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時候,飄起雨來,因為就要出門遠行的關係,想跟LEO多呆一會兒,便撐傘帶它散步去.
幾天宅在家裏,馬村的春天竟然已經這樣深濃,被春雨輕輕擦洗過,愈發綠得沁心.前一段各家收拾庭院,種花培草的工作基本都停當了,新剪過的草坪細細密密,散發著草汁的清香.翻過的花土看上去十分鬆軟,令人想抓起一把握在手心裏。非得這樣親近,才能想起大地的恩情.
村子裏第一撥開的是鬱金香,一叢一叢花邊似的圍繞在門前才出嫩芽的樹底下,到這時分已經謝去不少。接著是轟轟烈烈的玉蘭和梨花海棠,鋪天蓋地,一夜東風。跟著眼下第三撥開得正旺的是丁香。碧綠的寬葉間淺淺的紫色,玉簪似的,一樹樹站在各家的花園門扉邊,依著拱門的輪廓,微微欠著身子,象迎來送往一位知書達禮的清秀丫鬟。可是紫鵑麽?
馬村每戶皆為兩層小樓,獨棟或連排,牆磚以較淺的泥黃,青灰,褚紅,藕荷為色,小樓設計十分類似,門窗閣樓的樣式鮮有出入,一路走去,卻不覺雷同,靠的正是各家各戶匠心打理的庭院花木。這樣新建的屋村,前院大小有限,便有聰明人用些掩映,切割之法,或門前植樹隔開視線,或草坪上用鵝卵石界出小徑,築起花壇,化整為零,立時多了許多參差變化之趣。五六月間起,各家便買來花籃掛在門廊下,大多是秋海棠,矮牽牛,天竺葵一類,鮮豔熱鬧開足整個夏天。也有喜好素淨的主人,概不種花,隻將草坪,鬆柏,藤蘿,各種賞葉的植物,深深淺淺的綠色覆滿自家院落,任是無情也動人,好比蘅蕪君。後院是各自柵欄圍起來的,偶有鐵線蓮和金銀花開得蓬勃,從內院攀緣出來,自籬笆牆頭垂落,迎麵走來並無香味,等走過幾步,那香才從身後悄悄追上來,隱在鼻息之間。
馬村一日由朝到晚皆是清靜,尤其午後連孩子的一兩聲咋呼都沒有了,那細雨綿綿灑灑在草葉之間的聲音便凸顯出來,聽在耳朵裏甚是溫柔。倒是有幾家看天氣溫和,將狗留在後院裏,等LEO走過時,循著味道過來貼在木圍另一側,裏應外和地“汪汪”吵上兩句。不過一個說“哪來的閑漢,莫在我家勾留,還不快些走開!”一個答“公家路世間道,你走得我也走得,與你何幹,還不閉嘴!”諸如此類,總得兩三回合才各自悻悻然丟開。也有年少多情的,從自家籬笆牆底的縫隙處,探出半張毛絨絨的小臉來,鼻頭呼呲呼呲蠕動著,想要打招呼交個朋友。
馬村這一帶有大小三處池塘,我每日帶LEO散步的路線總也經過其中兩處。尤其大的一湖位置僻靜,少有人至,湖岸小徑卻修剪得十分整齊。腳下蒼苔青草走起來綿軟之中帶著一點彈性,夾道是層層疊疊的野花,隨季節交替開放,給小徑鑲上五色的花邊。此時的主角是一種嫩黃色星星點點的小花和另一種粉紫色簇簇的花簪,兩者皆無姓名,喜滋滋結伴開放在它們一生一次的春天裏。路走到一半,見邊上有一棵野蘋果樹開了花,將傘移開,仰頭望那密密麻麻,如山如海的雪白的朵兒……望得久了,人變得細小起來,直到小成一隻昆蟲,仰望宇宙。
池塘裏野鴨,還有逗留未去的大雁,成群往來,劃出一道道清淺水紋。樹叢裏“畢哩”一聲,尋聲望去,總是羽毛鮮豔的小鳥在樹枝上招搖。我見過個頭嬌小,卻長著鸚鵡那樣豔麗的黃色,綠色,和藍色羽毛,也見過拖著長長的喜鵲樣的尾巴,通身火紅的鳥。羽毛和花瓣一樣,因為是造物主調染的色彩,其豔不可方物,都是世上顏色的極致。還有野兔,這個時候男歡女愛生兒育女特別多:麻黃色鬆軟亮澤的皮毛,被肥沃的春草養得圓頭胖腦,蹲在路前方,乍見LEO過來,一下愣在那裏。LEO後脖子的毛便根根豎起來,尾巴伸展開,等待我輕輕一聲令下,狗和兔子便閃電般追逐起來。萬物霜天競自由。
走過池塘,雨聲漸密,對麵路上兩個金發的孩子,不知哪裏竄出來,望著LEO用英文低聲驚歎兩句,然後又突然想起什麽,一前一後飛似的跑遠了。有這樣一個馬村容納童年的種種好奇和夢想,是他倆的幸運。由此便想起我童年的校園來。最喜歡也是這樣深深的夏天,暑假校園寂靜,風吹蟬鳴,千草萬花,皆是我的天下。也有這樣淅淅瀝瀝的雨天,受了大人差遣,去文字齋取一封書信,或圖書館交還兩本小說。一個人走在林蔭的路上,空氣裏滿是泥土濕潤後微腥的味道,聽雨水不停敲打在傘上,讓路沿下的積水冰冰涼淌過腳背鑽過趾丫。沒有人路過,沒有人看到我,索性一腳踢在溪流上,任水花飛濺到裙角,腿上和發梢,化作千萬點點滴滴的自由……那雨一直下,一直下,拋珠撒玉從童年一直落到馬村,落到我的頭上,年華施然,隨水而去,隨風而去,隨小鳥翅膀上顫動的羽毛閃閃而去。
正走著,路對麵一聲口哨。有人倚在門前廊柱旁,夾著一根煙。才是一位新近搬來馬村的朋友,見我抬頭,未及招呼,回身向屋裏喊道:“亦青快來,還真是她,我說象嘛。”伊是他的上海老婆,我認識他倆時,爾等北夫南妻正值新婚,如今吵吵鬧鬧竟十餘年了。我於是牽狗過街,因怕雨水帶泥,髒了人家地板,便隻撐傘站在門廊外,和他夫妻一裏一外地搭話。才兩三句,他家金毛老狗和一雙小兒女便從兩人四腿之間鑽了出來瞧熱鬧。那狗原與我親近,搖著尾巴想上前討個喜歡,卻被LEO低低一聲嗬斥阻在半途,不敢往前。他家小女兒隻四五歲年紀,見生人來訪,亦知道將劉海捋捋清爽,倚著她母親的腿擺出個好看的姿勢來,忽閃著眼睛,儼然已是一個小小的人精兒。
見他們一家喜慶,家常話不禁多拉了兩句,安靜中我們的聲音便顯得突兀,怕吵了鄰居雨中恬睡,不由將嗓子放低下去……此時雨從屋簷劈啪落下,在台階上拍打成小小水花,雨聲清越,使人不禁側耳傾聽,忘了說話。馬村之靜,靜在無聲,靜在有聲。
花事連連,馬村最好的季節已經到來。接下來便是千嬌百媚的芍藥,牡丹,繡球,玫瑰和月季……過一陣繁花落盡,綠樹成蔭……再然後秋風漸起,樹林便會呈現出瑰麗的彩色……跟著孩子們會提著桔紅的南瓜燈,乘暮色踏薄雪,挨家挨戶敲門乞糖吃……最後大雪飄揚而下,覆蓋整個馬村,百戶千家,又會在瑩白中點亮聖誕燭火,等待下一輪的春華秋實。就是這樣悠長,就是這樣飛逝,就是這樣期盼,就是這樣踏踏實實。
去年夏天父母來此探親,晚飯後一家人散步到天色暗盡。墨藍之中,微風從森林那邊輕拂過來,被草葉與花蕊濾過,清涼而甜沁。他們喜愛馬村的花木幽靜,即便短居小住,也深感滿足。而我來此居住已有四年的光陰,將來是否仍有遷移,並未可知。但馬村小小天地,收容一段歲月如此,靜好而有情,已是我命中一份福氣。
(注:馬村,位於多倫多東北麵,本名Markham,香港人來此譯做萬錦,近年大陸移民漸多,為親切之意,昵稱馬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