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有氣質,甚至能分出性別來。男女文墨,因此各自得以發揚。比如北京,在老舍筆下滄桑,劉心武道來溫良,王朔一開口,又變得詼諧不羈……儼然是一位故事深厚的雄渾男子。
上海是雌性的,任它外表怎麽輝煌百變,骨子裏總有一種細水長流的精心,象那種新近致富的人家,底子不過短短百年,談不上宏圖大計,也沒多大感傷,目光總放在眼下,對每個尋常的日子,都有一份殷殷切切的經營和希望。
而一提上海文章,便是張愛玲和王安憶了。
我更喜歡聽王安憶聊上海。王安憶出身小康知識分子家庭,雖經曆過文革,插隊,但回城後無論寫作或生活都比較平順。上海這一段光景,對於她和她的同代,如果要畫一張曲線圖的話,盡管缺乏平穩流暢,但整體趨勢基本上揚,令她本人大體滿意。這座城對於她,是兒時的懷抱,成年的伴侶,老來的歸依。
而張愛玲,家世顯赫,卻顛沛流離,她孤清高貴,蟾宮冷娥,俯覽人間縱然真切, 也總隔著天地間一段距離,體察而不體驗,得見卻不親近。就算用一口略帶刻薄的上海腔,閑聊打趣起來,聽上去,也覺得張愛玲講的終究是仆傭下人,王安憶口裏卻是鄰裏親戚,感受大不一樣。
張愛玲被太多的人,尤其她自己,一路寵過來,所以對於上海,也有點由著性子來的意思。要麽心裏一美,一廂情願起來,公寓樓下的市井凡聲是音樂,三輪車龍頭上的小風車也是童話……彼時如梧桐樹巔的新葉,片片都是上海眼角眉梢的春意;要麽又一陣子失落起來,看什麽都無情,露台外的月亮是旁觀冷眼,弄堂裏的二胡也沙啞難聽,變做不堪說的一團往事。同一個上海,梧桐哪堪清秋節,突然就變了臉兒,凋落一地。這哪是城市,這分明是一位糾葛起伏,喜怒無常的小女子。張愛玲的上海,更象是關於她自己故事的一道布景。
王安憶不一樣,她把自己藏在上海後麵,愛這個城市,卻不替它做主,不以自己的口氣添加它的台詞,也不隨著心情在它麵孔上塗鴉。筆觸因為感情極深,細致到瑣碎的程度。《長恨歌》的開篇,她竟用了整個第一章,一萬五千字來描寫上海弄堂的景致,幾乎成了一封漫長的情書,舍不得一針一線相思的拋棄。不求路人,甚至不求情人,能閱清裏就,隻作為一種銘傳以自抒。
《尋找上海》中,她寫電車怎樣穿過僻靜的街道,隔壁學校裏廣播體操的音樂又是如何,夏天空氣中各式各樣曖昧的味道,甚至弄堂裏形形色色熟悉的麵相……細碎處,有點象母子間的嘮叨,夫妻間的摩挲。有些語句令人欣喜到反複重讀都不過癮,非得張嘴念出聲來,才能享盡她文字裏的可愛。王安憶的上海並不華麗,沒有傳奇,關起門來的日子,這座城池,也不過是一戶炊煙嫋嫋的人家。
王安憶筆下的上海人有一種實惠,情感並不誇張。兩地的母子也好,分手的夫妻也好,沒有太形式化的愛恨情仇,卻有著一種默契:各自把自己那份日子過好,就算是人在天涯,彼此珍重了。這其中包含了一種生活的睿智:簡單,卻可信賴。
繼這兩位之後,陳丹燕也寫過上海,金枝玉葉風花雪月的上海。張愛玲出生在靜安區,王安憶出生在南京,陳丹燕卻生在北京,不知是不是地域和血緣劃定了距離,三個人筆端的氣質始終差了一段去:一個從不著痕跡,“內行”到都懶於提起,字裏行間卻仍有上海的音容笑語;一個熱淚盈眶,奮筆疾書,寫得大街小巷裏魚腥和西瓜皮的氣味都能從紙頁間飄出來;末一個不知是不是因為對上海到底缺少點把握,表現得倒象初次約會的男女,又要顯著,又要掩著,明明有意思,還要透露出不大所謂的樣子……這樣一來,叫人又想,興許就是要那一點小小的“作”,才能將上海的味道演繹十足。
我們深愛一座城市,是因為疼惜自己於其中成長的過程。比如文章中每當出現王安憶自己,令她回憶至深的,都是從前做過的虧欠之事:辜負過的朋友,傷害過的路人……就象情人事後,天涯各自,真正掛心的,都是予對方再難彌補的愧疚。如此,才算真愛過吧。能依偎著故鄉,一生安然於膝下,是王安憶有幸。
文字讀得多了,城市便環肥燕瘦,在心裏留下了顏色和音響。書中品城,如聽琴賞畫,不同人眼中自有不同的解讀。
北京有她的一種秀氣,是槐蔭底下井水裏湃著一隻碧綠的西瓜;是回紋格的木窗糊上透亮的白紙,再映了一支顫巍巍的杏花;是宮牆底下,晃花了老人眼的千古夕陽;是鴿哨聲底,小孩子攀上屋頂,怔怔目送的當時年華……北京美起來,如一杆二胡似水的憂傷。
上海的好看則是和平飯店在晨曦裏大鍾敲響;是外白渡橋下漁家的槳槕劃開金點點的波浪;是菱花鏡前精工細描的紅唇吐出一句吳儂軟語;也是弄堂灶台上,姆媽燒了一碗蔥花飄香的餛燉湯……上海美得來,象一柄絹花團扇,撲簌簌搖過來的夜色溫涼。
我常問自己,那麽重慶又是什麽模樣?是枇杷山下千家萬戶次第亮起來的燈光?是夏天如蓋的黃桷樹下,一桌子搓麻將的街坊?是麻辣燙攤上紅著臉蛋兒劃拳的姑娘?還是汽笛聲中回望朝天門的長梯,一揮手別過的故鄉?
每次回想起我的重慶,都覺得跟虹影那個“饑餓”憤怒的貧民窟頗有些出入,但要細說,又印象模糊。以至於有時寫到一些有關重慶的片斷,想回頭尋找當時的圖片和文字,搜遍網路,“那些年”卻不知下落。記憶如水中之沙,一旦被時光拂去輪廓,就再難以還原。家鄉於我,曾是青梅竹馬的相隨,當時隻道是尋常,頭也不回就去了遠方。待我回首,她已經是另一番光豔天地,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相見卻無法相認,想要將她呼喚,無賴鄉音已改,一聲哽在喉頭,等吐出來,已變作一息長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