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 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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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成長小說《喜相逢》第九章.三峽(一)

(2020-05-26 12:26:00) 下一個

雙城又一次站在朝天門碼頭的長梯上時,已是七月末的一個黃昏。紅日從對岸南山後一點點墜落下去,江風有一陣沒一陣地吹著,象是從電吹風裏出來,帶著爐膛的熱度。雙城手裏拎著一隻小小的細篾條編織的手袋,裏頭裝著她新買的眉筆、口紅和一隻精致的粉盒。

她身上是一件珍珠白的無袖真絲旗袍,質地很薄,因為有精細的暗花遮掩,並不會露出內衣的痕跡。裙衩開在膝蓋上方,隱約顯出兩條長腿。旗袍昨天下午從棗子嵐埡裁縫店取回後,就被雙城小心翼翼地掛在自己屋裏,生怕弄出半條褶皺。那時候未興複古,很少有年青女子會找師傅做旗袍,更何況遇上雙城這樣的好身段,那裁縫不由鼓起了勁頭,把半輩子的情懷和技藝都一針一線縫了進去,還好心給做了幾對費時又費工的如意琵琶扣。在店裏試穿的時候,老師傅眼裏的滿足就好象是雙城替他圓了一個夢。天氣熱,雙城將一把長發挽個麻花髻鬆鬆垂在腦後,隻留兩縷碎發在腮邊蝶飛絮舞,提醒大家這美人楚楚,竟然不是一幅畫。

她這一現身,大半個朝天門的人,眼睛都牢牢黏在了她身上,以至於雙城負荷過重,載不動這許多目光,步子翩躚,腰肢輕擺……連平日不怎麽恭維她的蔣培軍都一把搶過旅行袋說:“雙城今天穿成這樣,哪還能讓她拎行李,你們看滿街的人都巴不得給她當棒棒,這便宜還是我來占吧。”

江南隔著幾個人走在她身後,和路人一樣,視線牢牢鎖定在雙城身上。他看著她一路娉婷,好象隔著半世紀的光陰,從陪都往事中走出。迎麵的行人都自嫌醃臢,為她兩邊閃出一條通路……他知道那是她新做的旗袍,也隱約覺得這份用心似乎與自己有關。他看見一九三七年的朝天門碼頭,長梯上行走著複旦的校花。

《時報周刊》記者團如期而至,計劃在大陸逗留十天,行程緊鑼密鼓。遊覽重慶兩天後,今晚便登船開始三峽之旅。昨天下午,蔣培軍把馬可波羅公司的幾個女孩兒,並旅遊學校一位素來跟葉丹要好,名叫杜鵑的學生,召集到一起,開了次出團預備會。會上先分發了統一購買的導遊服:白T恤,綠短褲。唯獨雙城沒有,蔣培軍解釋說這是江先生的安排,讓她們四個導遊統一著裝,你是秘書,穿便裝也好區別,還笑說:“為公司著想,省一套算一套。”

接著他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向四個女孩分配了一下“服務對象”:米拉這幾天已經和黃董混得稔熟,兩人自然擺在一塊兒;為首的周刊吳社長是個滿嘴花活的老油子,正好交給陶沙去對付,陶沙因念對方位高,心裏自是滿意;總編胡先生年長眾人幾歲,看來儒雅,蔣培軍便指派給了相貌敦厚的杜鵑去陪;最後是掌鏡攝影兼搖筆杆子的一位記者,姓卓名然,約莫三十出頭,身材高大,眉目俊秀,衣著派頭尤其不凡。蔣培軍壓低嗓門說不要小看這位帥哥,他職位雖是記者,卻是台灣新近登科的一名豪門女婿,丈人是《時報》的大股東,卓先生的勢力自然不容小覷,帥哥配美女,這匹瀟灑的白馬便交了由葉丹去駕馭。

美資的維多利亞號是當時長江航道上造價最貴的一艘遊輪,江南選擇它還因為船上標準的美式酒店管理,想借它讓台灣記者們對未來的馬可波羅號更具信心。踏著紅毯登船之際,雙城不禁有些感慨,一年來她關於馬可波羅號的種種幻想,竟然在這裏,在另一艘船上實現了。大廳鋪著嶄新的玫瑰色地毯,散發著清潔劑淡淡的芬芳,炫麗的水晶吊燈,雙向弧旋的樓梯,鍍金雕花的鏡子裏映出羅衫霓裳的人影,四處裝點著大盆大盆的天堂鳥與姬百合,整艘輪船燈火輝煌象一頂鑲滿鑽石的巨大皇冠……這才是雙城夢寐以求的方舟,她的童話終於又續上了,她生命中極為重要的一次旅行即將啟航。   

就在雙城心馳神往的同時,別的女孩子們正湧在大堂櫃台前忙著登記,一時不是丟了證件,就是亂了房門鑰匙,一驚一乍吵個不停。蔣培軍看著實在不成樣子,隻好走過去三兩下幫她們把房間分配妥當,嘴裏歎說:“你們這幫女娃啊,在旅遊學校除了梳妝打扮,到底還學到點啥?”

客人的房間都安排在視野開闊的上層,女孩們則住進了一樓船艙。雙城仍舊與陶沙同屋,另三個女孩拉幫結夥擠進了隔壁。一小時梳洗之後,便是頭晚的船長歡迎宴會。因白日裏雙城的旗袍逞了風頭,各人均不服氣,忙打開行李包裹,桃紅柳綠地妝扮起來。雙城瞥見隔壁葉丹穿了一件蕾絲的抹胸小禮服,便拿定主意仍舊穿旗袍出席。她隻將發髻梳得更蓬鬆些,低低墜著,另加了一對指尖大的珍珠在腮邊晃悠,忽明忽暗,招人眼目。

無論小家碧玉,還是國色天香,女子一生中總有那麽一季,會突如其來猛然地、全力地綻放。這種綻放或早或遲,可長可短,但總會出現……這次三峽航行,在雙城的青春歲月裏,便是她的美驚天動地的一次爆發。

雙城有一種蟄伏的豔。有些人在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無動於衷,可隻要呆上一會兒,聽她說上幾句話,總會有那麽一刹那,被她的目光捕捉到,觸動內心某個地方,為那天生的聰慧和柔情心旌蕩漾。她的性感,並不象葉丹陶沙那樣烈日當空,把人來烤,而是點了盞燈籠,借著月光,夜色中遊廊穿巷引著人來走,一時有,一時無,忽地那麽一閃,叫人眼底一亮,待要捕捉時,又不知藏到哪裏去了。

她越是這樣飄渺,就越是叫人一路尋找。晚宴後的舞會上,不要說記者團的人紛紛邀她共舞,連同船不相幹的外國人,也被這旗袍美人迷住,追著奉承她。尤其那位卓然先生,扔下葉丹不管,候了半天才瞅著機會,挽住雙城走下舞池。雙城之前並沒有經過這樣的陣仗,學校舞會熱情雖高,畢竟還是學生,反不如她老道,眼前各人,卻是江湖極深,她既不能失手讓人占了便宜,又得宛轉周旋,盡到招待的本分,真得拿出十二分的小心和精神,遊走在一船人的目光與臂灣之中。

一曲即了,卓然再舍不得放雙城走掉,附在耳邊說她嗓音這樣好,歌喉必定悅耳,非邀她合唱一曲。雙城笑著點頭,沒有任何謙虛,她怕她一開嗓,所有的自謙都會顯得虛假。她跟在卓然身後,穿過舞池中央,向一側的舞台走去。那旗袍原本的珍珠色,在舞廳的燈光下變成一襲月白,身體線條隨著她的步態扭成了一道銀光。江南此時剛剛落座到葉丹身旁,他略低著頭,一言不發,一隻紅酒杯擋住了他的表情。而葉丹則迅速把臉上的嫉妒調整為一種與他把臂共賞的興致和奚落,同望著雙城春風得意,化身白蛇。

這一切雙城毫無察覺,她隻顧沉浸在今晚無可爭議的勝利中,她仿佛墜入愛河,不是同某一個人,而是同整個世界。她目光掃過全場,遇上誰的那一秒,她就與之相知一秒,戀愛一秒。  

雙城先是跟卓然合唱了一首歌,音域的高低恰能托顯她嗓音的清亮,優美的歌詞又照映出她脫俗的氣質。掌聲中,雙城欣然接受了卓然殷勤獻出的另一半舞台,又獨唱了一首她精心準備的曲目。她已經完全拋開了羞澀,姿態和表情都如此專注而自如。那歌喉未經調教,尚有些中氣不足,欠缺技巧,但嗓音卻極其清麗、純真,既不染塵埃的喑啞,也沒有糖衣的甜膩,那天然的,如同翅膀摩擦空氣,涼風穿透森林的磁性,迷住了全場所有人,紛紛停下正在說的話,或者正在移動的舞步,扭過頭來注視著她,傾聽著她。就象馥鬱的花朵,清甜的水果,雲雀、山泉、雨滴那樣天賜的好物,這歌聲令每一個人都抑製不住耳朵的歡欣,掩飾不了臉上的讚美……不知不覺中,維多利亞號已在夜色中離港,一縷江風吹來,撩起雙城腮邊秀發,她後來忘記當時唱了什麽,她隻記得自己就穿著那樣一身旗袍,歌舞升平中離開了朝天門。晚會最耀眼的明星總是提前離場,用不著象落了下風的人,留到最後,還苦苦想要扳回。一走下舞台,雙城隻往蔣培軍跟前打個招呼,就溜回了自己的房間。

洗完澡躺在雪白柔軟的床上,輕鬆和疲憊一同襲來,雙城閉著眼,滿心喜悅地回想起她很早很早以前,就在小夥伴們亂哄哄的合唱中發現了自己歌喉的出眾,那時她隻是棵不起眼的小豆芽,什麽表演都輪不到她,直到音樂考試的時候,小朋友們得一個個伴著風琴獨唱……終於,演習過多次的歌聲、動作和表情,所有嫻熟與周密讓幼兒園老師大吃一驚,難以置信這樣“有素”的舞台表演,竟來自於一個六歲小姑娘的自我訓練。

要不是陶沙裹著浴巾,一屁股坐到雙城身邊,將她整個人震得騰起來,差點她就要睡著了。“不顯山不露水的,原來也是隻披著羊皮的狐狸!瞧你今晚騷的!”陶沙用一把濕淋淋的梳子隔著被蓋敲打在雙城隆起的臀線上。她倆原沒親密到那個份上,但葉丹的失勢卻曲折地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雙城睜開眼,就勢翻了個身,將一隻手撐在脖子後麵,笑納了陶沙火辣辣的“讚揚”。“你這下算是跟葉丹結梁子了,我瞧那位卓先生整晚都沒怎麽搭理她,我們這位小魚兒啊,大概還是頭一回坐這麽冷的板凳呢!”對手失敗帶來的歡樂已經蓋過了淘沙對自己排名的關注。可雙城並沒想過與陶沙結盟,隻有弱者才拉幫結派,她曆來單槍匹馬。

“聽說江先生收了葉丹做幹女兒,真有此事?”雙城的好勝心帶動了她的好奇心,以往不屑打聽的事,順勢便問出了口。陶沙起身對著牆上的鏡子,努力將一層麵霜在臉上抹勻,繃緊的嘴形影響了她的發音,有些口齒不清地回答:“什麽幹爹幹女兒的,還不是勾搭的借口。有回在夜總會,江先生多喝了幾杯,說葉丹無法無天沒心沒肺,就跟他小時候一個脾氣,葉丹這貨不要臉,當場就趕著叫爹,大家一起哄,江先生就幹了她敬的酒,你說這事到底算不算數?”

陶沙說著一咧嘴,卸妝後那顆黑痣更為醒目,在臉上跳了一跳,她大半個身子趴在床頭,興致勃勃地問道:“我怎麽覺得,江先生這兩天越來越對你上心了呢?悄悄地下啥迷藥了?說!”“我就是來勤工儉學的,費不著那份心。看上江先生的,是小葉吧?”這不是雙城一貫的風格,但說了也就說了。陶沙道:“看上又怎樣?江先生這樣的男人,什麽樣的女子他沒見過,就算葉丹有幾分姿色,可除了臉蛋兒,她憑什麽把江先生栓住?叫爹喊娘的可不算本事!”

雙城接到:“也是,江先生這樣的單身貴族,未必肯為誰安定下來。”陶沙又笑:“貴族嘛,還有那麽一點點意思,說到單身,可就未必了。依我看,他這個年齡的男人,又帥又多金,沒娶老婆的話,要麽身體有毛病,要麽女人太多,娶不完擱不平!”雙城聽了這話,明知陶沙在理,卻無端把聊天的興頭澆滅了一半去。   

兩人嘀嘀咕咕了一陣兒,陶沙那邊聲音漸漸囫圇起來,雙城不再說話,伸手去擰床頭的台燈。燈光熄滅之前,她又掃了一眼華麗的船艙,閉上眼,想起冬天跟靜融睡在江渝號裏的情形來。“要是靜融在身邊就好了,”雙城入睡前最後一分鍾裏這樣想著,王朝號已經走過幾趟水,此時此刻,靜融說不定就睡在這浩蕩長江上另一間船艙中,跟自己並肩而行,抑或擦肩而過。她們都圓了那天夜裏坐在校園石階上勾畫的遊輪夢,隻不過誰都沒想到,圓夢的一刻,倆人已經離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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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周遊喜相逢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如斯' 的評論 : 是的。總得讓她表演點什麽,舞蹈鋼琴我自己一竅不通,更加無從下筆,隻能是唱歌了 :D
如斯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周遊喜相逢' 的評論 :
哈,我這可是考不及格了,還是在國內讀的《戰爭與和平》,三十年前。不過我有點明白了,雙城的這場舞會有著娜塔莎那一場的影子。娜塔莎也唱了一首歌的,好像是?
周遊喜相逢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如斯' 的評論 : 範柳原還是屬於暖色係,江南往後會越來越沉暗,他和他引發的一切,並不象雙城以為的那樣明亮。

這章有兩句借用了托爾斯泰對娜塔莎的描寫,實在太喜歡,就孔乙己了……雖不是燈籠那幾句,但還是不敢隱瞞如斯你 :P
如斯 回複 悄悄話 預感江南會是現代版的範柳原;)) 猜得有嫌太離譜?讀這一節的文字真是享受,尤其是點了盞燈籠的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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