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是雙城生日,家裏不講究這個,她因此並沒有慶生的習慣。不料中午突然收到沈小姐打來的電話,說要請她吃個晚餐。終於來了,雙城心底舒了一口氣。她當然知道沈小姐是受人之托,而這頓飯無論是轉機還是結局,她都有興趣。
沈小姐是位精細的人兒,之前又在穿著上挑剔過她,雙城便賠了小心,隻穿了家常的鵝黃帽子衫和水磨藍牛仔褲赴約。餐廳定在沙坪壩,沈小姐打的過來,既顯得客氣,也藏起了落腳的訊息。雙城在心底冷笑這種縝密的多餘,江南不來,她絕不會再向任何人打聽,盡管那象捂著一塊燒紅的炭火,在心口上烙出黑色的印跡。
沈小姐仍是一絲不苟的精致。合體的黑色長裙,外套一件銀鼠灰的薄絨衣,頭發新染過,泛著一點酒紅,不象是本地發廊的手藝,脖子上那條項鏈閃過雙城的眼,總是全身上下的點睛。雙城剛坐下來,心裏就不免懊悔,到底是見和泰的人,不該衣著隨便。她不知其實是沈小姐這樣的女人,曆練在身,總有一種讓對方覺得穿錯衣裳的本事。
“都不是外人,省一個字,以後就叫我沈姐吧。”沈小姐開篇明義,並不繞彎子。雙城聽得“以後”二字,知道不是來撫恤善後的,心下略寬了一寬。沈小姐見雙城打扮如此隨意,猜度她是要強調自己學生的身份,出來做事無非玩票,一切都無所謂的意思,便笑著誇道:“年輕真好,怎麽穿都好看。”這話聽在雙城耳裏,就是說她穿得不得體。
見雙城無話,沈小姐笑著為她斟上茶,柔聲道:“難怪江先生那麽喜歡你,認識這麽多年,要是把他曆任女朋友的影子疊在一起,結果真就是你這樣子。江先生這個人,品味倒是蠻專一。”雙城明白她是在說江南不專一,便握著茶杯隻是微笑傾聽。見她既是鎮定,沈小姐索性點明:“不過小魚兒倒是個例外,她和你們完全不同,樣子不象,脾氣就更不象。偏偏江先生疼她,說要好好培養,也真是她的幸運。”
雙城仍不動聲色,對她而言,五雷轟頂的時刻已經過去,如今雨也下完,天隻是陰著。兩人客客氣氣點了菜,沈小姐要了三樣最貴的,雙城挑了兩個不辣的。她自己毫無胃口,但不好顯得茶飯不思;沒有興致,又不能太過意誌消沉,隻恨江南可惡,扔了她不理也罷,還遣個人來給她罪受。
吃了一陣,沈小姐讓服務員換了熱茶上來潤了潤嗓子,曼聲說到:“也怪江先生不好,公司調整,他早該親自跟你解釋。這麽長時間,害你蒙在鼓裏。你們才子佳人的,自然要比別人曲折,旁人看不明白,也不好插手多事,耽誤到現在才來,雙城你要諒解噢。”雙城這才應道:“沈小姐這麽說,連我都要糊塗了。江先生雇誰不雇誰,見誰不見誰,是他自己的事,我有什麽好不諒解的。”沈小姐見狀婉轉一笑:“不過他始終是有心的,想著今天是你二十歲的大日子,要陪你慶祝,不巧昨晚向鳴偏偏從北京回來,說是明天一早又要離開重慶,關係重大,就這一晚上的機會。他不得已,才把我從成都叫過來,請你吃個飯,也真是委屈你了。”
雙城明白江南是覺得唯有沈小姐出麵替他,才顯得親厚,也隻有借沈小姐的口,前麵那些曲裏拐彎放規矩的話,才能說得這樣嫵媚輕柔。她拿起餐巾碰了碰嘴唇,端然道:“江先生多慮了。我前一段欠了功課,眼下正忙著補習。解雇員工,對任何一家公司來說都是常事,出來打工,這也算一種經曆和學習,談不上委屈,更不值得沈小姐您大老遠的跑這一趟。”
沈小姐見她銅牆鐵壁,滴水不進,隻得理了理頭緒道:“生意上的事,江先生本不讓我告訴你,免得你分心。但我不忍心看你誤會他,還是多一句嘴吧。江先生讓你離了公司,安心回學校念書,當真是為你好,將來你自然會明白……”雙城敏感道:“生意上到底出了什麽事?”“還真出了大事。這回問題出在楊先生身上。說起來,他和江先生也是多年的好朋友了,一向是謹慎本分,否則,那麽重要的角色,江先生也不會用他。”
因講到馬可波羅公司注冊的時候,台灣投資重慶的渠道還不暢通,由江先生提議,取道香港注冊了和泰,將台資轉為港資。因為注冊需要,便用香港護照的楊學堅做了公司的法人代表。事關重大,還是江先生再三擔保,股東們才點了頭。沒想到,楊先生這樣謹小慎微一個人,在大陸呆了這幾年,環境變心也變,竟然反骨。
不知是受了馮誌凡的調唆,還是那位唐小姐的煽動,大約一個月前,馬可波羅公司以輪船作抵押,向農行貸了一大筆錢,此事江先生竟一無所知,後來由向鳴那裏得到風聲,趕緊轉移資產,原隻防著外敵,卻不曾想還有內賊,於是走慢一步棋,被楊學堅動用身份和圖章,卷走了貸款。
沈小姐喝了一口茶,繼續道:“現在那筆錢究竟何處,幾方都在推搪。楊先生不聽電話,拒絕和我們聯絡,這筆貸款的手續齊全,和泰連報案都有麻煩。這麽大一筆錢,楊先生不認賬,責任就全落到江先生身上,事情搞不定,他連台灣都回不了。”雙城忍不住插問:“究竟是多少錢?”沈小姐一皺眉頭:“三千萬。”雙城心裏一驚,雷雨夜的霹靂在耳邊響起,夾雜著楊學堅陰鬱而訣絕的聲音。
沈小姐又道:“這筆錢很有可能三方都有份。”雙城問除了楊先生和馮誌凡,哪裏又生出一份?沈小姐冷笑說:“是向鳴。他和江先生很熟,知道這裏頭的關係,沒有他幫手,楊學堅拿不走錢。這是又做端公又做鬼,而且這一層,我們還不能點破。” 雙城聽得後背發涼,極力回憶九重天餐廳裏那個中年男子的模樣,暗忖這樣一個不起眼的信貸員,竟藏著如此的貪婪和心機。
沈小姐接著說:“事到如今,江先生一直在努力周旋,看能不能由市長出麵斡旋,最大可能地彌補損失。這裏頭,向鳴是個關鍵,所以才耽誤了給你過生日。”雙城聽得事態嚴重,忙說:“請沈小姐轉告江先生,讓他專心處理生意上的事吧,別為我分神。”
沈小姐這才微笑道:“你也要對江先生有信心。我看著他這麽多年一路波折坎坷走過來,沒有什麽會真正困住他。你放心,江先生是不會輸的,他一定能翻身!”她說話的語調突然拔高,大概是激動的緣故,聽來有些破音。雙城突然意識到眼前這位沈小姐對江南感情之深,大大超乎她的意料。
“那好,就祝馬可波羅號否極泰來,柳暗花明!”雙城說著舉起了茶杯,兩隻杯子輕輕一碰,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雙城很多時候都在靠近她家的外語係大樓上課,這樓有六十來年曆史,是校園裏唯一一棟西洋式建築,用巨大的條石砌成,以六邊形塔樓為中心,兩翼鋪開,頗具歐洲色彩。雙城小時候總把這兒想象成童話古堡,年深日久,石縫裏長出薄薄的青苔,蔓延開去,使整幢“古堡”都浸在一層淡淡的青色之中,典雅而幽靜。雙城坐在三樓教室靠窗的位子上,用豎起的書本半遮著臉,呆呆望著外麵。她喜歡這大樓獨特的氣質,也幻想著某處遙遠的街道,兩旁都是這樣的建築,使得整個城市充滿了古樸和神秘……就象,愛丁堡。
一天前,雙城收到一封寄自英國愛丁堡的郵件,信封上除開她的名字,隻寫著學校和係名,多虧係裏的人都知道雙城,才最終交到她手裏。是卓然的信,裏頭厚厚一摞,全是在三峽時,他為她拍下的照片:她一襲白旗袍,站在熙熙攘攘的朝天門碼頭上,她穿著虞美人,斜倚在豐都的古樹下……每一張都精美得象電影畫報。她拈起其中一張,照片上自己穿著背心短褲,側坐在大寧河的船頭,雙腿浸在翠綠的水波中,兩岸山青欲滴,已滴,滴落在她的馬尾辮稍,臂膀和肩上。她正回眸而笑,滿目星光,那一刻一切尚未發生,她多麽得意,多麽快活。照片背後龍飛鳳舞寫著一行字:想收藏你的每個瞬間。
卓然的信很長,行雲流水,字跡灑脫,激揚處,雙城需要仔細辨認,方能識出。信裏回顧了航程中,他們撲朔迷離的相逢,他象舉著一把小巧的鑷子,繞過了泥灰和汙漬,隻攝取最唯美的畫麵,小心翼翼收藏進像冊中。他也談到無法與她同遊英倫的遺憾,他說自己現在愛丁堡卡爾頓山的頂上,夕陽正將古雅的城市鍍上金光。他還說短短幾天的相處,雙城的美麗聰慧使他難以自控,象亭亭在枝頭的一朵蓓蕾,一枚鮮果,讓他忍不住想去占有。他感歎無緣,隻能從膠片中去回味他們的擦肩……信的最後,他請求雙城原諒自己所有的唐突衝動,也請求她允許自己依舊對重逢保留著一絲企盼:末尾附上了他在台北的信箱地址。到底是文人,這信寫得優美動人,正是雙城曾幻想過的江南回信的樣子,而她那封漫長的情書,如石沉大海,沒有一絲漣漪。
雙城無數次提醒自己將思緒從愛丁堡,從維多利亞號收回教室裏來,卻又無數次不由自主地放逐思緒,順著石縫裏蔓延的青苔,悄悄遊離出去。窗外幾棵高大的中國梧桐,秋天裏飛絮如棉,輕撲在泛青的窗台邊。雙城半眯著眼,聽見那白絮飄落的聲音,聽見風穿過梧桐葉,鳥停在樹梢上,以及遠處兩個人呢喃的聲音……除了老師講課的聲音之外,她傾聽萬物,以便從中分辨出某個方向傳來的,屬於江南的呼吸。
在這苔色蒼蒼的古堡裏,她果真變成了童話人物,有過萬花筒一樣的奇遇,卻猛地被鍾聲驚醒,南瓜車離去,剩下她變回原來的樣子,陷在這苦悶的教室裏。剝去了霓裳羽衣,她和她身邊的同學看去無異。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成績已經落到了全班最後,至今還掛著科。戲已散場,她卻再也回不去書本的寧靜。很多時候,她壓抑得想哭,想叫,想跳起來往外逃,可又能往哪裏跑?她連一個路標,一根稻草都找不到。
長夜無極,她看到南瓜車的珠光寶氣都化作零星的燈火,撒落在嘉陵江對岸田野裏,在她睡意朦朧的眼中,那些亮晶晶的光點重又聚在一起,幻化成一隻玲瓏美麗的水晶鞋。水晶鞋就壓在她的枕頭下,一枚如黛,一枚如月。那是江南送她的唯一禮物,定情禮物,到現在她才明白,原來這石頭代表的,是他贈她無數相思的晝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