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 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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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臉

(2013-05-16 11:43:24) 下一個

她年青的時候可稱是個美人,雙眼皮大眼睛,笑起來頗有幾分撩人。但書始終是沒有念好,家境也十分有限,長到二十出頭的年紀,進了百貨公司站個化妝品櫃台,眼見著小姐妹交了條件好的男朋友,挽著到她那裏挑東選西,心裏不是沒有埋怨的。早就跟弄堂裏鄰家男孩要了好,可對方家裏境況強不到哪裏去,這一嫁這輩子恐怕就出不了弄堂了,結婚的事便擱了又擱。

也是老天眷顧,某日聽說她母親廠裏麵一個同事的兒子辦了外國移民,那個哥哥她從前見過,高大英俊一表人才,是老早就有了對象的,不知怎麽搞的眼下卻落了單。她讀書腦子慢些,做女人的心思卻不缺,打聽到那哥哥念的是電腦,便借口學打字,纏著那弄堂男朋友掏錢給置了部電腦,然後閉門上進,暫時跟對方斷了往來。

這裏她跟母親商量好,千方百計的請了那個哥哥來,說是幫忙下軟件裝電腦,一進門就拉上飯桌,一家人哄的千百樣好……兩個月之後,她手裏便多了本紅彤彤的結婚證,小照片上她靠在帥哥哥肩頭,整個兒笑成了一朵花。她婆婆情知中計,後悔不迭把個兒子奉送了出去,自己還沒享上福,就拉扯上別人一家子,日後她兒當牛做馬自然少不了,心裏惱怒,便棒打鴛鴦,命兒子單身出國,說等念好了書,找上工作再回來接老婆。

她人雖上了高枝,心裏到底年青,對弄堂男朋友,畢竟有幾分不舍和虧欠,想著日後出了國也不缺這幾千塊錢花,便私下約了舊相好出來,要把那做了媒的電腦錢還給對方。誰知那男孩知道自己人窮,卻不願再短了氣概,加上一肚子報複,便說錢不要了,到底好了一場,算是封個利是紅包,說完一把將她推到床上,咬牙切齒又發泄了一回。

反正也不是沒好過,再便宜他兩次,這情債便算清了,她這麽安慰著自己,爬起來穿好衣服也沒有發脾氣。直到當月例假沒到,她才慌了神,細想懷疑是弄堂男朋友做了手腳害她,卻不敢支聲,飛似的跑出去買了一大堆藥吃,隻求悄悄流了便沒事。誰知這越是懷了鬼胎,就越是千針萬線縫的一般結實,死活沒反應。想上醫院手術,耳目之下也沒個機會。眼看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她這是真急了,知道這事要砸了,不但出國泡湯, 弄堂男友也是不會再要她的了,眼下還剛得意洋洋地把工給辭了,這要是再把名聲揚出去,這輩子不要說高攀,隻怕連嫁人都難。

前思後想,她跑去郵局連打了幾通貴死人的國際長途給新婚的丈夫,電話裏哭得肝腸寸斷,大約是說自己相思病已入膏肓,要對方趕緊回來見最後一麵的意思。新婚燕爾,她老公心腸軟經不起這可憐勁兒,那邊剛開學一個月,書本沒摸熱乎,便又折了回來陪她。纏綿了些日子,她算著時間差不多,便突然“理智”起來,送她老公回去繼續學業。那邊飛機著地沒兩天,便收到了她羞答答報喜說“有了”的電話。

懷孕分娩到坐月子,她都不讓婆家再插一點手,麵上是記著婆婆的仇,私底下是想萬一孩子落地,時間上有個出入,自己也好敷衍一番。誰知什麽都計算妥當了,那把囫圇吞下去的藥丸卻跳出來報複了她。兒子落地就哭個不停,娘家人隻顧高興這樁婚事靠孩子做了實,也沒太在意,等發現不對勁送到醫院,一去就告了病危,可憐那小孩剛滿月就上手術台,受盡折磨才活了命。醫生說將來是福是禍全憑造化,她摸著孩子身上虯結的刀疤,聽完心裏難受了幾天,但又怕身材壞了鎖不住丈夫,沒喂兒子幾口奶,便扔給娘家帶著,自己隻身出了國。眼不見,心不煩,她還年輕,決不能放棄得來不易的新生活。

一晃好幾年,因為要供養她和孩子,丈夫廢了學業去打體力工,漸漸的從人尖兒落到了人後。眼見著身邊一起出國的人都混成了白領,買房換車,她要強慣了,回家便開始埋怨男人沒用。老公熱乎勁一過,本也覺得這婚結得虧,哪裏經得住她冷言冷語,家裏便吵開了鍋。男人為了多掙幾個錢,也因為跟她慪氣,換了夜班,白天回來睡覺,天黑就出門去。她這麽個活絡人,兩三個月下來冷了心,便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探路。

身邊一圈朋友中,倒有個單身漢,混得不錯,銀行的工作聽說比她老公高了好幾萬,媳婦還沒找,人家就先買了房。是她喜歡的那種前後花園小洋樓,算不上豪宅,但在中國人的小圈子中,也算氣派。那人樣貌雖嫌猥瑣,卻是個解風情的貨。她稍在人後假以顏色,略施嫵媚,對方便象嗅到葷腥的貓兒,躡脖子聳肩就蹭了過來……她回家說晚上無聊,去朋友家看電視散心,她男人要強,硬著脖子不肯多問,兩三次下來,她那心便散到了小樓主人的雙人床上。

話說那單身漢多半也是偷腥占便宜的意思,並沒有想要長久。睡過幾次遂了願之後,便扯上了道德良心的借口,露出些腳底抹油的意思來。她可不是當年的小姑娘,豈肯再吃啞巴虧,想著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人生必定得渡過這險中求勝的關口,況且熟招好使,便重施了她弄堂男友的計謀,引那野漢漏了幾粒種子在自己肚裏頭,之後也不去找他,耐著性子等那種子熟了,時辰到了,才收拾打扮去攤牌。單身漢隻想兼職做回老公,沒曾料要全職當上老爸,正六神無主之際,她倒發了狠勁,回家去跟丈夫大吵一架,措手不及地把個過氣的帥哥給離了,揣著肚子裏美好生活的希望大模大樣地搬進了花園小樓。

她這裏離婚辦得漂亮,丟了點盤纏給前夫,剩下一筆積蓄自己悄悄收了起來,心裏算是有了底,轉眼兒子快上學了,便一張機票從國內接了過來。那小孩因為後遺症,落下腿腳偏癱,不能跑,一跑就失去平衡會摔倒。還不知何故,得了種奇異之症:越是傷心流淚之時,表情就越是咧嘴大笑,而且一笑,兩隻眼珠就往內靠攏在一處,象是做了副鬼臉。她新丈夫見了便很是嫌惡,對那小孩不聞不問,格外冷漠。她心裏不快,難免也拿孩子出氣,孩子委屈哭起來,一張滑稽笑臉在眼前直晃,那怪異的表情第一次讓她覺到了恐怖。

這怪臉果然預兆了她的厄運。小女兒生下來長到兩三歲,別的還正常,就是不說話不理人臉上不見任何表情,看完醫生,兩口子呆住了,先天自閉症,智力發育滯緩。這連生兩胎病孩,丈夫認定是她基因不好,在家裏臉色便越來越差,新的公婆更是滿嘴咒罵,非要兒子跟她離婚。

那時候她是什麽法子都想過了,甚至於厚起臉皮,托了國內父母的關係,去找她前夫說和,說看在病兒子的份上,想重修舊好走回頭路。可惜她前夫離婚後長了誌氣,沒了拖累,倒回頭專心把書撿起來念完了,尋了份好工作,另有了女朋友。心底積怨未消,說話便很是難聽,任她重展渾身魅力,除了一場羞辱,什麽也沒撈著。

夜裏細想起來,如今三十好幾,拖著兩個病孩,她是再有女人的手段,也不敢亂來了,當下拿定主意,回家任憑老的怎麽刻薄,男人怎麽冷淡,她什麽活都幹,什麽氣都受,什麽催心傷肺的話都低眉順眼地聽著,抱定丈夫不肯分手。公婆遇著這麽綿實的對手,也沒了招,看在小孫女有病離不開媽的份上,折騰了兩年也就丟開不管了。

這功夫大兒子又長大了些,小眼睛塌鼻梁大餅子臉,不要說沒有她前夫一絲一毫的影子,就連她自己也不大象,整一張拍扁掉的弄堂哥哥的臉。熟人間議論起來,前夫漸漸也有些知覺,悄悄做了個鑒定。真相雖然大白,但吃法律條款的虧,每月還得繼續付她贍養費,但那以後對這孩子的心也就淡了。這兒子一進她家門,便在她公婆的厲眼下生活,老人偏心隻疼妹妹,加上他殘疾自卑,久而久之性格便日趨孤僻,不但對她兩口子不親,對她前夫不親,對他不會說話的妹妹不親,對小貓小狗一切萬物皆是不親。因為腿腳有疾,整日也沒個動靜,隻一味關在小屋裏,不知做些什麽。

時間長了,敏感和孤僻變成了扭曲,有回那孩子乘大人不備,使壞推他妹妹滾下樓梯,被她丈夫逮住一頓好打,雞飛狗跳中,隻見那孩子笑得稀爛的一張臉上,兩隻瞳仁緊緊摳在一起,那神情不是歡喜,亦不是悲傷,倒是漸漸露出一種狠來,她在一邊看著,也不攔手,感覺心底一陣冰涼哢哢地結聚上來,那怪臉哪裏象個孩子,看久了活象鬼,真是一個鬼,在她艱難的命運裏發難作崇……

那之後的一天晚上,兒子臨睡前的一句話嚇得她夜不成眠。她給那孩子被揍得青紫的地方上了塊膏藥,正要關燈,她兒子突然轉過頭來問她:“我的病是怎麽得的?”她心裏一驚,隻道:“快睡覺,小孩子家別想那麽多。”那孩子便說:“等我長大以後,都會知道。爸爸這麽說的。”她知道說的是她前夫,心猛地一跳,險些將台燈碰翻。那孩子靜靜地盯著她,臉上難得沒有那種可怖的笑容,隻是一麵寂靜的冷漠,冷得聽見結冰的聲音。

夏天裏,她提議全家出去郊遊,說了幾天,丈夫才勉強答應。乘纜車到山頂,人不多,風景很好,難得全家不吵不鬧,鋪開毯子在草地上野餐起來,吃飽後丈夫抱著女兒玩了一會兒,在陽光下眯著眼,頭枕在她大腿上午睡起來。她低頭看著兩父女,想起最近醫生說小女兒的病有好轉,未來還有希望……心裏安慰了許多,不察覺兒子一直站在身後望著她,臉上漸漸聚集起一個笑容。

“媽媽,我去欄杆上看看好不好?”兒子指了指不遠處的石欄,大約一米多點高,一掌半寬,欄外就是懸崖和大海。“別發神經,想尋死是不?”她的甜蜜陡然被這孩子打斷,不免有些惱怒。兒子陰陽怪氣的話語最近越來越容易將她激怒,她知道那孩子大了,醒了事,學會了用各種危險和痛苦刺激她,吸引她的關注和歉疚。就象眼前,他裝作沒有聽到她的回答,隻一邊說一邊一步步向石欄杆走去:“媽媽,我到欄杆上看看好不好?”他又一次同樣地問道,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濃。她知道他是要她站起來阻攔,要她放開懷裏的丈夫和女兒去拉住他,要打斷她每一次剛剛醞釀起的幸福。

她沒有動,象突然喪失了起身的力氣,隻愣愣地看著她的兒子艱難地掙紮著爬上了欄杆,顫巍巍地在陽光下直起了身體……逆光中,她似乎看到了懷上他的那天中午,弄堂男友匍匐在她身上,惡狠狠的表情,似乎看到了前夫拒絕她時嘲笑的麵容,還有公婆憎惡的眼神……都伴著丈夫追打兒子滿屋亂竄時,咒罵聲中夾雜著的,兒子尖利的笑聲……

“媽媽,我跑幾步給你看好不好?我感覺我能跑,媽媽你想看嗎?”孩子眼睛死死地盯著她,兩隻瞳仁已經融在一起,變成了一隻巨眼,狠狠地逼視著自己的鼻尖。

“好啊,你跑給媽媽看看吧……”一個陌生的聲音虛弱地答應到。那聲音絕對不是她自己,絕對不是。

她兒子仿佛愣了一下,但隻是短短的一秒,就馬上浮現出一個歡天喜地的笑容,那種歡喜她從未見過,好象開天辟地以來,他第一次那麽快樂,那麽愛她。

尖叫聲中,丈夫嚇得從草地上一躍而起,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一排光潔的石欄杆上,除了陽光,什麽都沒有剩下。

…………

 

許多年後的一個夜晚,她接到一個電話,急急忙忙趕去醫院。女兒難產後昏迷了三天,終於沒能堅持住。她趕到的時候,蒼白的麵孔已經被同樣蒼白的床單覆蓋了起來……木然中,有人將一個包裹好的嬰兒送到她懷裏:“看一眼吧,這就是你的外孫。”

眼淚落下來打在嬰兒的臉上,嬰兒被驚醒後,沒有哭,裂嘴迸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在那睜開的雙眼裏,兩隻眼珠緊緊地摳著,仿佛緊盯著自己的鼻尖,滑稽當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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