的幾個,船上年輕人都去岸上宵夜燙火鍋。下船的時候,靜融落在後麵,夜裏風大,跳板晃得特別凶,她稍遲疑,小鄧便回頭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這一握就再不肯撒開,靜融別扭了幾下掙不脫,心裏好笑,也就任他牽了走。好在黑咕隆冬,河灘上又冷,大夥兒走得飛快,倒也沒人注意。後來一班人圍爐吃得正熱鬧,神不知鬼不覺地,小鄧的手又在桌下抓牢了靜融……台麵上依舊說笑不動聲色,桌底下卻汗津津地十指相扣,那一種緊張、快活,要說銷盡人魂也不為過。

雙城聽著靜融甜蜜的述說,想象著冬夜碼頭上那一桌火鍋,因而又想起萬縣的畫舫,巫山的柳葉舟,想起維多利亞號上的種種,想起這一江春水,如何牽動一路兒女情長,惹古今風月,盡付其中……

靜融又講:“小鄧以前跟何敬東同屋,那人你知道,徐曉嵐的事過去沒多久,又開始吊兒郎當,鬧騰得他沒法學習。後來他把庫房整理了一下,旁邊隔出一塊來睡覺。領導想讓他兼了庫管的職也不錯,夜裏急用東西更方便,就同意了。所以一下班,我們就窩在那房裏,他複習他的功課,我看我的小說,也沒什麽可做,但隻要呆在一起,就覺得時間容易打發許多。還好有他,否則就這麽一趟一趟悶在船上來回跑,叫人怎麽熬?”雙城也道:“是啊,聽說遠洋輪的船員,有的還精神失常呢。”靜融笑:“倒沒那麽嚴重,船靠碼頭的時候,我們也上岸玩。不過,都是些小地方。停寸灘去燙火鍋,到萬縣就吃烤魚,靠奉節的話,可以買臍橙回來剝,宜昌熱鬧些,逛逛碼頭夜市,買點小東小西。有時候碰上誰過生日,大家也湊份子去唱卡拉OK……”“幹嘛花錢唱,船上不有卡拉OK嗎?”“天天呆在船上,早都煩了,領導又走來走去,哪還有心思唱?再說,天天都是我們服務客人,偶爾也讓別人服務一下我們!”

靜融的麵孔在燈下愈發光亮,雙城突然悟到一點:離了她的靜融並不寂寞。眼前的她如今是王朝號上的公主,有同事圍著,有小鄧寵著,時不時地,還有客人追求著,離開雙城的日子,靜融不但沒有缺失,反而更加快樂。她們分離的結果隻是她一個人的失落。這念頭一閃而過,歸根結底雙城還是願意靜融快樂,更何況,她自己的心思也全係在江南身上。世上的青梅竹馬,結局總不過各奔西東。   

“剛上船那陣,我心裏常發慌,一到夜裏就想家,你又不在。犯了錯吧,怕丟工作,不犯錯吧,又怕一輩子就耗在這船上看不到前途。現在和他有了長遠打算,也就有了盼頭。你別看他傻傻的,其實心裏特別有數,現在考試準備得差不多了,等錢一攢夠,他就辭職上岸,脫產讀書。”“那你豈不得養他?”“談不上養,他有積蓄。再說,養,我也無所謂。他的計劃,一步一步的,都看得見,摸得著,就算先吃點苦,也值得。”     

對岸山丘在夜色裏隻剩起伏的輪廓,冬天江流平緩,燈光倒映水中,金紅、銀白,串成一條條珠鏈和彩帶。靜融說:“你看那邊,建了好些新樓。我們廠也賣了一塊地,將來要蓋商品房。小鄧說等賺了錢,就買一套望江的房子,江風吹著,景色又好。”“天天在船上還沒看夠?”“他說望著這條江,就會記住我們的現在。”“行了吧,那是長江,這可是嘉陵江,別謝錯媒人拜錯了祖宗。”靜融笑著從鍋裏撈起兩片海白菜,送進雙城碗裏道:“我知道,我們這種平平淡淡的活法,不合你胃口,給你,你也瞧不上。”雙城接過碗說:“什麽瞧得上瞧不上,各人有各人的經曆,我還羨慕你們耳鬢廝磨心心相映呢。”

店家往鍋裏添了湯,靜融將台麵上的東西一股腦全丟進去,低頭撥大了火苗。“對了,天還熱著的時候,有趟在大寧河換小船,看見江南了,葉丹、米拉,還有一個叫什麽……”“杜鵑?”“對,反正是旅遊學校的幾個。江南和葉丹走得很近,大家都看見了。聽說其中還有幾個台灣來的明星,隔得遠,我也沒看見。”雙城了解靜融說話的風格,她要說“走得很近”,那麽別人看上去江南和葉丹便確定是情侶無疑。江南在記者團之後又組織了明星團,繼續為馬可波羅號造勢,這點雙城倒聽沈小姐提過。如今想來,也是遣走她後,補償葉丹一次旅行的意思。靜融既說“大家都看見了”,雙城便可想象眾人的反應如何。這恐怕也是小鄧眼中輕蔑的來由——他是要把這貪圖榮華的榜樣貶低個夠,才好讓靜融死心塌地和他粗茶淡飯地廝守。

見雙城沉默,靜融當她還在為江南費琢磨:“那些事你不打算弄個清楚?”雙城放下竹筷,抿了口茶說:“如果不是真的,就沒必要審,如果是真的,審也沒用。”見靜融欲言又止,雙城傾身向前道:“我和他的事,跟你們不同。我是打算走遠一點,出去看看的,既要出遠門,過河我需要一艘渡船,登高我需要一把扶梯,讀書不是我的強項,我得找人帶路。”話一出口,雙城就後悔了,她知道她說的並非實情,至少不全屬實。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歪曲,仿佛由得別人誤解,反而簡單些,好過她的驕傲敗在江南手裏。愛情突然讓雙城心虛,她愛的人並不和她站在一起,這使她每每想起,都感到恐懼。

“你的意思是,你並不愛他?”靜融皺了皺眉。少頃,雙城方道:“還是愛的吧,否則也太難了。我是說,那樣的話,也就不必是他了。”“什麽意思?又愛又不愛?聽起來好複雜,你做得到嗎?” 這一次,雙城答得輕快利落:“他做得到,我就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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