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一個晚上,雙城遇見了賀嘉。
那天因為運動會,晚上活動中心特意請了一支樂隊,舞會的票價上漲五毛。雙城和駱陽趕到的時候,舞會已經開始了一個鍾頭,通向二樓的階梯旁站著一隊因為客滿,隻能等著候補入場的男生。駱陽還穿著上午入場式的衣裳,雙城則換了條白底撒圓點的連衣裙,她倆一現身,把門的人恨不能鋪條紅毯迎了二人進去,殷勤勁兒引得一旁等候的男生噓聲口哨響做一片,倒沒有真的氣憤,隻不過把那盼著入場的心,火上澆油燃得更旺了一點。
舞場內人頭攢動,看上去得有平時的兩倍,雙城她們站在後麵,隻聽得樂聲震天,地板微顫,卻根本看不見舞台上的表演,呆了一會兒,隻覺得憋悶,索性走去涼台上透氣。這時候,賀嘉就獨自站在涼台的一個角落裏。這不是雙城第一次注意到他,舞會上這樣修長挺拔的男生並不多見,白襯衣挽著袖子,束在質地優良的牛仔褲裏,幹淨的頭發和皮鞋,透著一點考究。她記得他,更是因為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場邊觀望,整場隻跳一支舞,準確地說,是隻請雙城跳一支舞,然後,人就不見了,從未邀請過第二個。他舞跳得一般,但人彬彬有禮,手掌總是向外攤開,任雙城的手輕輕搭在那兒,身體保持著二十公分的距離,頜首微笑,不多打聽。雙城隻知道他叫賀嘉,學建築,僅此而已。
駱陽口袋裏還裝著那封匿名信,這給了她今晚一項特殊的使命,脖子在肩膀上一刻不停地來回轉動,引得雙城笑她不如去做探照燈多好。正說著,場內換了首輕柔的歌曲,舞台前的人群紛紛往場中央湧去。角落裏的賀嘉朝前走了幾步,又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轉身折了回來,雙城看出這條曲線是為了不著痕跡地繞過駱陽,來到自己這邊。涼台外有一盞路燈,雙城將手遞給他的時候,正清楚地看到燈光下那張英俊而溫和的臉。
隨著歌手的演唱,舞場燈光變成了藍色,屋頂中央的旋轉燈將無數顆小星星打在四麵牆壁上,有種置身星空的感覺。受了這點氣氛的鼓舞,賀嘉在沉默了四分之一曲之後,終於開口說:“上午我看見你了,在開幕式上,你是護旗,還有你那個同學,散了以後,你一閃就不見了,我繞了一圈,也沒看到你。”雙城感覺他就要跨過那二十公分的距離,決定原地不動,等他自己一步一步走過來。賀嘉隻好又說:“想來聽聽歌,沒想到人這麽多,不過……還好來了。”雙城這才抬眼看了看舞台:“你相信嗎?我比他們唱得好。”賀嘉愣了一下,跟著很開心地笑了,他有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雙城想,真巧沒開熒光燈。
今晚顯然不同尋常,他倆破例連舞了幾曲,連最俗氣的音樂都沒有嫌棄,直跳到微微出汗,賀嘉便問她要不要出去走走透氣。這個時候,舞會剛剛過半,正是最熱烈的階段,雙城瞅見駱陽正被一個孔武有力的大個子拽著在場中奔走,尋思這大概就是那封信的作者,一麵覺得好笑,一麵點頭答應了賀嘉。他們繞著民主湖往廣場方向走,經過學生服務社的時候,賀嘉慢下腳步說,其實我早就見過你。雙城問不是在舞會上麽?賀嘉搖搖頭,一指服務社門口的櫥窗。那裏貼著一些放大的照片,都是黃濤他們攢的那個攝影室的廣告作品。正中間的一張上,雙城穿著她的“虞美人花”,鬆鬆挽著頭發,俏立在細草微風中淺淺而笑。“拍得很好”,賀嘉說著回頭又望了望,天這麽黑,什麽也看不到,但半年來,那笑容他已經注視過太多次,今晚終於來到身旁。
賀嘉是本地人,建築工程係即將畢業,家裏動用關係為他在銀行信貸部物色到一個職位,雖與他期望的設計工作不符,但薪水卻比去設計院描圖的同學高出整整一倍。他奇怪雙城秋天進校,這半年多校園裏來來往往竟不曾碰到。雙城想說她的時間都花在了馬可波羅號,但覺話長,隻能按下不表,笑說這不是遇見了嗎,是不是跟照片上不一樣。賀嘉說一樣,隻沒想到,個兒還挺高。
送到離家不遠的路口,兩人道了別。雙城走出好長一段,回頭見賀嘉仍站在路燈下,變成一個瘦長的剪影,她轉身揮揮手,他立刻給予回應,在看不見的兩端,都笑得很開心。
雙城拿著賀嘉的BP機號碼,卻不著急打給他,如同小時候得了壓歲錢,先在口袋裏捂上幾天,那種盼頭,才叫甘甜。以往這種秘密,必須分享與靜融聽,可如今靜融總不在旁,就算在,心思也被黃濤占了去,哪得空餘。雙城於是去饒家院的文具店買了本可以上鎖的日記,封麵是兩個漫畫小人兒並排坐在草垛上的背影,扉頁上寫著幾行字:“幻想未來仍可並肩於此,田野依舊,秋天依舊,稻草人張開歡迎的懷抱依舊。”她把它藏在書架底層,象裝備齊全的登山者,隻等一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
來臨的這周隻過了一半,賀嘉便忍不住跑去雙城上課的地方等她。兩人目光一觸,都笑著低下頭去。他想問她為什麽不打傳呼給自己,害他有次出門忘帶呼機,還一路跑回宿舍去取。等雙城真的站到麵前,他卻說是順路經過,就等了一會兒碰碰運氣。賀嘉越是克己複禮,雙城就越動了促狹之氣,說你的運氣不大好,我今天課表特別滿,等下還有一堂要去。賀嘉忙說沒關係,又問她下一堂課在哪裏聽。雙城還想為難,但遇上賀嘉的目光那麽柔和,他人又那麽英俊,以至於別的同學經過,都不住回頭打量他們,雙城當然不想真的趕走他,剩下的話便咽了回去。
兩人說了一晚上的話,賀嘉講他的新工作,講他的畢業論文,還有宿舍裏幾位哥們兒的去處,講到一朝分離各奔東西,語氣中隱隱帶著惋惜;雙城則講馬可波羅號,講她出差,直講到江先生才打住,她怕賀嘉覺得自己在炫耀。她說她現在就盼著畢業,恨不能跟他對調一下才好。春天的夜晚,還有些沁涼,雙城提醒自己不要露出怕冷的模樣,她怕賀嘉會脫衣服給她披上,也怕賀嘉乘機搭她肩膀,說起來自己都有點好笑,她更怕賀嘉看了什麽也不做,不關心她。雙城沒有戀愛過,雖然那些細節她讀過小說,看過電影,聽過女生之間的密談,並在心裏期待過,演練過……但落實到眼前,每個動作都變得生澀,甚至每句話說完,都覺得自己做作。賀嘉講話的時候,她不可抑製地走神,在心裏拿他們此刻的情形去和想象中的畫麵對比,怕有哪一點還不夠完美。她一開始喜歡賀嘉,就開始了計較。
夜深後,突然下起一陣急雨,兩人就近跑去湖心島躲避。這島上自雙城很小的時候起,就建了一個花園,裏麵有高大的西湖石假山,盤根錯節的黃桷樹,鬆柏纏繞的涼亭,還有幾處繁茂的花圃。沿著鵝卵石鑲嵌的小路,直走到底,在一對石獅子的後麵,是一個江南園林式的湖心亭:青磚鋪地,四麵飛簷,一圈朱紅色的欄杆,俱已斑駁。雙城一路小跑進了涼亭,正要往圍欄邊的長凳上坐下,卻被賀嘉攔住,隻見他掏出一包紙巾,抖開幾張,先往凳子上掃掃,又湊過去吹了吹,方才四角鋪好,叫雙城坐下。好多年以後,雙城偶爾想起賀嘉,腦海裏仍舊記得這個動作。
雨水淅淅瀝瀝不停打在湖麵上,漾起無數漣漪,微微有些風吹過,倆人的頭發和臉上都沾了濛濛水氣。安頓好雙城,賀嘉並不坐下,隻把手撐在旁邊柱子上,微微俯著身體,低頭去聽她講話。雙城正興致勃勃地說到她小時候讀《紅樓》,如何把這島叫做紫菱洲,這湖叫做沁芳閘,這亭便是藕香榭……又說跟小夥伴大冬天在亭子裏扮戲,有一個不小心掉下去,凍得半死才撈上來……賀嘉問:“不會就是你吧?”“是我又怎麽樣?”雙城仰頭笑道。賀嘉說:“那叫我怎麽來得及跑回去救你?”這個時候雨大概停了,月光從黑雲的縫隙裏灑落下來,一抹如螢的清輝照在賀嘉側臉上,他凝視著雙城,頭更低了些。雙城一驚,隻好把臉轉開,去看那尚未平息的湖麵,嘴裏小聲說:“我會遊泳的,不用你來救”。她必須得說點什麽,否則一靜下來,她就能聽見自己的心髒,跳得那麽響。
賀嘉見雙城害羞,心裏直想抱住她,手掌緊緊攥了一下,換了玩笑的口氣說:“你會不會遊是一回事,我跳不跳下去救,是另外一回事。冬天是吧,那我跳下去肯定感冒,你好歹也要來看看我,送點水果、雞湯什麽的,我一高興,一時半會兒就好不了了,你還得三天兩頭地多跑幾趟,人得講良心對吧?”雙城樂了,說你想什麽呢,越想越美。賀嘉便接到:“最美的是這樣一來,就有了好多機會見你,不用再整天盯著傳呼機,也不用去你們係門口傻等了。
雨完全停了,雙城笑吟吟地站起身來,踏著濕漉漉長滿青苔的小路,向門口走去,一邊說:“怎麽是傻等呢,剛不是說‘順路碰碰運氣’麽?”花園裏不知什麽花,夜裏悄悄開了,一陣香氣清甜如蜜。雙城看不到賀嘉的臉,隻聽見黑暗中他的聲音:“不用碰,我的運氣,上禮拜六已經到了。”
雙城在新掛牌的“馬可波羅遊輪公司”上班已經一周,她是兼職,每周任選時間來三次,每次半日。地點是楊學堅在上清寺物色的一幢四層小樓:一樓倉庫兼廚房,二樓辦公,三樓是楊學堅的辦公室和寓所,四樓做員工宿舍,眼下隻有兩間上了鎖,一間住著新來的司機,還有一間說是給葉丹留著,但從未見她現身過。樓房摩岩臨江,建成不久,外牆的馬賽克被車流掀起的塵土一蒙,看上去已經半新不舊。
自出差回來,雙城和陶沙就沒再碰麵,今次在馬可波羅公司勝利會師,兩下歡喜,越發熟絡。大多數時候,辦公室領導都不在,楊先生整天縮在樓上也不知道忙些什麽,陶沙得了自由,要麽拿著電話跟人天南海北地煲粥,要麽掏出化妝鏡,一邊描眉畫眼,一邊跟對麵桌的雙城大談她的衣服鞋子和愛情故事。陶沙跟米拉不同,米拉說起男朋友,都是從怎麽好看怎麽帥開始的,而陶沙的對象都是從怎麽有錢有勢起頭。公司還沒什麽業務,來來去去就那麽幾個人,陶沙仍舊每天走馬燈似的輪換著首飾和衣服。從她嘴裏,雙城頭回聽到這樣的說法:一個人如若兩天連續穿著同樣的衣服上班,答案隻有兩種,要麽太邋遢,要麽就是浪蕩不歸,一夜風流。還有一次,陶沙發現雙城竟然沒穿耳洞,便赤裸裸地笑她一定還是處女,雙城問有何幹係,陶沙睨著眼笑道:“怕痛唄。”
某日陶沙閑得無聊,把司機羅軍叫來,從坤包裏掏出鈔票,說你幫忙跑一趟,替姐姐們買點吃的喝的來,等下跟我們一塊兒吃,沒事做怪悶得慌。
羅軍年紀跟陶沙一般大,個子不高,黝黑精瘦,是蔣培軍在瀘州鄉下的遠親,高中畢業混了張駕照,就隻身來了重慶打工。他人雖勤快機靈,但一無戶口二無文憑,一晃好幾年,隻能做些零工,這回被楊先生招來開車,才算安定了下來,因此每天聽差跑腿,從無抱怨。大家看他好說話,都愛使個嘴兒,他也不計較,轉眼就抱回一堆汽水零食,三個人索性攤開來邊聊邊吃。
陶沙說啥時候把楊先生那輛淩誌開出來兜兜風才好,羅軍說你就別想了,車鑰匙每天別在楊先生腰杆上,上次葉丹讓我送她去機場,楊先生都沒答應,最後還是她自己打的車。陶沙嗤了一聲,說香港人真小氣,上回去廣東玩,我爸朋友一輛寶馬車,借給我們跑了好幾千公裏,人家也沒見心疼,他淩誌算什麽。羅軍聽了湊趣說:“陶總什麽時候也弄輛寶馬,我就炒了楊先生給你開車去。”雙城問:“葉丹去哪兒?出差嗎?”陶沙瞄了她一眼道:“你關心她幹嘛?你如今頭銜不過是個文員,還是兼職,人家小葉可是江董的特別助理,整天飛來飛去形影不離地助理著,是夠特別的……”說著笑起來,險些被汽水嗆到。雙城心想特別的不是頭銜,倒是那口口聲聲的 “小魚兒”三個字,頗有幾分情愫,但這些都與她無關,跟他們在一起,她唯求一個前途而已。
那段時間,雙城忙得不亦樂乎,又要應付作業和考試,又要擠出時間來馬可波羅,還要保持跟賀嘉約會……她總是不夠覺睡,可初戀和夢想把腦子塞得滿滿的,她又從未感覺過疲憊。賀嘉也一樣, 為了確保職位,他提前上崗預熱,跟著信貸部的領導下工地跑現場。幾次雙城打來傳呼,他找不到電話,晚了些回複,就會招來一句:“剛才有事,現在忘了”,弄得賀嘉常頂著安全帽站在街邊電話亭裏,滿臉又是汗又是灰,還得笑著哄她。
雙城每月工資三百整,比人家全職工作還掙得多,她自己做主,繳了兩百回家,剩的一百拿去添了些時髦的新衣服。楊學堅對雙城日漸時尚的形象無法不予關注,每次雙城送傳真和信件上樓,他總會躲在鏡片後打量這位亭亭玉立的小秘書。有些抄抄寫寫的工作,楊學堅借口保密,不讓她拿下樓,隻在自己大班桌旁加了張寫字台,這樣兩人便可伏案之餘,聊幾句輕鬆愉快的話題。雙城對楊學堅倒沒什麽戒心,覺得他雖風采不及江先生甚多,但穿戴舉止,都比常人考究,加上謙遜溫和,很難讓人反感。楊學堅在香港有無妻小大家並不清楚,那個時候,港商一到大陸,事業愛情都當自己是百廢待舉的新人,大家不提,他順勢也就忘了。
初來時馮誌凡和何雲鵬指派丫頭,將葉丹分配給江先生,陶沙分配給楊先生,名義上是助理,實則也是一出古老的美人計,想將二人瓦解在重慶妹子的花容月貌裏。結果葉丹還沒來得及當上西施,就被江先生策反了過去,陶沙這個鄭旦又太咄咄逼人,楊先生胃口清淡,難以下咽,隻得躲避。倒是他長住的重慶賓館,有一位小巧玲瓏的前台唐小姐,打量這位斯斯文文的香港同胞多金,軟語溫言給籠絡了去,後來酒店傳得風言風語,這才搬到了公司住。唐小姐時常過來探望,並不跟大家打招呼,直接便上三樓。雙城每聽得高跟鞋響,又看陶沙在對麵使眼色,待得回頭,卻隻能瞧見樓梯上一個婀娜多姿的背影。
這天下午,陶沙正用撲克牌給雙城卜卦,忽見楊先生手扶著牆壁,步子踉蹌走下來,麵色灰白,緊皺著眉頭,隻說腹中劇痛,吃了藥也沒用,叫雙城趕緊陪他去急診。陶沙忙說:“雙城路不熟,還是我去吧。”楊先生隻擺手讓她留下看守。不巧這天羅軍載了陳少飛外出,雙城見病勢緊急,忙叫了輛出租扶楊先生上去。車開出以後,才聽陶沙追在後麵吼:“去急救中心,那兒近,不堵車!”楊先生貼著椅背,緊閉著雙眼,豆大的汗珠順著額角涔涔而落,一雙手緊緊攥著雙城,陣陣發力。雙城想是他疼得厲害,便任由他握著,也不掙脫,隻小聲問說:“要不要打個電話叫唐小姐過來?”楊先生依舊閉著眼,搖了搖頭。
到了急救中心,雙城樓上樓下,掛號門診跑了幾個回合,又拿著楊先生的回鄉證跟醫院說是香港遊客發了急病,這才安排進了一間單獨的診室輸液。折騰半天,楊先生總算平靜下來,躺下後重又抓住雙城的手,半睜著浮腫的眼睛,嘴唇動了動,不知是想說話還是在呻吟。醫生診斷是腎結石發作,說這毛病雖不致死,痛起來卻是要命。雙城想他一個香港人,單身在內地打拚,初來乍到語言不通,又不象江先生那麽能說會道,受人看重,也是不易,便與他說幾句寬慰的話,順勢將手抽了回來。
“雙城啊,這次算你救了楊先生一命……不知道為什麽,我第一次見你啊,就覺得特別親切,和別人不一樣。”說完這句,楊先生好像並不需要雙城回應,便轉頭向內睡了過去。雙城隻好陪在病床前,呆望著吊瓶中一秒一滴的藥水,為她那些新衣服去盡守義務。
自此以後,楊學堅更有了理由,以恩報恩對雙城格外照顧,留她在樓上抄抄寫寫說說笑笑的時候,也越來越多。每次樓下分機一響,陶沙就嘲笑說宣雙城接旨入宮,雙城也覺不妥,但一走上樓梯,便不由在陶沙嫉妒的眼光中換了份勝利的心情。
賀嘉這陣常去解放碑實習,碰上雙城在上清寺,他回程時便中途下車,等上雙城一起走。這條路上的中巴,車廂擠成了罐頭,沒有座位的話,賀嘉這樣的高個兒必須彎著腰才能容身。他盡力用身體抵擋著後麵的乘客,為雙城多留出一點空間。有次遇上修路,從李子壩開始堵車,一步一步慢慢挪,挪到華村附近幹脆在路中間停住,整整十分鍾一動不動。車廂在太陽的炙烤下悶熱到窒息,充滿了各種油汗與汙垢的臭氣,雙城不巧又站在引擎蓋旁,一雙腳踩在滾燙的鐵板上,隻能輪流踮著兩隻腳尖煎熬……下車一看,腳底竟活生生燙出兩個水泡。賀嘉自責起來,忍著心疼安慰道:“等我工作轉了正,車費可以報銷,到時候我接你下班,我們打的回去。”雙城把鞋穿好,淡淡說到:“沒那麽嬌氣,不認識你之前,莫非我就不擠車了?”
話雖這麽講,雙城腳底的痛還是一點點蔓延到了心裏。她自己也奇怪,以前並不覺得吃苦,如今有了賀嘉的關懷和歉意,反倒添了一種說不清的委屈,好象這些不如意都是他的錯。賀嘉總把她護在內側,自己走在靠近馬路的一邊,為了避開人和車,左躲右閃的樣子,雙城看來竟有些狼狽,這和他在舞會上玉樹臨風的形象,實在相差甚遠。
賀嘉還沒有收入,請雙城吃飯隻能去幺店子、麻辣燙,曲裏拐彎地穿過背街偏巷,找些便宜的地方。跑一天工地,賀嘉早餓了,坐下來就點雙城愛吃的黃鱔,鴨血,耗兒魚……給自己要了雙份的土豆,說澱粉頂餓。火鍋店桌子上竟然擺了一隻小小的瓷瓶,裏麵單插著一支康乃馨。賀嘉拿起那花遞給雙城:“送給你。”這可不是雙城想象中第一次送花的樣子。她接過來看看,仍舊插了回去,掩著心頭不悅道:“康乃馨,隻能送給母親。”
每隔兩天,至多三天,他倆就會見一麵,要麽晚上在校園走走,要麽一起坐車回家;每見兩次,至多三次,賀嘉便會請她吃一頓。雙城細想起來,覺得這些都是賀嘉設計好的公式流程,不多一分,不少一分。算起來他們約會一個多月了,除了那晚在湖心亭,恍惚有那麽一次親近之意,到現在,賀嘉竟連她的手也沒牽過,雙城的委屈於是多了個源頭。她不知該怪自己心急,還是怪賀嘉冷漠,她沒得可比,也不能去問陶沙和靜融,她隻能跟自己說,他這是教養好,懂尊重。
這天雙城說車上站得腳痛,想早些回家休息,待走進校園,樹蔭蔽了路人視線,賀嘉便伸手去扶她。雙城側身避過,直說不用,賀嘉察覺到她的臉色,便擋住去路好聲問她:“今天怎麽啦?上班受委屈了?”月光再一次照在他清秀的臉上,因為帶著愁容,賀嘉看上去象是一尊憂鬱的雕像。雙城心軟了,融成涓涓細流。她知道他是喜歡她的,隻是不得要領,但她又無法對他說清,隻能在心底歎口氣,投降似的輕輕挽住了他的手臂。賀嘉歡欣起來,說話也有些語無倫次,但他的手仍舊老老實實呆著,留在二十公分的界線之後。兩個人的影子映在路麵上,拉得細長,看上去如此般配,卻遲遲難以融合。
不久,駱陽來說社團裏有位師姐認識賀嘉,說他原本有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一直在廣告公司做模特,賀嘉媽媽不喜歡那女孩,說她社會氣息太重,賀嘉便猶豫了。女孩一賭氣,孔雀東南飛,去了深圳,這才分的手。她走後,賀嘉還病了一場,家裏說是闌尾炎,可大家背後都說是相思病。雙城聽完隻哦了一聲,胸口卻象壓上千斤的秤砣。(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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