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數學名師陸智良先生的交往
張文燦
陸智良先生是我的恩師之一。陸先生是父親張龍誌先生的至交。在父親逝世十周年紀念時,惜字如金的陸先生寫了回憶文章。據陸先生講,兩人相識於1949年銘賢學院和聯合國農業複興委員會(簡稱農複會)合辦的獸疫防治人員訓練班。當時父親剛剛留美回到成都銘賢學院,任教授係主任和農複會兼職畜牧顧問。陸先生是英文翻譯。父親看到陸先生有空常常手捧一本數學鑽研,非常欣賞,就推薦他在銘賢學院擔任了數學教授。那時我還沒有出生。1951年,我們兩家人隨銘賢學院一起搬到太穀。不久銘賢學院撤銷,成立了山西農學院。父親和陸先生這個淵源關係成就了我們師生在文革中的一段難忘的交往。在我的人生道路上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文化革命顛倒了黑白和是非,一個最大的挑戰來自父親對我們教育的權威性。文革前,他對我們的學習關懷備至。經常訪問我們的老師。不管他在那裏,督促我們的學習總是他的第一件事。在他看來,最令這他高興和引以自豪的就是我們學有所成。那些傳統教育方式正是文革所嚴肅批判的所謂“白專”道路。當他看到我們兄弟三人在文革中經年累月地無所事事,荒廢學業,無任何專長。他心急如焚,痛心疾首,經常在勞改回家後勸阻我們,發脾氣,要我們學一技之長。哪怕學一門安身立命的手藝。有時躺在椅子上一言不發,愁容滿麵,痛苦地凝視著我們,意思說你們這樣下去怎麽辦。當時我們並不十分理解,心想您老讀了一輩子的書,得到如此下場,為什麽要求我們和您讀書呢? 我們當時的最大願望就是當個工人,做一個光榮的工人階級,改變自己的成份。那時候夥食普遍差,大部分人常常餓肚子。因此希望找一個餐館廚師工作,可以“近水樓台先得月”,隨便吃白麵饅頭,隨便吃山西過油肉。但是由於我們屬於父親政治曆史未定案家屬,多次招兵招工與我們無緣,後來隻好到範村公社上安大隊插隊。而父親最大的願望卻是讓我們上大學,因為他教了一輩子大學,所以希望自己的兒子也有些機會。這種想法當時許多人認為是白日做夢,異想天開。因為文革本身就是要結束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學校的現象。難道讓你們的子女重新統治學校?
1971年,我和二哥文煥先後在太穀手工業管理局下屬的油漆社和範村鐵業社當上了工人。這還要感謝我們插隊的大隊和招工單位。大隊首先在所有插隊生中讓表現不錯的我們兄弟兩個出來。太穀手工業局工作單位也沒有嫌棄我們的家庭情況。大概下麵基層單位和農村的人都比較純樸善良,寬容大度。我在太穀油漆社幹了近兩年學徒工,學習手藝,工資每月18元。那年油漆社正好在農學院承包了油漆工程,21歲的我穿著一身油漆的工作服,提個油漆桶在校園裏爬高鑽低,東家進,西家出,幹了半年,家喻戶曉。人們需要油漆家具就找我幫忙,也算掌握了一門手藝(現在在美國有了房子,油漆粉刷的工程也自己幹)。不由得想起了父親1930年代在太穀銘賢上高中時,半工半讀到發電廠打工,也是20出頭的類似情景。後來我通過打籃球調到了太穀農機五金廠,文煥也調到了太穀農機廠。這也要感謝冀一倫教授的愛人王雅芬女士的幫助。雖然我們兄弟的工作都不理想,但是我們有插隊和基層鍛煉的經曆,有改變現狀的願望,更為重要的是我們和父母在一起,有農學院的英文和數學老師的獨特大好學習環境條件,為我們日後的發展奠定了基礎。其實這也是老天刻意安排給我們難得的機會。
經過基層勞動鍛煉和一些機械加工的訓練和學習,那時的我們再聽到父親的勸告就容易接收了,因為我們本身直接麵臨著自己不學無術,無 法立足社會,甚至連找對象也困難的困境。當然家庭問題也是造成我們這種狀況的因素。我覺的自己父親好歹還是個留美教授,自己這樣無所作為幹下去,最多也就是一個高級技工,也沒有什麽社會地位。因此那時常常借用水滸梁山好漢的話講的一句話:一輩子“終不成隻這般休了”。從1972年開始,我就將文革前中學的數理化課本找出來,一道挨一道地做例題和作業,每天學習幾個小時。常常和文煥交流,他基礎好,人也聰明,常常可以找到更為簡潔的解題方法。同時也悄悄地聽美國之音的《英語900句》。一些朋友勸我,不要和命爭,走學而優則仕的“白專”回頭之路。我尋思不管紅專白專,有專就好,就怕是不學無術,不紅不專。父親也看在眼裏,喜在心頭,臉上終於有了微笑。一貫節約的他在補發工資後破例為我們買了半導體收音機。在農學院有利的條件是,有了數學和物理問題,我就求教陸智良先生,有了化學問題就求教郭定成先生,有了英文問題就求教冀一侖和陳經綱先生。其中找陸先生的機會最多,成了他家的常客。
文化大革命中,父親受到很大衝擊。陸先生受到的衝擊要小些,和他與世無爭的人生態度也有關係。1966到1970年間,學校被迫中斷了教學和科研工作。後來又發展為兩派武裝割據武鬥。父親作為“牛鬼蛇神”一直冒著槍林彈雨在豬場勞動改造。其中在“農複會”那段曆史工作更是在“清理階級隊伍”運動中作為“美國特務嫌疑”的重點審查交代的問題。僅僅那段時間,父親被隔離兩次,批鬥四次。有詩為證:
《求生有道》 (清隊第一年,1969-1970)[1]
文革深入兩派分,文攻武衛硝煙濃。軍管戒嚴息戰火,革委清隊來勢凶。
曆史現行立百案,留美教授首其衝。四番揪鬥陷狼窩,口誅筆伐輪番攻。
俯首弓腰洗耳聽,條條罪狀觸靈魂。兩度隔離落虎口,晝夜逼供烤高溫[2]。
久罰高凳幾暈厥,絕不違心寫偽證。玉碎遺罪[3]脫己難,瓦全承愛恩後人。
求生有道理開路,屈死無辜冤斷魂。寧為公職身殉道[4],不為私冤枉輕生。
真金不怕烈火煉,清白何懼妄罪名。漫漫長夜終有盡,強大內心化堅冰。
重會妻兒流熱淚,猶恐相逢在夢中 。
據陸先生在1975年跟我講,他正是利用那幾年時間在家裏悄悄通讀和研究了大量的中外數學專著,大大提高了數學水平。陸先生說的非常平淡, 其實很不簡。說明陸先生對數學的興趣和愛好之深,到了手不釋卷,忘卻一切的程度。那年頭的口號是“知識越多越反動”,學習知識研究學問要冒很大風險,輕則被戴上“白專道路”的大帽子,弄不好還要被批判。
我自學數學物理,向陸先生求教問題是家常便飯。陸先生思路敏捷,我的問題從來沒有難倒過他。而他常常是未卜先知,在問題剛剛陳述完時,他的答案也脫口而出,說話不多,但直指問題要害。令人不得不佩服他的聰明才智和淵博知識。有時我自己還沒有看懂就冒昧去向他求教,他就不厭其煩地給我講解,使我覺的茅塞頓開,如撥迷霧見晴天。
除了平時問陸先生問題外,1974年,我還有幸從頭至尾旁聽了陸先生為全校回爐班開設的“高等數學”課程。陸先生講課基本不看講稿,就拿一支粉筆,黑板上寫的也不多,很簡練,版術也非常考究。他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層次分明,清晰的思路象徐徐流動的一汪清水。他講課聲音不大,但是邏輯思維嚴密,深入淺出,也沒有一句廢話。課堂上靜悄悄的,同學們都隨著他引導的思路由淺入深,如醉如癡。一些看上去非常複雜的問題被陸先生剖析得如此簡單清晰,覺的頓時豁然開朗。不知不覺下課鈴聲敲響,同學們還覺的餘意未盡,回味無窮,真是一種享受。我雖然不是正式學生,但也按期向陸先生交了作業,陸先生沒有當麵說什麽,據他愛人徐琳老師悄悄告訴我,說完成的不比那些正規學生差。按學曆,我隻有初中水平,他們都是文革前的正規大學生。我那幾年自學的努力沒有白費。
陸先生的過人之處還反映在他的為人處世哲學上。陸先生雖然工作兢兢業業,認真負責,但處事低調,與世無爭,心態平和,榮辱不驚。他從不會為了自己的利益去和別人爭個高低長短。一切隨意隨緣,順其自然,不在乎個人得失,沒有任何執著和怨恨,甚至逆來順受。因此也從未見陸先生發過脾氣。其實陸先生這種超然的處世態度就是道家推崇的“淡泊名利,寧靜至遠”。文革中有“四大自由”(大鳴、大放、大字報、大批判),各種人物紛紛登台表演。父親受批判時,眾叛親離,很多過去的同事朋友紛紛出來揭發批判,脫離關係。有的緊跟形勢,有的迫於無奈和壓力,還有個別的趁機公報私仇,甚至落井下石。陸先生心明如鏡,從來沒有上台表演,隻是憑良心做了一名普通觀眾,從沒有見到他給父親寫過一張大字報。他自己反而悄悄潛心研究數學,提高自我水平和素質修養。在轟轟烈烈的文革中能做到這樣唯我獨醒的,可能為數不多。足見陸先生高瞻遠矚,遠遠脫離了名利得失這個普通層次。記得在1975年,有一次我在陸先生家求教問題,順便談到一些對時局不滿的話。陸先生當時沒有說話。在第二天的數學課中間休息時,陸先生平靜地勸告我說要注意“修口”,不要對時局妄加評論,以免引火燒身。先生的關愛使我受益終生。
陸先生生活儉樸節約。常年騎一輛沒有刮泥板,用腳力刹車,至少有幾十年曆史的“老爺車”,風雨無阻。可能先生小心謹慎,愛惜使用。不然那輛車的配件在全太穀縣恐怕也找不到,因為同類自行車早就銷聲匿跡多年了,我在太穀從沒有見過第二輛。1970年我們插隊時一次竟然看到先生騎著那輛老爺車到了範村公社坪上大隊看望50多裏外的的女兒,據他說後來還騎那輛車去過更遠的榆次轉了一圈。陸先生和徐老師隻有一位千金,叫陸微。在雇保姆之前,常常看到陸先生騎那輛老爺車去食堂打飯。那年代夥食很差,菜裏沒有油水,主食多是粗糧。一次我去陸先生家順便談到去病養生之道,陸先生說他喜歡粗茶淡飯。有時吃多了,不舒服,就采用饑餓療法,餓上一頓。所以陸先生雖然瘦弱,卻很健康,沒有什麽病。最近幾年回國,每次都看望他老人家,80多歲的他依然思路敏捷,仙風道骨,看上去和幾十年前變化不太大。陸先生說他眼睛有點問題,看書有困難,但還不要緊。因為他一生追求清靜無為,沒有大起大落,也就和他的那輛老爺車一樣可以比別人走的更遠,那也是一番境界。徐老師身體也很好,他們每年在太穀和在北京的女兒兩邊輪流住一段。享受自然的平淡生活及和諧的天倫之樂。兩位老人好人得好報,福分自然不淺。
陸先生屬於那種天資聰明,無師自通的天才。看上去平淡無奇,其實天份極高。再加上他的勤奮好學,刻苦鑽研,也就符合是人們常說的成功人士的兩個基本條件“天才加勤奮”。在山西農大他就是一個傳奇式的人物,是全校一致公認的數學名師。陸先生除了講授《生物統計》、《高等數學》、《微積分》外,改革開放之後,還為研究生開了《線性代數》、《概率統計》、《理論力學》、《量子物理》甚至《機械原理》等等新課。農業大學的基礎課老師不多,水平也不能和綜合大學相比,而他能夠刻苦鑽研,一通百通,融會貫通,達到教導別人的程度,非常難能可貴。
1975年底,我又有幸跟隨父親到了塞外高寒地區的雁北農學院去艱苦創業,開辟新天地。離開了太穀,和陸先生的師生關係也就暫時告一段落。我正式做了父親的教輔,離開了工廠,進入了畜牧專業,成了一名小知識分子。在當時的曆史條件下,我和陸先生和其他幾位先生的學習過程雖然沒有正式注冊,也算上了幾年“基礎課”。又沒經注冊,跟上父親上了幾年的“專業課”。也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具有了一定的學術水平。雁北農學院教師奇缺,在係主任趙祥老師的支持和父親的輔導下,我這個沒有正式學曆的教輔,竟然憑借那幾年自學的功底,給兩屆的同學開了“遺傳育種”和“生物統計”課程。同學們反映還不錯。後來又在父親的勸阻和幫助下,正式做了雁北農學院的注冊學生。1978年,我有幸考上了一代宗師,北京農大吳仲賢教授的研究生,當時全國報名的有20多個人。1983年又有幸到美國攻讀博士學位。“高等數學”這門課程又先後學了幾次,再也沒有碰到象陸先生這樣高水平的教授。
年輕時候生逢亂世,愚昧無知,目光短淺,不知天高地厚,像一隻迷途羔羊。如果能夠得到高人指點迷津,關鍵幾步走好了,一生就少坎坷。不能不說我自己三生有幸,在年輕求知的關鍵時期,遇上了慈祥父親的“仙人帶路”和陸先生的“名師指導”。
這篇文字寫於2007年,本來為銘賢學院建校100周年文集副刊而作,後來副刊沒有發表。當時還得到文煥二哥的指導,可惜二哥於2011年去世了。
前幾天收到陸先生女兒陸微來信,先生於8月9日午休時沒有醒過來,安安靜靜地走過完他92歲的人生曆程。陸微說她父親走的平靜安詳,也沒有留下隻言片語。
人生苦短。有都是暫時的,有窮、有盡、有度、有量、有時、有限。而無是永恒的,無窮、無盡、無度、無量、無時、無限。人的生命和其他事情一樣,都是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
死者已安息,生者當珍惜。且將下麵一副挽聯敬送恩師陸智良先生。
春雨潤物來時無聲去無語
讀書育人亂時不棄安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