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為誰藍——摘自《2012航行日記》

Oasis of the seas （海洋綠洲號）, 當今世界最大的兩艘遊輪之一。二十三萬噸級的大船可載客五千餘人，上下十七，八層，寬部繞船一圈約兩公裏。爸媽都是在長江邊長大，於船情有獨鍾，尤其爸爸當年差點就報考了造船係，巨輪一直是他的夢想，看到老頭老太對著夢幻般的輪船歡呼雀躍的樣子，我心滿滿的，滿滿的滿足——還有什麽比這更合適送給他們做一份金婚的禮物？

邁阿密的海岸線無盡延伸，象海洋張開歡迎的懷抱。綠洲號破浪離岸，拋開大陸而去，人們沉睡其中，不覺絲毫動搖。

……

航行到第四天，停靠此行的亮點：維京群島的聖.托馬斯港。而這一站亮點中的亮點，聽說是一處叫honeymoon beach蜜月沙灘的地方。在早餐廳滿滿塞了一肚子的雞蛋熏肉三文魚，一行六人才剛下得岸來，第一個令人尖叫的發現，是滿地自在往來的熱帶蜥蜴。這原本醜陋的東西，三五成群，悠閑在岸邊礁石上，加上肯跟人親近，竟然覺得可愛起來，聖.托馬斯的使者是如此特別。

搭乘港口拉客的小巴士，翻山跨海而去。路上碧海藍天，紅花綠蘿，果實累地，牧牛放歌，一派海島風情自不必說。先經過一處蝴蝶農莊。農場不大，細網的大棚底下，數百隻蝴蝶翩遷於花叢樹蔭之間。我尤愛那大翅膀的鳳蝶，雙翼打開，大如碗口，絲絨的黑底上精致的孔雀藍花紋，象工筆描上去一般細膩，讓人想起寶釵在滴翠亭上撲的“那一雙大如團扇的玉色蝴蝶”。可惜鳳蝶一旦停在花葉之上，一雙翅膀立刻閉得緊緊的，格外自珍的樣子，生怕給人拍了照去，任我的鏡頭如何追逐，終究無法得逞。

另有一種虎紋蝶也很特別，翅膀上金黃和墨黑交織得豔麗威嚴，筆直打開，滑翔而來，人家都是裙裾迎風的美，它偏是旌旗招展的帥，漂亮！還看見兩隻巨大的蝴蝶呈交尾狀，貼在一起，靜靜地倒掛在樹梢，引人圍觀。原隻知道破蛹化蝶是個寧靜悠長的過程，不料昆蟲交配也可以這樣安詳端莊，象兩個石化的舞者，定格在那一刹那，直到幕布緩緩垂下，也不動分毫。

出來再換乘當地輪渡，畫中飛馳不到一刻鍾，抵達了萬花迷眼的聖約翰小島。大約走了二十分鍾山路，道旁皆是虯曲如蛇的仙人掌，龐然成樹的蘆薈，高處望去，得見一個連一個碧浪銀沙的海灣……走在前麵的朋友回頭高呼“聽得見海浪啦！”林蔭中再摸索了一會兒，突然之間，一片夢幻樣的海灘，路轉溪頭忽見，赫然出現眼前。

太美了！不愧是世界海景翹楚的維京群島，此時日正當午，海灘幾近無人。赤足踏浪尋去，終於在海邊林蔭路的盡頭，發現了一處優美的渡假村。有人便有船，跑去前台訂好了下午的快艇回碼頭，這才敢安心享受。

眼瞄著渡假村前麵美奐美侖的私家沙灘，椰林旖旎，白沙如銀，堪稱絕色，猶在剛才那片海灘之上。雖然進來時再三看見“私人海灘，閑人免進”的告示，無奈垂涎至深，難舍難棄，便動了心機，跟前台的黑姑娘黑小夥套了陣近乎，一再感謝他們幫忙訂快艇, 請他們無論如何得收下這飽含著深情厚誼的十元美金。

熱情洋溢的美屬維京群島青年以最快的速度，被我泱泱華夏的文化感染，立刻答複了我附帶的“小小”請求：當然你們可以在這裏休息，直到快艇來接；當然這其間，做為渡假村的客人，你們可以享用這蜜月沙灘中最精華的部分，也可以享用旁邊吧台的飲料和舒適的更衣室 ……當然這一切都是免費的，My honey!

再不能等待，立刻奔向海灘，恨不得將眼前仙境整個攝入像機打包拎走。陽光下，海水清洌如淡綠的翡翠，千萬銀色或淺金色的小魚，成群地在手臂間，雙腿間遊弋。海麵平靜如美人慵睡，四下裏唯聞輕風逐浪，鳥鳴翠穀。趕來的爸媽換上泳衣，孩子一樣歡喜地撲入海中，此時滿眼的美，滿心的好，皆無法形容。天堂的顏色，天堂的聲音，天堂的味道……便都一並被我們了解到。這是金婚年爸媽的蜜月沙灘，是朋友夫婦十年之慶的蜜月沙灘，是每一對夫妻的蜜月沙灘。上天把最美的景，賜給了真心相愛的人們。

用老公攜帶的簡易snorkel，我嚐試了淺潛，並依此迷上了海水下麵的感覺。溫暖，明亮，一片安寧，小魚從皮膚上輕輕擦過，感覺自己幻化成魚群中無名的一隻，隨波逐流地遊弋，生存 ……被那寧靜的水波擁抱著，被那音樂似的明亮在前麵指引著，成千上萬的兄弟姐妹匯成洪流相伴前行著，啊，這就是我們生命之初那隻幸運小蝌蚪的感受麽？在旅行的盡頭，浮出海麵，豁然間，世界朗朗於眼前：完美，親切，猶如一次誕生。我愛大海。

我愛大海，每一次步下沙灘，踏著清淺海浪，迎向那一張歡暢的笑臉，每一次攜手滑翔在水下蔚藍的深處……與你同在，遨遊，高飛，任憑年華似水。

椰影下，小風中，幾乎要在這海景裏酣然入睡，下午最深濃的時候，我們預定的白色快艇從海麵盡處破浪而來。登船，啟航，揮手望向沒入一片湛藍之中的蜜月沙灘……天上一日，人間百年，圓滿，無憾。

快艇飛速前行，船頭四十五度角揚起，顛簸如霹靂。船長開足馬力，四十分鍾後便抵達港口。我們的Oasis如一座海上城池，童話國度，此刻巍然眼前，濃縮了人類的雄心和創造，那種壯誌之美，氣場之巨，高山仰止。

返船的隊伍已經排開蜿蜒的長龍，每次離港登船，都要經過一關又一關的身份驗證，安全檢查。炎熱的陽光下，人群本有些焦躁，突然清風襲來，自船頭飄過一陣蘇格蘭風笛。細看是一位白發樂師，獨自佇立在船頭露台上，樂聲悠揚，象是歡迎凱旋歸來的征客。豪情猶在，一襟晚照……笛聲既罷，餘韻繞梁，隊伍發出陣陣歡呼，這點安排，心思細巧，堪得一讚。

回到船上才覺得身體軟乏，象被抽去了骨頭，心裏卻有說不出的快活，撒嬌不回自己船艙，跑去爸媽房間的床上，硬擠在中間躺著，說會兒笑話，漸漸就眯一覺。人在福中。

……

經過幾天陽光沙灘的轟炸，餘下時間全日航行。大海風平浪靜，如整塊的藍寶石，靜靜在陽光下閃耀。

自上船後，我一直在尋找一處真正的“船頭”，可以象泰坦尼克號那樣做比翼臨風狀的地方。這天飯後消食散步，經過研究輪船模型，終於在我們從未涉足的某層樓上，找到了巨輪最前沿的位置。原諒我的無知，要不是老公解說，我還真不知道那個大大的“H”是直升機降落點的意思。

船頭就是壯闊，海風烈烈，如雷貫耳，迎風而立，方才感受到這平靜中超凡的速度。一對小情侶請我幫忙拍照，笑著擺出傑克和柔絲的經典姿勢來…… 一起在這巨輪之巔並肩過，縱未來沉浮，何足輕重。

像是要完美整個旅程，連續一周的落日勝景之後，這晚黃昏，我們在海上遭遇了一場雷雨。盡管船身依然穩如磐石，但烏雲瞬間結聚，海麵颼地由寶藍變為墨灰，閃電如利劍揮過，一道道將雲幕撕開，那種驚人的氣勢還是吸引了不少人做高爾基之態，憑欄歎賞。

頂層露天，風暴狂卷之中，人蹤頓滅。我貪此時人少，靈感一來趕緊奔去十六層船頭，我最愛的那個圓形大熱水池。隨手抄上一本慢吞吞說不完也看不完的《山居歲月》：男女主角在普羅旺斯的陽光下種葡萄，我眼前卻是一場完美的風暴。一米之外閃電霹靂，置身玻璃頂下，熱暖池中，有嬰兒趴在大人肩頭看世景的安穩與刺激，更堪整層甲板再無他人，那種獨享的感覺，快哉快哉！

看一會兒雨，再看一會兒書……輪船衝出烏雲的重圍，滾滾雷聲遠去，雨漸小了。池中又添了一對情侶，我便知趣地讓出了舞台。腹中轆轆，正是晚餐的鍾點了。

……

一日將盡，人聲漸息。獨我睡不著，拎了相機，重上甲板，在空無一人之處眼望夜空，海幾乎沒有聲音，黑暗裏亦沒有顏色與形狀。暴雨後的潮濕使每一樣東西都沾上微微的腥氣，這氣味才使得它們存在於此。總需要這樣一個機會，和自己呆上一會兒，暫離家人，朋友和愛情，感覺變得真切……

旅行結束了，人人滿意，我更滿意，因而從心滿意足中生出一點疲憊來，大約也是舍不得的關係。便掉轉思想的韁繩，開始想那些發生在大船上的故事：從尼羅河慘案，到托納托雷的鋼琴師……直想到杜拉斯《情人》裏，在結尾處橫渡印度洋的女孩。那一段肖邦的鋼琴曲，便從記憶裏淌出來，於寂靜無聲的甲板上，撥動心弦。

“——當時連一絲風都沒有，樂聲傳遍整艘黑暗的輪船，它象上天的旨意，卻不曉得與誰有何關係……那愛情如沙中之水，已隨時間逝去。可現在，也僅僅是現在，當肖邦的鋼琴撒遍大海的時候，她才重新發現這從未明了便消失的愛情。”（摘自小說《情人》）

海上無歲月，任它今夕何夕。

 

——2012年6月，於加勒比海航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