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從美國回來,過境時遭遇空前嚴重的海關堵塞,我們的旅遊車在彩虹橋上慢吞吞地磨蹭了足有五個小時。車上幾部老電影不停地播放下去,在熟悉不過的台詞背景中,心安理得地打開閱讀燈,看起了張愛玲。出門帶了本《流言》,顯然是這次再聰明不過的主意。
我愛她的散文更勝過小說,小說講的甲乙丙丁,散文聊的卻是她自己。還有哪個甲乙丙丁能活得象她那麽細致有趣,娓娓動聽? 如同瀟湘館裏的林妹妹,都說是孤傲難近,可是一旦聊起了興頭聊開了懷,嬌憨風趣,是哪個女朋友也比不上的呀。何況是隔著時空歲月,透過這些可愛的文字,毫無風險地與她交往?人們說,讀書讓我們有機會和智者偉人聊天。就這樣在昏暗車廂裏,我和心儀的女子交了朋友。
日本人的炮彈掉在香港的大街上,她擔心在被炸飛之前來不及看完《官場現行記》;而眼下尼亞加拉河穀的大風把車廂吹得左右搖擺,司機艾利克斯回頭問我感覺到晃動沒有?我想起明尼蘇達和九江大橋的垮塌,便跟他說,希望在看完手裏這本書之前,橋不要斷掉就好。大鼻子的哥倫比亞人聽罷,朝我翻了個白眼。
身邊的她說起自己最舍不得的那些漂亮衣服,怎麽參差對照地用蔥綠配了桃紅,湖藍托住絳紫;說起多麽喜歡留意人的名字,因為"此中有人,呼之欲出";說起有時心軟得聽一出《空城計》也會酸楚落淚,有時又冷硬得隻隔著一幅布簾子,在病人瀕死的呻吟中,仔細地吃掉牛奶麵上甜膩的那層泡沫。她一時捧出幅稚氣的圖畫,偶爾又翻出張久遠的像片……字裏行間,碎碎地講,絮絮地說。我會意微笑,遺憾搖頭,一會兒回頭讀到第三遍,還有滋有味地輕輕念出來;一會兒路轉溪頭忽見,驚喜得心裏連聲叫喚:就是這樣的!我也是這樣的啊!
五個小時,大半本書,原來並不長。想起愛因斯坦相對論中那個與美人同車的例子,我的同座則是張愛玲。
原來李安好些叫人心曠神怡的電影鏡頭:拉風轉圈的自行車夫,充滿童真的小風車,封鎖線後急著要回去做飯的姆媽……都是原封不動移自你的妙筆生花。我甚至懷疑《飲食男女》這個經典的名字,也是從你這兒借來的吧?還有《霸王別姬》中,蝶衣架起一排排舊行頭,指尖輕劃過華麗的絲綢,最後點燃它們那個美麗的鏡頭,不正是你《更衣記》的篇首?……你是一顆蘭心,一雙慧眼,是我們靈感的源泉。
世上的好文章很多,有的象教堂,有的象雞湯,讓人熱血滾燙或者如沐春光。而張愛玲,卻另有一種力量,能道破人心最隱秘的地方,象一道光,百步穿楊。記得王剛主持的一檔鑒寶節目,最有噱頭的環節是末了用一把榔錘,冷不丁把華麗的瓷器敲得粉碎,然後告訴觀眾:“看,都是假的!”就是這樣冷酷的力量,讓人覺得在生命的某些時段,所有安慰比不上痛哭一場。
她寫的不是聖經,不能打動全體,也不屑如此。可是常常一句話就等在那裏,當日當時,心中一動,抬頭發現人群中遠遠一個人,正凝視著自己。讀張愛玲,常有這樣遙遙相望的默契。
張愛玲最愛美的,最遺憾大概就是自己還不夠美。有人說長得美的女子,天生便具有命運的神秘性,我也喜歡這句話。可張愛玲你夠神秘夠滄桑了,還拿美來做什麽?一旦你美得潦倒眾生去了,誰還在長夜裏,為我們寫下這些吹氣如蘭的文字呢?
不過女子生得太聰明,難免清高些,和不大看得起的同齡人談起來,芝麻蒜皮嘻嘻哈哈還可以,往深了去,那場麵便尷尬難堪得很,好象跟念初中的表妹談到人生觀,和出租車司機扯起了感情話題,要給自己找個台階下都難。於是得了個炎櫻,你就歡喜成那樣,寧願放低身段,為她的每一個笑話叫好捧場;至於後來的胡蘭成,更是讓你從“塵埃裏開出了花來”。直至移居美國,年紀大了,與人更難融洽,偶爾交了個能彼此欣賞的朋友,回家還會興奮到跟賴雅嘮叨至半夜……有時候,孤單根本就是你不由分說的命運。
白先勇說天下的水都是通的,所以你最後才把自己撒進了太平洋麽?最後到底是想家了麽?真想去什麽地方看看你,可惜連個地方都沒有。
夜裏十一點半,車終於啟動,來到了一臉疲憊的海關官員麵前。我一定是無盡的隊列中唯一一個麵無抱怨,還如沐春風的人,略含不解與感動的海關人員問完一句話後,就揮手放行了。
夜雨瀟瀟,燈火浸潤,與張愛玲同座,窗外風景越發好看了起來……
這樣說話不太友好吧?而且照片也不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