翦伯讚之死
章詒和
1962年,雷海宗去世。噩耗傳出,令所有聽過雷先生課的人,無比哀痛和惋惜。這個學貫中西、博大精深的右派教授,同時能開“西洋近古史”、“西洋文化史”、“中國商周史”、“中國秦漢史”、“史學方法”等四、五門課程。這個從不備課、從不講究教學法、想講什麽就講什麽的右派教授,以磁石吸鐵的力量吸引著無數青年教師和學生。連學問好、資格也老的同行劉崇(金宏)都極其推重他,稱其為大學問家。並對自己的學生說:“要好好聽雷先生的課,他講的曆史課,有哲學意味。我做不到這一點。”⒂
劃右後的雷海宗,後來隻在《曆史教學》上發表一些教學參考性文章。去世的那年,他55歲。
幾年後,“文革”爆發,導火索是被史學家吳晗的一出京戲《海瑞罷官》點燃。火苗竄出,翦伯讚不明底細為吳晗辯護,對前來采訪的《文匯報》記者說:姚文元的批判文章“牽強附會”,態度極粗暴,完全是對吳晗的汙蔑和陷害。“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史學家的翦伯讚,偏偏不知。沒過多久,聶元梓的大字報吹響了文化大革命的號角。北大曆史係第一個被揪出來、被批鬥的就是翦伯讚。罪名是“黑幫分子”加“反動權威”。向達、邵循正、周一良、鄧廣銘、楊人緶等人也都統統劃為“牛鬼蛇神”,打入牛棚。
向達是右派,算有“前科”,受罪挨罰最多。他早有思想準備,曾對家人交代:如有三長兩短,不要意外和驚恐。果然,於數月後,死在勞動場所。發病時,北大革命師生無人為其呼救。那裏,也無醫院。
死訊傳出,父親聞而惻然,哀歎不已:“是我害了向達。沒有57年的事,他不會受這麽多的苦!”
翦伯讚仍在北大。萋萋之纖草,落落之長鬆。他像草又似鬆,在寒風中苦苦掙紮。隻要能掙過來,再不幸,也值得。社會的涼薄殘酷,人生的孤淒無援,都掩埋於恬靜、堅毅而又蒼老的外表之下。
一次,孫兒翦大畏從南方跑到北京去探望他。進門便喊:“爺爺。” 他坐在椅子上,頭也不轉,隻問了一句:“是大畏吧。”便不再說話,像一尊佛,參透了生死貴賤和榮辱。
1968年10月,在中共舉行的八屆十二中全會上,毛澤東在講話中說,對資產階級學術權威也要給出路,“不給出路的政策不是無產階級的政策。”老人家還以翦伯讚、馮友蘭為例。說,今後還得讓他們當教授,不懂唯心主義哲學就去問馮友蘭,不懂帝王將相曆史,便去找翦伯讚。又言,今後在生活上可以適當照顧。北大軍宣隊在向馮、翦傳達了“最高指示”後,還把翦氏夫婦遷移到燕南園的一幢小樓,獨家居住。他倆住樓上,派了個為他們服務的工人(杜師傅)住樓下。這時,誰都以為翦伯讚被毛澤東解放了。翦伯讚也以為自己獲得了解放。
萬萬想不到:沒過一周,致命之禍降臨到他的頭上。致命之物不是別的,正是翦伯讚長期從事的“統戰”。可以說,他為統戰獻身,統戰讓其送命。事情曲折複雜,核心是關於劉少奇的定案問題。1968年尚未廢黜的國家主席劉少奇,已內定為“叛徒、內奸、工賊”。具體罪行之一是曾與蔣介石以及宋子文、陳立夫勾結。三十年代在蔣、劉之間周旋的人,就是諶小岑、呂振羽和翦伯讚等人。於是,他就成為劉少奇專案組所搜取的有關此事的證據,或許還是唯一的證據。1968年12月4日劉少奇專案組的副組長,一個叫巫中的軍人帶著幾名副手,氣勢洶洶地直奔燕南園。巫中向翦伯讚指明開始於1935年的國共南京談判是劉少奇叛賣共產黨的活動。翦所講述的事實真相,巫中予以否認,並說:“這個罪行黨中央已經查明,判定劉為叛徒、內奸、工賊。不久將在“九大”公布。你隻要就這件事寫一份材料。加以證明,再簽上字,就沒你的事了。”⒃翦伯讚再次否認那次談判劉少奇有陰謀活動。
最後,巫中說:隻給你三天的機會。三天後我再來。
12月18日下午,巫中帶著一群人又來,審了近兩個小時,翦伯讚拒絕作出違反事實的交代。巫中猛地從腰中拔出手槍,往桌上一拍,說:“今天你要不老實交代,老子就槍斃了你!”
翦伯讚閉口不語。
巫中衝到跟前,把手槍頂在翦伯讚的鼻孔底下,大吼:“快說,不說馬上就槍斃你!”
革命一輩子的翦伯讚,從未經受過如此恐怖的革命。他卻依舊回答:“我沒什麽可以交代的了。”
為了繼續恐嚇他,巫中拿出筆記本寫了幾個字,交給同來的人(所寫內容是叫他們先回家吃飯,再開車來接自己)。讓翦伯讚誤以為是叫人來實行拘捕。即使如此,在巫中獨留的時刻,他依然拒絕交代。
盡管巫中空手而歸,翦伯讚卻已有輕生之念。他大惑不解的是:毛澤東說要給他出路,事實上的生路又在何方?原來都是假的,虛的,空的!
絕望之心,生出決絕之念。
第二天,人們發現翦伯讚夫婦服用過量“速可眠”,離開了人世。他(她)倆平臥於床。二人穿著新衣服,合蓋一條新棉被。在翦伯讚所著中山裝的左右口袋裏,各裝一張字條。一張寫著:“我實在交代不去(出)來,走了這條絕路。我走這條絕路,杜師傅完全不知道。”另一張則寫著:“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
一個堅毅頑強的人,就這樣驟然消失。翦伯讚的馬克思主義史學成果可能多有不足,但他的靈魂潔白如雪。古人雲:進不喪己,退不危身。進不失忠,退不失行。——這是一個很高的行為標準和道德規範。絕大多數人是做不到的。翦伯讚做到了,以生命為證。
賢淑嬌小的戴淑婉也跟著走了。幾十年來,作為婦道人家,柔弱的她隻存在於小家庭。但在人生結尾處,竟是那麽地耀眼。“柔軟莫過溪澗水,到了不平地上也高聲。”她以死鳴不平。
翦伯讚的自殺和字條,又像個死結打在我的心口,一直想解開,又一直解不開。對此,我請教了許多人。解釋也是各種各樣。翦伯讚的死,是對以暴力做後盾的中國一係列政治運動的無聲抗議,更是對眼下這個以暴力為前導的“文革”的激烈反抗。而手書的“三呼萬歲”又是什麽呢?——是以此明其心誌,為子女後代著想?是對文革發動者的靠攏,在以死對抗的同時,表示心的和解?抑或是一種“我死你活”、“我長眠、你萬歲”的暗示性詛咒?我總覺得翦伯讚不同於老舍,也不同於鄧拓。他的手書“萬歲”一定有著更為隱蔽和複雜的內容。
一天,我拿這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去問陳徒手。研究當代文學的他翻查過大量的“文革”資料。
他說:這是中國知識分子“文革”中自殺的標準格式。
我想:需要多麽酷烈的力量,才能將一個史學家的體魄擠壓到標準格式裏!
翦伯讚的骨灰拋撇於何處?
據說,北大當時的負責人是決定要保存骨灰的,可派出的執行人在火葬場填寫的“骨灰處理”一欄中卻寫著“不要骨灰”。孰真?孰假?至今無人說明。
1979年2月22日,官方為其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骨灰盒裏放著三件物品:翦伯讚常年使用的老花鏡,馮玉祥將軍贈送的自來水筆,他與老伴戴淑婉的合影。
翦伯讚的學生不少。其中一人是學得不錯的,師生關係也密切。“文革”爆發的一刻,此人貼出大字報,標題是《反共老手翦伯讚》,旁邊配有漫畫。畫的是翦伯讚抱著一部《金瓶梅》,嘴裏流著口水(注——那時,北大一級教授可購買一部《金瓶梅》,翦為一級教授)。官方正式給翦伯讚平反後,此人撰寫長文,題目是《我的恩師翦伯讚》。
逼死兩條人命的巫中,受“留黨察看兩年”的處分。他大概還活著。
“甚西風吹夢無蹤!人去難逢,須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裏別是一般疼痛。”這是《牡丹亭·鬧殤》裏的杜麗娘於夭亡前,悲情苦境,觸目酸心的詠唱。《牡丹亭》是令我百讀不厭的古典劇作,尤喜以苦境寫苦情的“鬧殤”一折。湯顯祖筆下的這個美麗少女甘願付出生命作代價去到陰間,以換取不受強製性社會束縛的行為自由。杜麗娘的形象至今作用於我對生活的感受和理解,這其中就包括對像儲安平、傅雷、翦伯讚這樣一些——以生命換取自由的父輩的理解和感受。