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 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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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美文:一樹一樹的花開

(2013-04-14 15:50:10) 下一個
(原作者/如斯)兒時我們和外婆住在一起,住在外婆的家裏。我從沒有見過外公,我出生前他已經離世。他是個讀書人,對於我,他隻是一個傳說。
外婆的院子裏有樹有花。
後院有個矮土坡,坡上立一棵雪鬆。鬆樹高過院牆外鄰居兩層樓的屋頂,樹幹通直,疏朗勻稱,如一尊寶塔。鬆旁生一叢竹子,竹竿可用來晾衣裳的那種,家裏人也當真砍下粗壯的竹子晾衣裳,照他們的想法,庭院內的竹子該是修竹。那叢竹子疏疏密密的幾十竿,在小孩子的眼裏是可以藏身的竹林。春天時鑽竹林被明令禁止,要等竹筍從地下抽出長成新竹子。鬆針一寸,落在樹下,形成一個棕色的圈。竹葉飄落進竹林裏,鋪一片索的枯色。坡下是平整的草坪,坡上雜草不生。清掃落葉向來到土坡下為止,坡上是城裏的山林。
推開院門便看見一棵臘梅樹。臘梅是歲寒的花,花葉兩不相見。它馨香清冽,一向為家人偏愛。經過臘梅樹從前院踩著菱形的踏腳石朝後院走,先看見鬆,再看見竹。這樣鬆竹梅的格局不知出自何人手筆。小時候沒聽人談起,等我有興趣了解的時候,俱往矣。
院中的小樓兩層高,坐南朝北。東側一棵,西側一排,梧桐樹。和南京城內主要幹道上的法國梧桐截然兩種情調,它開垂鍾樣淡紫的花,是那種梧桐聽雨的中國梧桐。梧桐樹高大挺拔,少有人仰頭賞樹上的花。待它的花三三兩兩墜落在前庭的台階上下,如果留心會發覺梧桐花的顏色可說是微妙的,很難一句說清。梧桐的花沒有花瓣,鍾形的花萼五裂成花冠。花冠淡紫且帶了點淺灰,灰如陰影讓紫暗下去,可花萼管內幾抹月白又使得紫看上去有點粉。自花冠至花萼底紫在變幻,漸漸淺至藕色,那色調真的讓人難以把握。
家裏養一隻三色花貓,平素最喜麵朝院門坐在梧桐蔭蔽的台階上打盹。它卷起尾巴尖蓋住爪子眯著眼睛,對身邊的落花熟視無睹。它會探出前爪弓起身伸個懶慵的腰,然後在花間挑揀它認為幹淨的落腳處慢慢地走開。以後我來到海外,看過英國的庭院,北美的庭院,日本的庭院。當我自問如何描述中國的庭院,以我局限的閱曆,會恍惚又見花貓在石階前無聲地走過梧桐落花的畫麵。
當年外公的書房在樓下,朝南的窗前種著繡線菊,花如其名,枝條纖細柔軟,是那種開在庭院深深處的花。走出書房有一條走廊通向客廳。推開廊上的玻璃門步下台階,踩上草坪之前有一棵齊人眉眼高的桂花樹迎麵。這棵桂花樹突兀的位置使我好奇。傳說金兀術為了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的句子投鞭渡江,院子的主人大約也是為了這個句子幾乎把它栽在後院正中間。
前院三分,一方水門汀鋪成的庭,一片草坪,一塊泥土地。那塊空地猶如中國畫裏的留白,空地中央是那棵臘梅樹。民國時期的設計將汽車房的門開在院子裏麵,車道轉彎處和車房門邊栽了兩球海桐,一個修剪成半球形,另一個幾近球形。海桐蠟質的葉子在枝頂聚成輪形,輪心裏生花成簇。花初開乳白,花期末變黃色。它別名七裏香,花盛時七裏流香,整個前院花香襲人。2011年的一個傍晚我在羅馬那些縱橫交錯的街巷裏逛到精疲力竭,坐在一座小教堂的台階上歇腳。台階邊的花盆裏長了棵瘦弱的小樹,一位灰袍修女從昏暗的教堂裏出來給小樹澆水,她先澆了樹根,再拿一隻塑料噴霧瓶把每一片葉子都噴濕。修女細致的辦法吸引我打量了一眼她澆的樹,那是一棵海桐,久違了的。
院門邊有個門房,也是那個逝去的時代的特征設計。門房的窗下和樓的轉角處砌有花壇,花壇裏開著深紅色的玫瑰。家裏人考證過,說那是玫瑰不是月季。我不知道兩者區別在哪裏,也許月季能月月開花,而玫瑰隻矜持地綻放一回。因為種在朝北的方向,通常花隻開兩三朵,有點落寞,亦越發矜持,帶刺的枝,稀疏的葉,當年母親給我講《玫瑰三願》的時候,它是最形象的詮釋。玫瑰的三願其實是年輕女郎的三願,是我最早讀懂的花之語。
庭的甬道兩側各留出一帶寬地種植草花。這樣庭和草坪與泥土地都不接壤,由草花圍成花邊。每一年種的草花有所不同,每一年相同的姹紫嫣紅。
還有石榴,還有芙蓉,還有珊瑚樹,還有龍柏。
庭院的前前後後種了許多種類的花木,名稱可圈可點,多半能夠從古典詩詞裏讀到。但從園林設計的角度看花樹的選擇好像乏善足陳。主人似乎在滿足一種收藏癖,花匠則投其所好。種花人和賞花人相當地默契,一點一點地將院子前後左右種得花木扶疏。
在這樣美麗的院子裏我並沒有得到美麗的童年,相反我的孩提時代足以讓我自憐。有很多因為,講述這個家錯綜糾結的往事。其中一個因為簡明扼要,因為我不是一個男孩子。
文革開始後這裏當然會被抄家。紅衛兵宣布在這裏建司令部,我們幾乎淨身出戶。六年後在我童年的尾聲,因為統戰的緣故我們搬了回來。回來時花木都變了形,變形的又豈止是花木。家裏人曾經羨慕中山陵附近某處的天鵝絨草坪,有心將院內巴根草的草坪換成那樣的。而我們回來時巴根草的草坪也已經退化,後院的土坡近乎消失,沿牆開成了菜地。那兩隻海桐球完全走了樣子,其中一棵失去了樹心,變成一個不規則的環。那個時候沒有人有心思把它們修回原形,不過花仍然開得很盛。其實花樹和人一樣自有其一生,扭曲了的無法再回到從前。在摧折之後仍能夠花開絢爛,便是很好的歸宿。當時相對很多還掃地出門在外的家庭我們算是幸運的,但是以後的日子那般不堪回首使我不禁困惑在文革中間回到這裏究竟是幸還是不幸。我離開之後,離得遠遠的,看歲月漸漸將往事湮沒。我終於明白,幸與不幸,不論結論如何你都無能為力。

這個院落中有兩處的栽種我知道確切的來曆。一處在飯廳朝北的窗下,兩簇綠葉搖曳的南天竹,平窗台高。當年一位太太上門來提親時贈的,她受人之托欲撮合母親和一位少爺。提的是個熟人家,依她的話,知根知底。那是上一個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中國的年輕人在外麵學新婚姻法,電子管收音機裏唱小二黑結婚,可長輩卻還按著舊時的節拍安排兒女們的終身。我猜那位太太是個聰慧的人兒,才會那麽青枝綠葉地來說媒。仿佛看見她穿著雅致的旗袍步下三輪車來叩門,帶著一顆成人之美的心。那樁親事沒有成,隻把南天竹留在窗下。南天竹並非竹類,青綠的葉片生得小巧光滑,列成疏散的羽葉,風吹過會發出細碎的聲音,像是能說故事,說那種章回言情小說裏的故事。我曾經調侃母親這叫買賣不成仁義在。母親佯嗔道,就你鬼話多!
另一處的故事是我自己的。我們搬回來以後,從前的花匠老楊在院子東麵扡插下一長一短兩根無花果的枝條。他把哥哥和我領到剛插下的枝條前指著高的一根說,這是哥哥的。矮的是我的。第二年高的一根沒再發芽,老楊指著那一根枯枝對我說,這是你的。我沒有一個字的反抗。哥哥的無花果樹每年都結幾個果子,樹上的葉子闊大如掌,紫紅泛青的果實結在葉腋處,煞是可愛。他是個慷慨的男孩,摘下來請大家的客。無花果並非無花,它細小綿密的花朵排成花序蜷縮在果實的內部,是被人們忽視了的。一個小女孩細小的心思藏在心底,也會是這樣。
在我出國那一年的夏末,一位我們文革流落在外時隻有點頭之交的鄰居敲開了院門。她與我母親差不多的年紀,熟麵孔但我不知道她姓什麽,她也叫不出我的名字。不速之客遇見意想不到的主人,我們相互笑了笑,算是打招呼。她解釋說這院子是她家從前的老主人的,主人家從台灣來信,讓她來看看前院的木香花還在不在。
前院臨街的牆下的確有一株藤本的植物叫木香花,虯枝幾曲攀上牆頭,地覆蓋了朝街的垣。行人無法走過牆外的那一小段人行道,盡管家裏每年都將花藤剪短。木香屬薔薇類,枝條抽得很長,長枝上側出短枝,有少許的刺。它的花朵重瓣,花梗長花朵小聚成傘房生在短枝前端。過路的小學生經常結夥成伴地摘花,一個人拉扯下木香的長枝條,其餘的擁上去將短枝連花帶葉地折下。那株木香花的花好似摘不盡的,待孩子鬆手長枝條彈回空中,它仍紛垂著花繁葉茂,看不出被攀摘過的痕跡。花季裏它花開如瀑布,可奇怪的是一點都不香,弄得家裏人一年又一年地說可惜。木香是壽命相當長的藤本,我思忖她所說的老主人確切些應該是她父親伺候的老主人。見我狐疑不語的神情,從前的鄰居指著牆頭上的綠藤說,這樹春天開白花。於是我相信了她的話。
母親告訴過我原先她們住在附近的另一所房子裏。四九年解放軍渡江占領南京後不知出於什麽原因要征用她們的家,提出以房換房。外公是出了名的無黨派人士,飛台灣的機票一再放在他眼麵前,到最後一刻他都隨時可走,可他直言相告“我不會走的”。舊政權的腐敗讓他失望透頂,他決定留下來等新政權。新政權跟他一打照麵就請他搬家,但他爽快地答應了,因為支持。母親當時是中學生,她說上門來的解放軍非常尊敬外公,非常地講禮貌。不論以後事情變成怎樣,這是一九四九年新政權呈現在南京人眼前的麵貌。解放軍用一輛吉普車載著外公在城裏到處轉,看那些被逃去台灣的主人棄在身後的房子。往鼓樓的坡上去有一處很大的房子他沒有要,相反他選了比原先的房子還稍小一些的,他喜歡這裏的環境。我估計他喜歡院中的花草。他是個性情中人,一生中很多事情的取舍決定於他“合得來”否。他幸運地在文革之前去世,沒看到又叫他搬家的那一幕。外婆是個舊式的家庭婦女,一生隻關注日子平安。可偏偏南京是個平安不了的城,幾浴戰火天翻地覆。日本兵攻城時炮彈擊中她的家,她帶著孩子空手走上逃難的路。抄家那一年她七十八歲,再一次地被迫離開。抄家的災難戲文裏自古就有,落到她頭上,卻不明白犯了何事。何謂紅衛兵外婆根本不懂,至死沒鬧清楚為何學生兵也看中了她的房子。
很多年以後我讀到一本有關南京的類似民俗或者野史的書,書中提到這裏從前的主人是一位美國駐華的武官。聯想到哪位惦記木香花的人,事情顯得有點撲簌迷離。但是我沒有必要再尋那個究竟。房子新換了主人,那院落於我已成彼岸之花,是前世的花開花落。
幾年前也是夏末秋初,我站在院門外的人行道上,絲毫沒有敲院門的意思。仰頭看那蓬木香花覆過院牆,我對尚不懂事的女兒說,這樹春天裏開白花。


 (周遊按:這篇文章我不是用看,是用念的,因為喜歡. 喜歡她寫梧桐花捉摸不定的顏色,喜歡小女孩的敏感和矜持,化俗為雅的媒人...貓步是無聲的, 花落也是無聲的, 於這樣的靜謐中,畫麵卻鮮活流動……看得人心靜, 靜中卻有漣漪……

點睛是陌生女人敲門相問,為一株花的生世。那棵木香顯然還有故事,不可得知的故事更美。末了,花木依舊,又換了人間,當時的主人變做門外的
又一個“陌生女人”,故事裏有了新的小女孩,新的花語。

中國式的庭院裏藏著中國式的美和傳奇,零落成泥碾做土,唯有香如故,這一樹一樹的花開,便是延續,是我們的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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