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外婆去世的時候,家裏九個孩子有一半尚未成年,大的也照顧不了,隻好分送到各個親戚家寄養。這樣一來,姐妹幾個境遇上便有了很大不同。運氣最差的是我八姨媽,四川人管叫八孃,本來生得圓臉大眼最是討喜,被一個親戚先選了去,結果那家自己孩子也多,漸漸便有些顧不上。八孃十歲那年染了腦炎,沒及時送醫院,躺床上高燒了一周,後來命大活下來,眼睛和腦子就有點不好使了。
當了幾年知青後,她被招進了當時新建的鋼城攀枝花,在工廠裏,遇上了我八爹。八爹排行老大,沒咋念書,家裏窮,拖累也最大。人長了一張眉清目秀的娃娃臉,老婆卻始終娶不上。不知哪一天起,光棍銑工看上了悶聲不響的女倉管員,世上便多了一家人,還有了我表妹。
這一家子都欠機靈,性格也懦弱些,容易吃虧,三個人因此便抱得特別緊,成天寸步不離,親得叫外人看了都奇怪。大概也是因為太親,表妹從小隻黏著父母,不大合群,僅管後來眉清目秀跟他爸一個模子,卻死活不肯找對象,硬是拖成了老姑娘,這是後話。
後來聽說他們離了廠,娃娃臉的八爹竟然也跟人學著下海了。 為了養活他家兩個女人,八爹試過各式各樣的營生。首先是拿出積蓄買了一部二手摩托做起了摩的生意,初時還行,比廠裏收入強不少,可沒出仨月,就車禍了,說是晚上路燈壞了,連人帶車摔進了建築工地的深坑裏,搭車的人斷了腿,拿摩托車抵了醫藥費和罰款。
接著又跑單幫,往返於重慶和攀枝花之間進貨出貨,那正是我見他最多的時期。來得勤了,我家便成了他免費食宿的旅館,每次隻是給我和我哥帶點零食就上門,爸媽也不上心思招呼,有什麽吃什麽,白天添雙筷子,晚上鋪塊涼板而已。印象當中總是酷熱的夏天,他隔三差五地就坐在我家客廳的飯桌前,紅赤著臉龐,一件白色背心,長褲卷到膝蓋的位置,穿黑色尼龍襪的腳擱在椅子上,堵著唯一的一把吱吱嘎嘎搖頭歎息的電風扇。
飯後剔著牙的八爹,最常做的,是掏出一塊進貨用的袖珍計算器,一五一十地向我們全家演算他生意的成本,盈利,雞生蛋,蛋生雞……按這樣下去,保守估計,一年能掙多少,兩年又能掙多少……一路推算,直到心滿意足地得到一個可以讓他全家衣食無憂的數字。往往聽個開頭,觀眾們便起身擦桌子,洗碗,逐漸散了開去,隻留下小板凳上的我,還專心聽著。八爹並不介意,那時候的他麵泛紅光,滿眼都是希望,於一個個累加的數字中眺望著人生的高潮。
“算出來的萬元戶,”這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成為我們家背地裏的一個笑話,直到有一回八爹進門就說遭人“洗白”了(四川話,被騙被劫的意思)說是剛出菜園壩火車站,就被兩個重慶女人纏住,拉去野店子吃飯,後來不知怎麽就變成了三個人同桌吃飯,再後來更不知怎麽就多點了幾個菜……最後又不知怎麽的,身邊的女人變成了幾個男人,逼他結了一張賬單,數目剛好和他身上揣的全部貨款差不多。
“話說回來哈,那兩個女的,長得好白噢……硬是白,我還從來沒見過恁個白的皮膚”八爹回味的時候,有了皺紋的娃娃臉上泛著油光,興奮的神色跟他拿著計算器向我演算的樣子也相差無幾……我一個小孩子聽了,都有些瞧不上他。
記得後來又經人傳授,搞起了家庭養殖海狸鼠。那玩意兒據說跟陰溝裏的老鼠長得一樣,個頭卻被八爹養到豬一樣大,抄電表的嚇得尖叫著衝出去。等到“出欄”,當初承諾高價回收的賣鼠人卻始終沒有出現,也不知後來那幾隻碩鼠是不是被他們慢慢吃掉了。
諸此種種,折騰到一家三口吃不上肉的地步,親戚們看不下去,最能幹的九嬢幫忙在德陽頂了一間極小的五金店麵,舉家將他們接了過去。有了五金鋪的根基,加上九嬢客源上的幫襯,日子終於安定了下來。八孃常年身體不好,表妹卻不知不覺長大了,知道每天一早起來給爹媽做好早飯,然後象兒子一樣扛著沉重的門板,開了鋪麵,再打一盆水來,擰了毛巾上上下下仔細地擦啊,抹啊……那幾平米的一塊地方成了他們最珍貴的東西。
我現在還可以想象出這樣的畫麵:八爹討好地跟客人議著價錢,八孃坐在門口板凳上曬著太陽,手裏或是縫補,或是理著中午要炒來吃的四季豆,而唯一的夥計,我那好看的表妹則穿梭在後麵的廚房和走廊之間,又是搬貨,又是燒飯,隻不肯跟外人說話,街上的人是想要清清楚楚打量她一眼,也不能夠的。三個人還是這麽黏著,還是親。
再親,閨女也得嫁人,這個道理,八爹是懂的。催多了,表妹就哭。她底子雖有限,給爹媽寵得心氣卻很高,加上知道自己不難看,把這嫁人當成為家裏揚眉吐氣的事業,半點不願含糊,倒比尋常女孩多了幾分挑剔。相了幾個,都不成,碰上對方條件差點,就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還得跟爹媽慪上幾天氣。
等我們都覺得沒戲的時候,突然德陽傳來消息說我那表妹結婚了……可不到半年,又離了。當初因為對方樣貌般配,家境也好,八爹疼女兒,頭腦一發熱,竟然把五金店頂了出去,再跟做生意的親戚借了二十萬,大手筆買了套房子給閨女做嫁妝,圖的是人窮氣不短,在婆家有麵子,日後說得起“硬話”。誰知表妹在家寶貝慣了,一出閣遇上個厲害婆婆,略受了點氣便呼天搶地,“硬”過了頭,堅決要離。那邊也狠,說離就離,結婚證沒捂熱就變成了離婚證。
可憐我那傻表妹,拎幾件衣服就跑回了娘家,反讓對方占住了房子。八爹賠了女兒又折兵,氣急攻心,追上門去打了女婿一耳光,這下把複婚的退路也斷了個幹淨。官司沒完沒了地打著,借親戚的二十萬房款卻不能不還,八爹苦想了一夜,決定以工抵債,隻身再赴重慶為那親戚跑貨打工,留下八孃在德陽照顧飽受創傷的寶貝女兒。這一年,他六十歲,還是一張娃娃臉,但頭發卻全白了,聽說還去過我家,仍舊愛算賬,一筆一筆地在嘴裏計劃著,增漲著……
上個月,我哥打來電話說八爹生病住院,情況不好,醫生說時間不多了。震驚之際,多年未見的八爹,那一張笑嘻嘻帶著討好的麵孔,在眼前清晰起來。電話打過去,接聽的倒是我表妹。表妹的聲音意外地鎮定,應答妥帖,堅定有禮,突然象是換了個人。一旁八爹聽說是我的電話,從病床上挺起身,一把搶了手機過去,於是我又聽見了那熟悉的聲音“哎,對頭,我是八爹,我得病了,是肝癌!醫生說是晚期!”他語調帶著一貫的興奮,象是剛中了獎似的,甚至有點興高采烈的味道,讓我想起他說“長得好白,硬是白……”的樣子來。“你遠在加拿大,還親自來關心,八爹很高興”在通話的末尾,他這麽說,好像我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人物。而那一刻,我正好看見他滿麵潮紅,舉著計算器,滔滔不絕地對著小板凳上仰著頭傾聽的我。
晚上爸媽聊起一件舊事,說你知道當初你八爹八孃為什麽離開工廠嗎?我說不是因為廠子倒閉,下崗什麽的嗎?我媽說不是,在鋼廠原本挺穩定的,那陣你八爹八孃擔心將來剩你表妹一個,要被人欺負,非要給她生個弟弟。違規悄悄又懷了一個,到處躲,被逮住的時候都快八個月了,還是拉去引了產,最後連飯碗都弄丟了。你八爹說胎兒引下來還哭了一聲,果真是個兒子!
…………
隔天,我給我哥打回電話,讓他寄點錢過去慰問一下,“要不我跑一趟德陽看看八爹?”我哥問。我想了想說:“先不要吧,讓他們一家三口多呆一會兒。”
再多親一會兒吧。
八爹平安。
××××××××××××××××××××××××××××××××××××××××××××××××××××××××××××××××××××××××××××××××××××××××××××××××××××××××××××
(後記:短文讀罷,爸媽也很感慨,又曆數了些我早已遺忘的,八爹托付過雄心的“事業”,諸如在郵局門口倒賣郵票,在小學前麵擺蛋卷攤,推銷滅蚊器,當狗販子……雖說行行出狀元,可他永遠是失敗者,爸媽說“到底是人笨了點”,據說每次到重慶來,一家子都在沙坪壩轉盤的地下通道迷路,打手勢,畫地圖都沒用,最多的一次進出了三回都沒對。說到這裏大家都笑,八爹要是在場,他自己必定笑得最歡。所以他的人生並不悲涼,因為他有希望,他的希望就是一直滿懷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