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成績下來,雙城掛了一科,她雖無心攻書,但不及格的情況還從未有過,家裏責備起來,雙城愈加心煩,一時又無法擺脫這讀書考試的囚籠,於是更把馬可波羅公司當成了避難所。這天才到辦公室,楊學堅便吩咐她趕緊去一趟朝天門碼頭,說江先生正在那邊等她。雙城一聽急了,忙問:“朝天門好多碼頭呢,到底哪一個啊?”楊學堅隻說他也不清楚就掛了電話。雙城估摸他倆電話兩端都是一筆糊塗,問也多餘,忙出門打車奔了過去。
朝天門形同船頭,直插江心,正好位於長江和嘉陵江的交匯口,因古時州官在這裏跪接聖旨麵朝天而得名。滄海桑田,象征一方水土威嚴的城門早已不見,隻遺留下巨大的條石,鋪成了朝天門一望無盡的長梯,被南來北往的旅客踩踏著年複一年,慢慢淹沒在江風秋月,時光荏苒之間。
雙城下了車,抬頭見前方一幢大樓上,“重慶港”三個紅字招牌大得觸目驚心,她心裏微微一凜,無端覺得敬畏又有些慚愧,一時不明緣由。這本是千百年江河碼頭的曆史顯身唬住了她,但雙城尚在混沌年紀,心裏又揣著一團亂麻,哪得功夫琢磨,隻顧左突右進在摩肩擦踵的人流中,四下找尋江先生的身影。
那時的朝天門跟重慶城裏各處一樣,比比皆是施工的泥濘,四下塵土飛揚,混亂不堪。有出租車相互阻了道,搖下窗戶來破口大罵的;有街邊擺張桌子支口鍋,現做些稀飯涼麵與路人充饑的;有拉扯著外地旅客,兜售地圖快照的;還有更多象雙城一樣,嘴裏吆喝著一個名字,彷徨四顧你尋我找的……雙城突然想,江先生外來之人,他說的朝天門,多半是指那碼頭尖嘴之處,於是一路走,一路踮著腳尖遠遠張望,果然見那江邊石坎最外沿,孤身站著一人。即便隻是背影,在雙城看來,已覺風神卓然,與周遭亂世遙不相幹。那人麵朝長江,正入定出神,待雙城再走近些,才見他微微轉身,露出半張側臉:不是江南又是誰?
雙城 “江先生”三個字尚未出口,江南突然回頭,就好象他們一直在聊天似的,他朝她日朗風清微微一笑道:“雙城你看那兒,多麽清晰。”雙城望過去,見是江麵上一條長長的界線隔開了碧綠的嘉陵江和渾黃的長江,中間竟無半點過渡的模糊,切割得一清二楚互不相幹。這兩江交匯的奇景雙城也不常見到,不由讚歎。江南又說:“真是可惜,原本清澈的一條河,一旦交匯就被汙染了,跳進長江洗不清啊,倒有點象做人。”雙城按捺著喜悅,接茬說到:“可是不進長江,就永遠見不到大海。等到了大海,自然也就清回去了。”江南聽罷點頭而笑:“說得好,這是‘見山還是山’的道理。”
江南原是要拜會港務局,待到了朝天門,才知領導辦公室已遷至道門口。倆人於是沿街往上,邊走邊聊。江南再望了一眼朝天門長長的石階,突然說到:“上次跟你提過我父母與重慶的淵源,說來話長,你想聽麽?”
雙城連連點頭,便聽江南緩緩道:“民國二十六年冬天,也就是一九三七年,上海南京先後淪陷,我父母的大學內遷,一個從南京,一個從上海,前後腳在朝天門這兒下船,進了重慶。他們之前本是天南地北不相幹的兩個人,可是你知道,戰爭讓很多人失散,也讓很多人相遇。到重慶的第二年,他們在沙坪壩見了麵,具體說,就在你們那個校園。後來他們結了婚,生了我大哥……”江南講到這兒,突然一笑:“不過我可沒那麽老!我大哥和我年紀差好遠,我是象獨生子一樣被家裏寵大的。”
雙城聽得有趣,不由追問:“那後來呢?您母親沒再念書了?”“沒法念了。我母親年輕的時候很時髦,又熱血,讀的是複旦新聞係,遷到重慶後,據說教室宿舍被日本飛機轟炸了好幾回,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更別說上課了。我父親倒是讀到畢業,然後進中央政府做了個小職員。女人總歸還是渴望安定吧,尤其是在炮火中,哪怕隻是一間屋子,一張床,一個伴兒……不過她始終不肯承認這點,她總是埋怨我父親當年著急娶她,害得她學業荒廢,更埋怨我大哥著急出世,接著又有了二哥,把她從複旦的校花變成了江家的黃臉婆……”
“原來你是上海人,”雙城笑道:“上海人總是瞧不起外地人,重慶人一生氣,就說有什麽了不起,還不是世世代代喝我們的洗腳水。”江南也笑:“我不是上海人,我外公外婆祖籍蘇州,我父親家在北平,我自己又生長在台北。不過我母親倒真是你說的那樣,誰都瞧不起,尤其瞧不起家裏這四個男人,她一輩子都在數落我們四個。”雙城又問:“您父親為國民政府做事,所以你們家才去了台灣吧?”江南點頭說:“是啊,四九年這一走,直到三年前在台北去世,我父親再也沒回過大陸。早幾年,說好回來探親,偏就在那個時候生了病……”雙城聽了忙寬慰道:“等馬可波羅號航行了,應該把您母親請來,再走一次長江,再看一回三峽,然後從朝天門走進重慶城,一切都跟從前一樣。”江南笑笑,輕歎道:“怎麽可能一樣?快六十年了。從朝天門下船的時候,她才十九歲……對了雙城,你今年多大?”“十九歲。”雙城一笑,略帶羞澀。
倆人一路聊著,過了曹家巷,走到打銅街口,江南停下指了指說:“我父母結婚後,就在這條街上租了間房子住,我大哥也是在這兒出生的。大概是因為越回不來就越懷舊,小時候常聽他們說起這條‘打銅街’,你是重慶人,應該知道街名的來曆吧?”並不等雙城回答,江南繼續說到:“這裏叫打銅街,是因為最早整條街都是打銅的鋪子,重慶冬天陰冷,銅鋪的爐膛裏火種徹夜不熄,無家可歸的人都聚在邊上取暖,便可以活下來。開埠後,這裏又成了川東華爾街,銀行、洋行開得比米鋪還多,我這回住的重慶飯店就是六十年前的川鹽銀行。德國人蓋的房子,鋼筋水泥,銅牆鐵壁,北平淪陷後,好些故宮珍寶就藏在銀行保險庫裏,躲過了日本人的轟炸。九二火災的時候,大火燒到打銅街,也是被這些銀行大樓擋住,才沒蔓延到上半城去……”
雙城聽得入神,眼前恍惚回到了黑白泛黃的年代,鏡頭前晃動著模糊的白點。她不知道江南哪來的魔力,每次跟他在一起,身邊熟悉的城市,就會呈現完全不同的樣子,要麽是清明上河圖,要麽是無聲老電影。
“你父母家火災的時候沒事吧?”雙城問。“那是四九年了,抗戰勝利後,他們就隨政府遷回了南京。南京他們倒說得不多,大概最值得懷念的,還是新婚燕爾的重慶吧。雖然打著仗,但小兩口荷包裏有了錢,也跑去看電影,吃宵夜,玩到很晚才回家。因為洋行多,這裏是重慶最早裝電燈的一條街,那時候的路燈跟現在不一樣,老大的一個半圓燈罩,跟個鐵飯碗似的,用電線吊在馬路中央。夜裏江風吹過來,那燈就不停地晃,把地上的人影子也映得一晃一晃的,所以重慶人就把我父母那種夜不歸家的小青年叫做‘燈兒晃’,是不是?”
“噢,燈——兒——晃!”雙城用重慶話重複了一次,兩個人都不禁笑起來……笑聲中,雙城看見馬路對麵並肩走來一對眉清目秀的男女,男人著長衫,女子穿旗袍。等近些再一瞧,男的竟是江先生,女的就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