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記米克諾斯島上的鄉村旅店

黎明前抑揚頓挫幾聲雞叫，兩個人都醒了。模糊了幾秒鍾，才想起我們置身海島，漂浮在離家千萬裏的大海之中。很久沒有聽見這樣理直氣壯的打鳴了，我閉著眼說： “小時候校園裏有，總搶在起床號前半分鍾，”枕頭那邊響應道：“我們那兒沒有，住貴州的時候倒聽過，好親切。”“為什麽公雞一大早就這麽來勁呢？”停了一秒，兩個人都笑起來，瞌睡跑遠了，一天清清明明地來到。

米克諾斯島（Mykonos）在遠離希臘本土的愛琴海南部，直到出租司機載著我們以極速賽車的姿態在懸崖、山穀和丘陵間風馳電掣之際，我才發現它竟然那麽廣大。一路顛簸到作嘔，對看上去心不在焉的司機卻有著百分之百的信任：那滿不在乎的樣子正是我的安全感所在。預訂的鄉村旅館，建在海島東麵的懸崖上，遠離港口小鎮的熱鬧，搭車過去大約需要二十分鍾，加之已過了暑假旺季，入住的客人不算很多。店主人看我注明是couple，便給了坡上靠邊最私隱的一間。住房都依山築成窯洞的式樣，四壁清涼，是本地的一大特色。因為隻有開門的一側通風，房間裏有些潮濕的氣味，好在我們的房間有獨立的走道和露台，其它住客並不會經過，門外盛開的三角梅形成一幅巨大的窗簾，剛好擋住外界的視線……加之海邊沒有什麽蚊蟲，便可以放心大膽，徹夜開窗而眠。

有得必有失，因為距離前廳較遠，說好的 WIFI了無蹤影，為了預訂前往下一島的船票，隻好一早拎了電腦過去，坐在餐室外木頭和蓑葉搭起的花架下上網。旅店的主人，一位壯實美麗的希臘婦女，在身後的廚房裏來回忙碌，準備著我們的早餐。麵包，咖啡和熱牛奶的香味從灶間飄過來，混合在早晨清冽的空氣中，叫人安心。花架外是瓷磚鋪的一小塊空地，瓦灰藍和淺栗色相間的圖案，正象遠處粼粼的海波。空地的邊緣圍了一圈結實的木欄，欄杆外即是懸崖，站在那裏，可以完整地俯瞰整個小小的峽灣。晴朗的光線下，嵌進懸崖之間的這片海水因為深淺的起伏，呈現出層次不一的綠色，即便站在幾十米高的崖邊，透過翡翠的水麵，仍清晰可見水底匍匐的礁石曲線，象一朵朵巨大的蘑菇，盛開在幽藍的深處。
 

剛才還碧空如洗的天頂上，不知何時聚集起幾團沉甸甸的鉛灰色雲朵。我指給側衛看的當口，一串雨滴已經劈啪敲打在了淩霄花和夾竹桃的葉麵上。象森林裏的小動物，靈敏地嗅到了雷雨的氣息，店家的一群孩子不知從何處鑽了出來，嘴裏嚷嚷著彈性十足希臘語，齊齊衝進了屋前的空地。這是清一水兒的四個男孩，大的七八歲，小的三四歲，蜜糖色的皮膚上，淡金的絨毛微微發亮，臉龐俊秀，都有著尖尖的下頜和海藍色的大眼睛。除了身高，很難找出他們樣貌的區別，活象從小到大可以罩在一起的整套俄羅斯娃娃……隻遺憾我沒能給他們拍張合影。
 

孩子們仰起頭，一大瓢急雨如願以償地從他們頭頂澆了下來，歡天喜地的呼喊中，暴雨鋪天蓋地而落，勢頭之猛，令人吃驚。激烈的雨聲一時象要擊穿木棚，盡管隔著好幾米，細密的雨霧還是撲麵襲來，濡濕了我的頭發……隻好闔上電腦，握住熱乎乎的茶杯，專心致誌欣賞這場雨景。孩子們想盡辦法在狂瀉而下的雨柱間嬉戲。他們的母親從廚房走出來，站在棚下，揮舞著豐腴的雙臂，輪流叫著他們的名字罵了一輪。兒子們便歡笑著一溜兒跑過來層層疊疊擁抱住她，跟著又重新衝回到雨裏。女人望著被沾濕的衣襟，笑著聳聳肩，走回了廚房。大概受到笑聲的感染，旅館裏幫忙提行李、扛東西，埋頭幹活不愛出聲的年輕夥計從後麵走過來，伸手捉住那個最小的孩子，一把將他整個兒倒拎過來，走過雨地，往木欄邊蕩了幾下，作勢要拋下海去。這大概是個固定的玩笑，店裏眾人皆樂，倒吊在空中的孩子也咯咯大笑，隻是把我嚇了一跳。

神仙打了一串大大的噴嚏，突然又止住了。隻一小會兒，雷聲遠去，雨幕收起，變成了稀稀拉拉三五滴。遊戲完畢，其中一個孩子領了母親的命令，過來收取淋濕的墊子，一躍跳上我們身後的長椅，運動之間的勻稱和輕巧，象一隻穿越林間的小猴……一抬頭不防撞上我的目光，便斂起下巴羞赧一笑，其間甜美令人融化……不由幻想這樣一張臉龐，一段小小的身姿，未來會出落得多麽英俊挺拔，無論犯下多少荒唐，這一笑也足可令姑娘們原諒。

便又想起了希臘人 “不自由，毋寧死”的訓言。怎麽能不奔放呢？生在這樣一戶鮮花覆蓋的人家，長在這樣一處碧海藍天的小島，希臘人你們是抽到了上帝的上上簽，做了世界的寵兒，才能如此恣意散漫，載歌載舞……百老匯最討喜的歌舞劇《MAMAMIA》，講述的便是這樣的希臘海島上，這樣的鄉村旅館中，發生的浪漫故事。我肯定不是第一個做此聯想的住客，剛提起那段故事，女主人便抱著自己的雙臂笑說：“真可惜我沒有女兒，更沒有那麽多羅曼蒂克的情人！”

欄杆的盡頭，是通向下麵沙灘的小徑。不知哪一朝哪一代的旅館主人，集結鄉鄰修築了這條崎嶇笨拙，卻美感天成的石頭路。沿著陡斜的Z字，它將人帶到海邊，兩旁懸崖巧妙地圍起這塊領地，使它成為旅館客人獨享的私人沙灘。上午的海水已經足夠溫暖，走到沒膝的地方，低頭便見成群的小魚遊弋在我雙腿之間。偶爾也有二十公分長的，灰色的背脊一閃而過，卻無論如何也抓它不住。沿著陽光在水麵鋪成的金色光帶，暢快地朝蔚藍深處遊去，大海張開溫柔的懷抱，那誘惑如此神秘……化解了我的畏懼，隻想不顧一切融入她去……直到側衛在身後呼喊“別遊遠了！”我才警醒過來，低頭看身下的海水，因為急劇加深，顏色變得暗沉，那些水下巨石似乎開始變形，膨脹，張開八爪魚的巨臂，向我靠攏來。我不禁心驚，腦海閃過一串名詞：“水鬼……海怪……陽光下的罪惡……懸崖下的午餐……”同時感覺海水變得冰涼，緊張讓人的動作開始慌亂，連忙探頭四望，盯住最近的一塊浮出水麵的礁石，按捺著害怕奮力遊去。幾乎精疲力盡之際，手才觸到岩石，用盡全力爬上去，喘了好一會兒才安定下來。大海深不可測，暗藏玄機，麵對她，人唯有敬畏。

消磨到中午，兩個人的海灘才添了新的角色。一對講希臘語的小情侶從崖頂走了下來，女孩身姿曼妙，踩著貓步踱過沙灘。大約是把準我們聽不懂，男孩懶懶地在墊子上躺下來，大聲朝他的情人說著一些語調輕佻的話。從女孩嗔怪而興奮的神色裏，從她不斷向我們心虛窺探的眼光中，誰都能猜出那些情話的火辣、刺激……也遊得差不多了，我們收拾東西，客氣地讓出了這片煽情天地。

旅館不開午餐，中飯就去坡下路口的館子解決。掛著“意大利披薩”牌子的小店陳設簡陋，卻非常幹淨，嗚嗚旋轉的吊扇下，幾張桌子上座了一半。這島上每間店鋪裏都貼著環島公車的時刻表，島民們熟知通向鎮上的每趟班次，往返的鄉間巴士便成為小島上的時鍾，標記著一日的光陰流轉。離下一班車還有半小時，我們點了披薩和奶油肉桂通心粉，一回頭看見廚子這才開始和麵，擔心來不及，和掌櫃一說，轉眼就給熱騰騰地端了上來，多半是插了隔壁桌子的隊。麵條上切片的熏肉香味撲鼻，奶油濃滑，披薩也做得餅薄料厚，cheese拉得長長的韌勁十足，抵得上三年前在蘇蓮托嚐到的口味。側衛笑說還是希臘人好啊，這要在德國英國的餐館裏，大約寧願退錢不做生意，也是不肯變通行個方便的。

餐館外的小馬路，電線杆上掛著一塊不顯眼的牌子，便是車站了。路邊雪白的矮牆頭剛坐下來，看見做披薩的廚師走出來抽煙，忙豎起拇指讚他的手藝，大家隔著馬路，語言不通地暢談起來：“你們從哪裏來的呀？”“對，我們要去鎮上。”“您是這島上的本地人嗎？”“你們晚上再來，嚐嚐我的茴香烤魚”……
 

往前二十米，有一個拐彎，拐彎處幾叢盛開的夾竹桃，嫣紅喜人。路邊是陡峭的斜坡，所以從我的位置看出去，路沿外即是藍盈盈的大海，襯著白生生的路，紅豔豔的花，好看得來象一幅精心的畫。我要是個小孩，便每天在這裏搭車去小學校，跟著可親的女老師，念那些嘰裏咕嚕的外國課文，課間和同學滿島上瘋跑；或者是百姓家的少女，穿著花朵的連衣裙，乘車去鎮上咖啡館打工，端著盤子忙忙碌碌，抬頭就能望見心儀的男孩，正駕著滿載而歸的漁船駛進港來……海島生涯，該是什麽樣的感受呢？
 

公車誤了點，廚師比劃著說：“常有的事，別擔心，車總會來的。”是啊，該來總會來的，身在米克諾斯，何必焦慮。我便起身去馬路對麵雜貨店買橘子汽水喝，看門口攤上有新鮮的桃子，計劃著晚上回來買它幾個……突然雜貨店的老板朝我嚷嚷起來，急急指著門外……公車來啦！滿滿的一車人，連同司機，都從窗口探出來向我招手……一時間側衛在叫我，廚子也揮舞著雙臂，汽車喇叭嘟嘟按著：一個外來的女人差點誤了去鎮上的班車，多麽重大的一件事！作為主角的我，忙把草帽按在頭上，衝過馬路。待我登車關上門，一車廂的外國麵孔都笑盈盈地望著我，廚子和小店老板在窗外揮手，整個世界都鬆了口氣。
 

當晚從米克諾斯鎮上搭最末一班車回來的時候，夜已深了。接近中秋，明晃晃一島皎潔的月光。山嶺、菜地、石板路皆籠罩在清輝之中，泛著晶瑩的白色。好一會兒，我才想起並沒有路燈，眼之所見，唯明月天上，如此巨大的一輪，叫人心生敬畏。“深藍的天空掛著一輪圓月，下麵是海邊的沙地，種著一望無際的西瓜，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帶著銀圈，手握一柄鋼叉……”側衛吟誦起來，還真是那樣神奇的畫麵，希臘的閏土走過來，衝我們點頭笑笑，是那個幹粗活的小夥子，正關了大門要下班去。
 

這一夜依舊敞著門窗入睡。崖下的海灘漲潮了，“嘩——嘩”一波一波就拍打在我們的枕頭上。初時聲音巨大，聽得久了，慢慢柔和起來。睡意朦朧中，聽側衛緩緩地解說：“……每逢太陽、月亮、地球的位置處在……海水受到月亮的引力……午夜便會有最大的漲潮……”潮水真的漫了上來，漫過懸崖下的礁石，漫過白天徜徉的沙灘，漫過了他的聲音，覆蓋了最後一點零星的意識。這一覺睡得極深，潛入海底，無夢，無光，無聲。
 

離開旅館的時候，拖著行李坐在樹蔭下等的士。一頂草帽遺忘在了腳邊台階上，車到碼頭才想起來……過海的輪渡上，便一直幻想那頂草帽是被嬉戲的孩子搶來頂在了頭上？是被廚子和老板娘閑中議論：中國女人忘記了她的帽子？還是無人問津，代替我靜靜地留在了淩霄花攀緣的棚架下，等海風吹過的時候，就輕輕揚一揚邊角，象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人們說旅行的途中忘點東西在什麽地方，預示你還會故地重遊，在米克諾斯的鄉村旅館，這句話，我是相信的。（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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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克諾斯鎮風景：

 

[x瀟瀟]

“這一覺睡得極深，潛入海底，無夢，無光，無聲。”，真美！文如其人，被你吸引。。。

[齡齡媽媽]

你有才又大方靚麗，特別喜歡你的係帶涼鞋。

[orcl]

you have a pleasant journey，look gorgeous！

[60MPH]

文筆真好，有三毛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