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女孩們起身時,船已過了夔門。吳社長幾個憐香惜玉,想她們昨夜不勝酒力,今朝便攔著沒讓叫醒。雙城梳洗完畢,最後一個才到餐廳,拿了煎蛋果汁剛坐下,卓然便走了過來,將一碗熱氣騰騰的桂圓紅棗小米粥放到她麵前。“睡得好嗎?”他似笑非笑看著她,身上穿一件V字領的黑色T恤,人顯得清瘦了一圈。雙城想起昨晚樓梯旁的情形,略一低頭,隻問卓先生你呢,睡得可好?卓然拿起咖啡勺,輕敲了一下白色的瓷碟道:“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兩點船開了,你沒來,我等你到三點,你還沒來,甲板上星空倒是很美,所以又多呆了半個鍾,後來不行了,五點整我得起床拍片子,就回去睡了一小時。”雙城聽了,大是不忍,嘴上卻說:“我講了不要等我,你沒聽到麽?”卓然一笑:“聽到了,因此我沒怪你,但我說了不見不散,所以還是去了,也等了。其實在那種地方等一個人,還是一個美人,等不到也是好的。”
雙城沉默著將小米粥一勺勺吃完,打定主意似的,突然抬頭望著卓然道:“卓先生,怎麽沒見你戴戒指呢?”卓然聞言,象聽了句笑話,仰頭往椅子上一靠,打了個哈哈:“原來是為這個!”停了幾秒,他收起笑容,以一種從沒有過的嚴肅,一字一句道:“雙城,你還不到二十歲,婚姻絕對不是你現在需要的東西。除了這個,我,和你遇上的別的男人,沒有任何不一樣。你想要的,我都能給。”雙城有一點感動,同時又努力克製著自己。她畢竟年輕,這洶湧而來的追逐,讓她從身體到內心都感到了軟弱,但她知道她不能讓卓然看出這些,她隻問他昨晚要講的,是不是就這個。卓然想了想說也不全是,昨天是昨天,那一刻的心情不同,想講的話自然也不同。“今年九月,我有一份工作要去英國愛丁堡,大概得呆上一個月,你要不要一起去?”卓然問。雙城睜大眼說我去能幹什麽?卓然說他是去拍一個旅遊節目,編導撰稿攝影都是他自己,需要一個出鏡的女導遊。雙城說她沒有簽證,卓然又說隻要你肯去,細節自然都會安排好的。正講著,米拉和葉丹從甲板上跑來,要拉卓然去給她們拍照。卓然將杯中的咖啡一口喝掉,起身向雙城點點頭,便拎起像機走了出去。
見江南並無何事需要協助,雙城便繞開眾人回艙補了一覺,近中午時才被陶沙吵醒。外麵船靠了巫山港,旅客們都忙著換船遊覽小三峽。雙城從床上蹦起來,最快速度洗了臉,化了妝。陶沙見她午睡之後,水色極好,換了背心熱褲,纖腰長腿一覽無遺,渾身青春朝氣,不由酸道:“你個小秘書,倒比誰都穿得清涼。”“暑天無君子,涼鞋短褲你們穿得,我為什麽穿不得?大不了我離你遠點,別讓你那吳社長看見我不就行啦?”雙城說完一閃身出了艙門。
這巫山港象更小一號的朝天門,建在大寧河與長江交界處,一般的天梯直上,一般層層疊疊的吊腳樓,兩川之界,也一般的清濁分明。下了維多利亞號,眾人亂哄哄上了幾艘等候在此的玻璃頂船,說笑間駛過一座高大的水泥拱橋,便進了小三峽第一道的龍門峽。但見兩岸山崖對峙,河水綠如翡翠,耳中頓時清靜,除開水聲鳥語,再無半點雜音。船行不久,河麵收窄,便在峽穀中一處渡頭停下,遊客得換乘更小的柳葉舟,方能繼續。那小船約莫十米長,兩行對坐能容十七八人,竹席頂棚隻遮到一半,早有一群日本人怕曬坐到了裏頭。雙城因走在最後,登船時見座位都滿了,一時立在船頭不知如何是好。躊躇間,忽聽江南和卓然同時喚到:“雙城,這邊!”這下不要說眾人偷笑,連他們自己四目一對,也不免尷尬。雙城見一船人神色各異,都把眼光盯在自己身上,便索性往船頭艄公的位子上一坐,留一個嫋娜的背影與眾人相峙。艄公是名黝黑精壯的漢子,見她美貌,並不敢阻撓,由她坐去,手裏丈八長篙一點岸邊礁石,縱身上挺,那柳葉舟便輕靈靈劃開一道燕尾,向前遊去。
大寧河素來為三峽之最,最清,最靜,也最美。彼時開發隻區區幾年,故森林河流皆為自然原貌,連口鼻呼吸,都清沁甜美。又因不染塵埃,空氣透明之故,夾岸綠林翠竹,船邊潺潺流水,看在眼中格外新潤悅目,顏色之俏,較別處不同。雙城聽身後蔣培軍一路給記者們指點,這個是猴子撈月,那個是觀音坐蓮,左邊有馬歸峰,右手是回龍洞……奇峰異石大都命了名頭,似是而非,不過說個熱鬧。倒是絕壁之上蜿蜒如蛇的古棧道,聽說曾經連貫川鄂陝三省,古時行軍販貨,商旅遊客一度往來不息,如今漸漸絕了人跡,隻有飛禽走獸偶爾攀緣歇息……更不消說進了第二道鐵棺峽後,峭壁上清晰可見色如玄鐵的千年懸棺,也不知是哪朝哪代何方何人沉睡其中,夜夜聽這鬆濤碧浪拍打無休……雙城心中感慨,早編了一堆故事,不聲不響中纏綿幾度。
越往上遊行進,峽穀就越幽深,山勢近逼之處,剛好容得一船如魚躍龍門擺尾經過,又或見前方山門阻路,待船到峰前,才豁然見一窄縫,人還沒緩過神來,船就已經側身擺尾嗖地一竄過了關口,等回頭張望時,依舊山崖橫江,不見來路,這便是傳說中的關門石了。
末一道滴翠峽水色極佳,琳琅清澈已臻極致,較玻璃而更柔,若翡翠而愈透,薄荷之綠飽滿而欲滴,果然不負美名。雙城伸手便可觸及岩壁上厚厚的青苔,低頭則可看見水底晶瑩的鵝卵石灘和成群而過的遊魚。她試著伸出手去,那魚兒悠悠從掌中滑過,水波沁涼,連指尖都嚐到了甜。
至灘多水急處,艄公聚集了精神,揮一竿長篙往河床和石壁上輕點重戳,借力化力,在船頭輾轉騰挪,任由水花濺起,濕透了薄薄的衫褲,貼緊在一身龍騰虎躍的腱子肉上,優美剛勁如遠古之舞,看得眾人驚心動魄,又不由擊楫叫好。
雙城為這清溪幽穀的景色所迷,早將一腔閑愁拋至腦後,胸中似有百花綻放的欣喜,趁青春得意,一時玩心大起,脫了涼鞋,赤腳探入河中,任由水波濯足,盡享那一縷清涼之樂。後麵一艘船上掌篙的老漢唱了段船工號子,隨風入耳甚是動聽,大家便起哄讓這船上的艄公也和上一曲,莫要輸給了旁人。那艄公靦腆,隻憨笑不語,正逢雙城情懷激蕩無處宣泄,也不害臊,就照著那山歌的調子,在船首仰頭唱到:
“聽我開言唱啊,唱一曲姐探郎,我的那個小郎病在了象牙床,收拾打扮去探郎。
剛剛走出門啊,爹媽喊一聲,急忙一個轉頭回到了繡花房,一直哭到大天亮……”
她這般銀鈴樣的嗓子,配上這般豔麗的山歌,在深穀中聲聲回蕩,每字每句當真空靈入骨,引來兩船遊客大聲喝彩,幾個西洋人也直嚷“one more!one more!”卓然將手指放在口中,打了個響亮的呼哨,雙城聞聲回頭,目光卻遇上身後的江南。船頭微風撩起她的發梢,飄舞在身畔,浪花濺在她赤裸而優美的雙腿、肩膀和手臂上,迎著光,她整個人晶瑩閃亮。沒有絲毫的膽怯與做作,雙城渾身散發著少女的純真、明朗和一種天地渾然的自由。那一刹那,江南被這幅圖畫感動到熱淚盈眶,她令他滿心幸福,竟不知如何表達。“雙城,再唱一個吧!”卓然一喊,大家都跟著嚷了起來。雙城朝眾人一笑,脆生生又再唱到:
“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人在風雨後,醉人的笑顏你有沒有,大雁飛過菊花插滿頭。
時光的背影如此悠悠,往日的歲月又上心頭,朝來夕去的人海中,遠方的人向你揮揮手。
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千萬條路你千萬莫回頭,蒼茫的風雨你何處遊,讓長江之水天際流……”
雙城一路唱著,沒再回頭。她唱著唱著就忘了江南的所在,卓然的所在,一切不相幹的相思的所在,她是要唱給人們聽,更是要唱給這風和日麗的年華來聽。這是她青春歲月中最為鮮亮的一個時刻,以至多年以後雙城仍牢牢記得這一幕,當天她那樣美麗,並且無所畏懼,放聲歌唱著,踏上了這條世間路。
晌午過後,木船停靠在大寧河渡口的大昌鎮。等他們下了船,艄公便竹篙一點,離岸而去。小坡台階之後,便是石頭壘的古老城門,門寬數尺,大約能容一人挑著擔子經過。城門口的空地被一棵巨大的黃桷樹整個遮蓋起來,那樹自城牆石縫中攀緣而出,須根盤桓在牆麵上,是百歲老人虯曲的長髯。外麵雖不見主根,但老樹枝繁葉茂,足有六七層樓高,估計那根早已穿透石牆,鋪開在小鎮之下了。眾人早知這古鎮有一千七百多年曆史,但迎麵隻一棵樹,就是鋪天蓋地幾百年的陣勢,仍不免驚訝。卓然自是比別人更多一份興奮,綠水岸,渡頭邊,古樹下,城門口,瞬間便拍了幾卷膠片去。
鎮子極小,橫豎兩條窄窄的街道,東西不過三四百米,南北更隻得兩三百米,皆一色粉牆黛瓦,看去象黑白的水墨畫,偶爾點睛著屋簷下懸掛的紅辣椒。家家戶戶間隔著古時防火的飛簷翹角,曾經精雕細刻的花鳥紋飾如今覆滿蒼苔,麵目模糊。鎮上仍是居家住戶,白天都將黑沉沉的門板揭開敞氣,往門口過,一眼就能看到裏頭家具陳設,尋常生活。偶有開門做生意的,統共兩三家茶館飯鋪,四五個雜貨小攤,再無它物。
蔣培軍在前尋了家稍大的館子,一幫人分坐了兩桌,不一陣午飯端上來,糙米就盛在搪瓷臉盆中,幾個農家菜,據說都是屋後自家所種,臨下鍋才去采摘。雙城心潮澎湃這一路,腹中早已嘀咕,兼愛那豆瓣燒鱔魚,蒜苔炒臘肉,做得地道樸素,一口氣吃了兩碗米飯才打住。飯後尋廁所小解,見屋後養著哼哼唧唧兩頭肥豬,那壘豬圈的磚瓦上文字曆曆在目,雙城疑心是秦磚漢瓦的文物,叫了卓然出來拍照研究。卓然見四下無人,一邊調笑說:“遊輪上約你你不來,倒叫我來這豬圈相會……”一邊便要伸手攬她,雙城一閃,小兔似的轉眼沒了蹤影,剩卓然在廊簷下無奈搖頭。
回去的船兩小時後才會泊到渡口,米拉葉丹他們讓店家收了碗筷,泡了解暑的老蔭茶,洗了鮮摘的脆黃李子上來,幾個人鋪開一桌打起了撲克。雙城不會打牌,便出門一個人自去溜達。這鍾點鎮上的人都歇了午睡,堂屋雖還一間間敞著,卻見不到半個人影。後麵山裏頭幾聲鷓鴣,傳到鎮上更覺空幽。總算街角一根立柱旁,有老太婆擺了個攤子,賣些小孩玩意、自家手工。靠邊擱了隻搪瓷盆,裏麵清水泡著百十顆五顏六色的石頭,倒是新鮮好看。雙城拿來瞧了瞧,想問個價錢,卻見老太婆歪了頭,靠在柱子上眯著覺,口中還打著呼嚕,隻得放下石頭悄悄離開。
日頭將路中央曬得滾燙,兩邊屋簷下的石板卻還蔭涼。雙城見那青石板路幾百年來給人踏得精光鋥亮,心中喜愛,便赤了腳,拎著涼鞋一路閑走,見窗臨矮牆,中間就長出幾竿翠竹;四壁斑駁,天井裏卻曬著一床鴛鴦戲水的被褥;茅簷失修,幾盆米蘭卻養得生機勃勃;短巷陡斜,但每一條望出去都是綠蔭下繞村徘徊的大寧河……悄然走回南門碼頭,見野渡無人舟自橫,除了一樹蟬鳴,風吹葉響的聲音,四下再無丁點動靜。雙城半眯著眼,想象小鎮從前的熱鬧:夏夜裏這樹下必定聚滿了人,大的說話,小的玩水,直到夜深退了涼,才一家一戶地散去,打的打電筒,拎的拎燈籠,夜色中忽閃忽亮,象螢火遊走,看不清人影,卻聽得人聲漸漸遠了……留下來一兩個老的,也不再閑話,隻仰了頭去看月色星光,聽風聲水長……
正著迷處,不防江南從身後走來,將自己一頂短簷的草帽摘下,扣到了雙城頭上。雙城睜開眼,見午後陽光下,江南敞著薄薄的亞麻衣裳,袖子高高挽在胳膊上,逆光中麵目略有些模糊,這使他看上去更象是真實以外的某個人物。雙城想起第一次在學校小禮堂看見他的情形,也是這麽炎熱的天氣,昏昏欲睡的午後,也是這樣一雙清冷又火熱的眼睛,注視著自己。她突然發現他非常非常地好看,好看得來和人有了一種距離,正是這種距離才讓他始終象個外國人,象個陌生人,和她不相近,使她不能及的人。他說話,他行動,舉手投足都有一種自然而然的分寸感,而這沉穩底下,又藏著另一種被教化掩蓋的質感。每一次當他單獨麵對她時,那種細微的衝動和反複的克製便會從他眼裏流淌出來,漫延到她腳下,才碰到趾尖,就將她整個融化。
大寧河裏流淌的都是美酒,雙城一路坐船進來,就象喝醉了酒,到這會兒醉意更濃。她直視著江南,毫無顧忌地看他,完全拋卻了禮儀和矜持。兩個人就這麽沒有台詞卻毫無尷尬地對視著……江南終於開口:“我一直在找你。”雙城不答,江南於是又說:“我找你,是想送你這個。”他朝她攤開手掌,那裏放著兩枚鵝卵石,比鴿子蛋略大一些,一枚純白如石英,一枚墨黑如黛玉,黑白交映,在太陽底下透亮晶瑩。“走了一圈,這是我在這鎮上唯一找到的,可以送你的東西。”“為什麽送我東西?”“剛才你在船頭唱山歌,這已經是我第二次聽你唱了,唱得真好……所以想送你一樣東西。”雙城沒再說話,隻攤開了手,江南便小心翼翼地把兩枚石頭放在了她的掌心中。
“你知道每顆鵝卵石都要經過上千萬年的衝刷,這樣顏色透明的,就經曆過更多的冰川和火山,然後被帶到這大寧河底,靜靜地躺上幾萬年,一直等到它被人撈起來,被我買下,最後再放到你手中。”江南說著笑了笑:“我的意思是,這是份珍貴的禮物。”雙城合攏雙手,握緊成一個拳頭,輕輕碰了一下自己胸口,她想說句什麽,卻又不知該怎樣說,唯有使勁點了點頭。頭頂上白日荒荒,千年古鎮沐浴著午後陽光,石板路閃閃發亮,城頭古樹底下,大寧河悠悠淌過,低吟淺唱……雙城突然有點顫抖,這天荒地老的莊嚴下,她縮小得象隻螞蟻,仿佛從巨掌般的樹頂,就要掉下鬆脂來,將她和麵前的江南凝固成一滴千萬年的琥珀。
(以上均為網絡借圖,攝於九十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